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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材:白净子/成文:耕田
我参军后暗下决心,提不上军官则罢,我在部队只要有出息,是不会要她的。一年后,我如愿以偿地考上军校,接到录取通知书当天,我就毫不犹豫地给她写了“吹灯”信。
她,就是我的未婚妻。为了阅读方便和出于对她的尊重,在下来的讲述中,我就叫她肉肉吧。
绝情也好,不道德也罢,我不管人们对我这种行为怎么看、怎么说,我必须这么做。因为我没脱离低级趣味,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人往高处走,好不容易跃了龙门,我不能再走回头路。更何况,当初与肉肉定亲的时候,她和她的娘百般刁难我们。肉肉的确是伤我太深、太深。
那是1983年初春,爹娘看我没考上大学不再复读,回家务农了,就张罗着给我定亲。
我家那时太穷,除了三间破草房和一辆架子车(板车),还有一头没养大的猪,就没啥值钱的东西了。打我记事起,就没穿过几件新衣服,没有补丁,对我来说就是好衣服了。爹娘是怕没姑娘愿来俺家受苦,就趁着我刚下学这个“热乎”劲儿,通过肉肉的姑,让我与肉肉定了亲。
我家穷,可我却是个好学生。1982年高考,本来我是有把握考上大学的,问题还是出在女人身上,一个叫麦穗的同学爱上了我。
都怪我当时年轻把握不住,也怪麦穗长得太漂亮了,俺俩稀里糊涂就好上了。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在我面临高考的关键时候,与麦穗一好,学习成绩“咔”地就下来了。
肉肉她姑是我们村的,他看我高大帅气,又是学习尖子,断定我将来有前途,在我和麦穗好的时候,不知情的她上俺家提亲,想让肉肉嫁给我。
爹娘当时还挺牛,说俺孩才十七岁,小着呢,嘴上说我不是男大当婚的年龄,心里却寄期望我考上大学吃商品粮,将来娶个城里的媳妇。爹娘这样说和这样想的时候,说啥也想不到,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心无旁骛”,在学校不好好读书,竟隔三差五和麦穗偷偷跑到学校寨墙下面的防空洞里亲嘴。
爹娘的如意算盘,让我和麦穗给搅和得没打成。我和麦穗那年都落了榜,一回家修理地球,俩人就没戏了。可见我俩那段爱情,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和荒唐。
无奈,爹娘只好去求肉肉她姑。肉肉她姑是个好人,她也没说什么难听话,笑了笑就去了肉肉家。
我和肉肉相亲,安排在她家。那天,我上身穿深蓝色的卡面料中山装;裤子什么面料忘了,颜色倒记得,是棕色的;鞋有点旧,三节头黑皮鞋,还小,穿着夹脚。这身行头,是娘在村里借来的,虽然不是我的,但穿我身上人显得很精神。
肉肉一眼就相中了我,因为她看到我就笑了,还是她先把手绢掏出来的。按照我们老家当时的风俗,男女相亲,相中了就换手娟。男方手绢里包有钱,五块十块不等,家庭条件好的还有包十五二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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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肉一般人吧,她没有麦穗漂亮,但比麦穗看着有劲儿和踏实。我当时想,既然当农民了,肉肉这样的像个过日子的人,就接过肉肉的手绢,掏出自己包有五块钱的手绢给了肉肉。
肉肉她娘一看俺俩换了手绢,担心地问肉肉她姑,妹子,我看着这孩走路一高一低的,不会是个瘸子吧?肉肉她姑说,嫂子你放心,是他穿那皮鞋给磨的,肉肉她娘这才笑了。
也怪肉肉和她娘目光短浅,也怪她娘儿俩没当军官家属的命,本来一桩姻缘开头挺顺,可下来,她俩非得朝着另一条“傻”路,越走离我越远。
换了手绢,接下来就是送红菱,红菱一送,就算定了亲。再下来,就是根据俩人的生辰八字选定良辰吉日。好日子一确定,就剩下喝喜酒了。
“送红菱”,就是男方给女方买衣服布料,用红绸布包起来,由男方家主事者送到女方家。后来随着经济社会发展、人们物资条件的改善和观念的转变,渐渐演变为送彩礼。
肉肉她娘不按套路出牌,还没送红菱,她竟提出一个让我们全家都不能接受的要求——叫我当上门女婿,同意了,才可以按照礼节往下进行,否则这门亲事就黄了。
我两个姐姐已出嫁,爹娘就我一个儿子,不用说我,倒插门,光爹娘这里就过不去。肉肉她姑是个明事理的人,替我们说了很多好话,才让肉肉她娘做出了让步。
肉肉她娘弄这一出,双方心里都不得劲儿,我们都以为过一阵子就好了,不曾想,肉肉她娘正在酝酿一场更大的动静。这回,肉肉也参与了。
这动静就是要送一个“大红菱”。红菱通常包那些衣服布料,也就五六十钱块钱,上百块的都不多,可肉肉她娘一张口就要二百块。二百块钱当时可以盖一所房子,这个数字不要说我们这个穷家,就是村上富裕的家庭也不一定拿得出来。
一家人都气。爹娘气自己没本事,没有足够的钱给儿子娶媳妇。爹娘气,是生闷气;我一气,冲着爹娘,其实是冲着肉肉她娘发脾气。我提高嗓门对爹娘说,这红菱不送了,肉肉我也不要了,我还年轻,我都不信寻不下个媳妇!
爹娘当然不听我的,俩人一边通过肉肉她姑出面协调,像做生意似的,看看能不能再“便宜”点,一边四处筹钱。我也没有闲着,私下里把肉肉约出来,想做通她的思想工作,叫她娘不要下手太狠了。
社会是现实的,人心是难测的,那些书叫我白读了。我错把肉肉当成【人生】里的刘巧珍了。或许,世上本来就没有刘巧珍,我更不是高加林。我天真地以为,我对肉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那一堆话,足够让她感动得拍着胸脯说服她娘,甚至猛不防扑我怀里,不要一分钱的红菱也要嫁给我这个人。
(电影【人生】中的刘巧珍)
可打死我都想不到,肉肉说了一句这些年来我都不曾忘记的话。肉肉说:净子你别说了,我听娘的,一分钱都不能少。我一听,当时就傻了。尚未迷瞪过来,肉肉又补充说:当初俺姑提亲你家不同意,现在咱俩肩膀头一般高了,我不多要点,等过了门,就你家那条件,恐怕几年我也添不了一件新衣裳。
当时,我俩是在村外小桥边,很像高加林和刘巧珍约会那桥。我问肉肉看过路遥的【人生】没有?肉肉问路遥是谁?啥人生?无法沟通,我只好说,你这么现实,就不怕将来我有本事了,也像你一样现实,把你给甩了?肉肉看着我,认真地说:等你有本事后再说吧!
肉肉的态度和现实的打算,如同桥头料峭的寒风,让我的心凉了个通透。更像她高举皮鞭,狠狠地抽我一响鞭。
回家的路上,肉肉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回响,我的心情糟糕极了。我恨自己不该过早迷恋女色,荒废了学业,耽误了前途,也恨肉肉铁不成钢,眼里只有一兜衣裳。
可恨又有什么用呢,我既不能让肉肉听我的叫我们家少花点钱,又不能让爹娘听我的把亲给退了。
后来,爹娘东借西借,能借的都借了,加上家里存的几十块钱,才一百多。实在没办法了,爹狠狠心,把那头没长大的猪给卖了,这才勉强凑够二百块钱。
感谢肉肉,感谢肉肉她娘,如果没有她娘儿俩苦苦相逼,也不会把我给逼到部队。在人生的岔路口,是肉肉娘儿俩歪打正着,使劲推我一把。从这点上说,我还要感谢她们。
我们那批兵,一个公社二十几个新兵蛋子全都在漯河火车站坐火车,由接兵干部领着,一路南下,“怼”原广州军区55军163师各部。
我没告诉肉肉,客观上是接到入伍通知书第三天就要去县人武部报到。主观上,我也不愿见她。爹娘不依我,催我抓紧时间上肉肉家说一声再走。我对爹娘说,来不及了,要去,等我走了你们去吧。
我们出发那天,肉肉也去了。可那么多新兵在火车站站前广场候车,她根本找不到我。我呢,没想到她会送我,也没看到她。
肉肉初中没上到头,可她的字写得不赖,这可能就是天赋吧。她给我的头一信封,一看信皮唬我一下,可打开信皮看内容,肉肉与我的文化水平相比,那就差得太远了。
从入伍到我考上军校那一年多,我和肉肉没通几封信。那段时间,我之所以没和肉肉退亲,是有私心的,我当时想,如果我当几年兵回家,还得和肉肉过日子。前面说过,我就是一个普通人,普通人,当然想法也很普通。
我考上的军校,是桂林陆军学校财会速成班,培训八个月,考试合格后下部队实习一年。学校根据学员在部队实习情况,决定发不发毕业证书。只有拿到毕业证书,才能提拔为干部。
肉肉和她娘,是在我入校半年后“摸”到我们速成班的。那天,教导员差人喊我到队部的时候,我正在课室上课,到队部那看到肉肉和她娘,我一下慌了。
肉肉见了我,脸红了,没吭声;肉肉她娘一见我,情绪“蹭”地就上来了,她“呼腾”从凳子上起来,生气地说:白净子,别说到军校,你就是跑到天边,我也找得到你!然后,肉肉她娘就向教导员告我的状,说我和肉肉订亲的时候我们家多穷多穷,说她和闺女怎么怎么不嫌弃我,没曾想我是陈世美,当兵后出息了,就变心了,叫领导给她闺女做主等。肉肉她娘最后“拍板”说,教导员,你是领导哩,他白净子要是不和俺闺女好,你就不让当军官。
教导员把我喊到外面问咋回事,我不敢说谎,一五一五向教导员作了汇报。教导员说小白,我不是吓唬你,她俩闹到军校,这事儿你要处理不好,下来可不好办。我说教导员,我会处理好的。
我把肉肉娘儿俩安排住下,说你俩放心吧,我听领导的,其实这是缓兵之计。然后,陪她娘儿俩吃了饭,还到桂林市区转转。肉肉她娘看我“老实”了,就带着肉肉回去了。临毕业下部队前几天,我原形毕露,给肉肉写信明确说:我俩不合适,叫她不要等我,别耽误了自己的婚姻大事。
我们那批学员学习期满,按照“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原则进行分配。我当兵时的部队当时正在牛田洋农场执行军农生产任务,所以我一到师干部科报到,就被分到这里了。
一个周末,我们营教导员叫我到他家吃午饭,一块吃饭的还有一个女兵,长得很漂亮。我不知道教导员为什么请我吃饭,也不知道那个女兵是谁。
那个女兵走后,教导员说小白,你有女朋友没有,我没有说肉肉的事,向教导员报告说没有。教导员说,这个女兵是我小姨子,在师卫生院当卫生员,你要是有感觉,俩人可以谈谈。可有一点我不能瞒你,她是农村户口,今年要是考不上军校,得退伍回家。
说实话,教导员的小姨子比肉肉漂亮,比麦穗也漂亮,但我不能答应。我看得出来,我拒绝的话一出口,教导员有点不高兴。教导员说,小白没事,你回去吧,在连队好好干。
教导员说没事,一个月过后,事就来了——肉肉找上门口来了!
肉肉一来,我那些事儿,教导员全知道了。教导员比军校那个教导员要认真和严厉,他上纲上线,批评我道德品质有问题,叫我不要执迷不悟,赶快悬崖勒马,否则,营党委不会给我出合格的实习鉴定,他也不会在鉴定表上给我签字。
我彻底傻了。
令我万万想不到的是,关键的时候,是肉肉帮了我。肉肉对我说:净子,这次来找你,还是娘逼着我来的。在路上我就想好了,你说得对,咱俩不合适,我就是种地的命,不能再听娘的了,要不真给我耽误了。
肉肉说到这里,看着听傻了的我,接着说:我来部队你要是不见我,我就回去,再也不来了。没想到你安排我吃住,买这买那,对我这么好,更没想到因为咱俩的事,会影响你提干。肉肉最后说:你家那么穷,你考上军校奔个前程不容易,我去给你们领导说,咱俩没事,我这次来是玩的。
肉肉这番话,颠覆了我对他的认知,感动得我热泪盈眶,我甚至,瞬间有一种拥抱她的冲动。最终,我冷静下来。
我带肉肉到教导员那里解释清楚,陪她在汕头市区玩玩,再买些当地特产让她带回去。然后,买好车票,在西堤渡口,把她送上到广州的长途大巴车。
……
白丝与红颜,相去咫尺间。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后来我如愿了,娶了个城里媳妇,在部队十几年,混到副营转业到一家国企工作又二十多年。如今已退休,头发都花白了。
肉肉呢?自从那次在牛田洋与她一别,我俩再也没联系过,也没见过面。大家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我没打听过她,更不想去打扰她。
但有一条,是发自内心的,我希望肉肉过得比我好。
有时我想,当初我若不退亲,肉肉这些年跟着我,俩人话也说不到一块去,不见得就是她的福;她在农村耕田种地,儿孙满堂,一家人热热闹闹,不见得,就不是她的福。说不定,肉肉勤劳致富,小日子过得比我好;说不定,肉肉的子女在城里工作安家,早把她接到了城里。
咋说呢,人活一辈子,也许这就是命吧?就像我,当那些年兵,本想走远一些,可走到副营这里,就走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