讲述人:武成
我当了十六年兵,副营转业到当地工作,今年三月年满六十岁退休。说起来不好意思,有点丢战友的人,也对不起远在老家的父老乡亲——我在地方工作这二十五年,连个副科长也没混上——当了几年四级主任科员,临退休,组织上照顾给我提了个“三主”,正科级待遇都没享受到。
我是八二年底入伍的,算八三年兵。那年,全县来我们师二百多兵,光我们一公社的就有二十几个。四十年过去了,不说那些服役期满退伍回家和转志愿兵的战友,考上军校和提干的,我算了算,有二十几个。这些军官,有副师的,正团和副团的,剩下的除了我,全是正营。混得差不能怪组织,怪我不够优秀,也怪运气不好,就在组织上拟提拔我的时候,部队精减整编,我没提成。
转业那年,我已经三十五岁了,由于职务低年龄大,好多单位都不要我。军转办根据国家政策,作为政治任务,指令性地把我安置到一个参公事业单位,当然了,指令性安置的不只我一人。我上班后,单位一把手找我谈了话。说是谈话,其实是通知我说,我在部队当过司务长,经领导班子研究,决定让我到财务科当会计。
组织上把我放到这么重要的岗位,我当时有点激动,暗自下决心,一定要不辜负组织和领导的信任,把工作干好,为军队转业干部争光。
当兵的人有很多优点,其中一条就是原则性强。我想,领导让我当会计,除了是我老本行外,可能看重我的就是这一点吧。可地方情况复杂,我按章办事,不该报的票别管是谁,我一律不签字,得罪了不少人。
一天,分管我们线条的领导叫他的司机拿给我一张票,是张餐票,大几百元,说是领导接待什么客人的。我对司机说,今年的接待费早没了,你先拿回去吧。司机找到我们科长,科长让我想想办法,我说没办法。科长不再理我,在那张发票背面签了名,让司机找出纳报了账。我这样坚持原则,得罪了同事得罪领导,慢慢的,我在单位成了孤家寡人。这些年来有许多次提升的机会,均没我什么事。
我爱人春香一开始劝我说,武成,这里不是部队,你灵活点,别那么死脑筋,要不人都给你得罪光了你还咋搁单位混。我给春香只说一句话,春香再也不劝我了。我说,发票经我审核,我签上名,就得负责任。如果审计和查账发现我签的发票违规,你男人饭碗没了,到时候你后悔不后悔?春香一听吓了一跳,说,武成,咱好不容易从老家农村混到今天这个地步,违规的事咱可不能干。
可想而知,我这么不懂事,想进步那就难了。同事们中那些比我年轻的、晚来的,包括能力水平和德才不如我的,眼看他们一个个都当了官,可我兢兢业业干工作,一年又一年,副科长都没混上。想想,我心里不平衡啊。我业务精通,作风优良,遵纪守法,年年先进,可一到提拔干部的时候,我这些优点,与情商高的竞争者一比,就啥也不是了。
想不通,耿耿于怀,就睡不好觉。在我五十七岁那年,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后来体检身体,血压血糖和血脂什么的,该低的不低;该高的,像视力体重啥的,却降了下来。春香心疼我,劝我想开些,叫我比比那些不如我的,我心里清楚同年兵中我算好的,可不知咋的,一到单位给年轻的领导汇报工作、战友小聚,自卑的心态又上来了,心里就是过不去这个坎。就这样,在我当兵离开家乡四十二年后,带着这一身毛病,回到了家乡。
在外漂泊这些年,爹娘在的时候,基本上每年回去一回两回,一回,也住不了几天。爹娘不在后,老家没了牵挂,工作上又诸事缠身,好些年我都没去了。现在退休了,刚好赶上春暖花开的季节,我把爹娘留给我的老屋提前整了整,准备搁家住一段时间。
终于有时间把亲戚朋友看了个遍。
六叔是我回去半个月后才见到他的。那天吃罢早饭,春香提醒我说,武成,你还没去看六叔呢?我一听笑了,说,我正要去六叔家呢。爱人说,听说六叔天天骑个电车出去干活挣钱,不知道他在不在家。我说不会吧,他都七十多岁了还挣啥钱?春香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别空着手,买些牛奶和食用油啥的,我说好的。
六叔是我们本姓家族父辈中按年龄排第六的长辈。本来,从六叔他爹那辈就出了五府,我们不再来往门事了,六叔看他家门头小,只有他兄弟俩和堂兄三家人,家里有个红白大事忙不过来,总是请人帮忙。在我当兵那年,六叔征得我们家主事的武爷同意,让他兄弟三家“随”了我们家族。
六叔兄弟俩都没有后。他哥五叔婚后生了三个女儿,计划生育了,他就不敢再生了,后来招了个上门女婿。到六叔这里,不知道两口子谁的问题,俩人忙活那些年,六婶的肚子一直不争气。六叔相貌平平,皮肤黑不溜秋不说,眼神也不好。六婶就好看了,白白胖胖,漂漂亮亮。村里爱跟六叔开玩笑的人都说,好好一颗白菜,硬叫这个黑家伙给拱了。所以六叔既不敢叫六婶去医院查,更不会轻易换老婆。两口子你挑水来我耕田,恩恩爱爱,形影不离,看着比那些有儿有女的还幸福。
六叔五十岁那年,六婶的一个什么亲戚生了个双胞胎。那家亲戚前面两胎是儿子,为了生个女儿,怕计划生育小分队给抓住了,东躲西藏,好不容易生下来——也该他们没女儿的命,一生,又生了俩儿子。于是,六叔六婶就抱一个回来养着。
六叔六婶一开始高兴啊,终于有儿子了,请人给取了个名叫武艺,两口子亲得不行,比自己亲生还亲。可养着养着,六叔六婶高兴不起来了——武艺脑子有问题。抱回个残疾儿子,好几年,六叔六婶都没想通:难道这辈子就这个命?武艺一天天长大,这些年六叔六婶带他看了西医看中医,花了不少钱,武艺的病也不见好转。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六叔六婶又发了愁。
我到六叔家的时候,六婶说六叔一大早出去给人家修路去了。我问六婶说六叔七十几了,六婶说七十五了,我说七十五了还出去干活挣钱?六婶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不干活搁家闲着没事,俺要是有个病有个灾的咋弄?我说武艺呢?六婶说他去小姨家吃喜酒了,他脑子有问题,没人愿意带他干活,怕出事。我说六婶,武艺能不能娶个媳妇?六婶看看我没吭声,停了一会儿,六婶说,咱村三十岁以上的大小伙子,要房有房要车有车,没成亲有三十多个,谁愿意嫁给武艺这样的?
这回轮到我没话说了。可我想不明白,问六婶说为啥。六婶说为啥,计划生育的时候,生男孩多女孩少。那些女孩到了结婚的年龄,有本事的考上大学在城里安了家,大部分出去打工嫁到了外面。这样,就苦了留在家里这些男孩子了。
说着说着天晌午了,我说六婶我得回去了,改天六叔不干活了我再来,六婶说武成,你六叔干活的地方不远,等下就回来吃饭了,你晌午不走了,搁这儿吃吧。我说好的六婶,我在部队当过司务长,我来做饭。六婶说你就是会做,回家了我也不叫你做。咱吃捞面条,我去擀面,你剥蒜,打个电话叫春香也来。我说好的,边说边掏出手机给春香打了个电话。
春香来时带来了一只烧鸡,六婶说春香,武成来时就拿了好多东西,你不应该再花钱。春香比我懂事和会说话,春香说六婶,俺这些年不搁家,回来看看你和六叔是应该的。正在这个时候,六叔骑个电车回来了。
上回见六叔是十年前,多年不见,六叔明显老了,还是那么黑,但精神头还行。六叔看见我和春香,没认出来,问六婶说家里来客了?六婶说瞧你那眼神,是武成春香回来了。六叔笑了,对我说,我听说你回来了,想着哪天下雨不干活了,我去你那坐坐,可这些天天天是好天。我说六叔,我回来这半个月天天忙着呢,我今天才来,你不会怪我吧。六叔又笑了,一笑,俩眼眯成了一条缝。
接下来,我们吃着聊着。聊我小时候在家调皮捣蛋那些事,聊我当兵提干多有面子,聊村里这些年发生的变化。当聊到我转业后这些年的不如意时,六叔不插话,让我说,等我说完了,六叔才开始批评我。
六叔说武成你糊涂啊,你都六十岁了还没活明白,白搁外面混这么多年。人不能太贪啊,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争也争不来。你已是人中龙凤,俩人一个月七八千的退休金,太多的人不如你,可你还不满足,天天睡不着觉你活该啊。都要像你那样想,不说别人,就说我和你六婶,我们还活不活?
我听呆了,看着六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