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海涛
虽然我是出生在六十年代城市的人,可我很小就生活在农村。我父母是双职工,父亲在银行系统也是个领导,母亲在行政部门工作。为了不因我影响他们工作,在我两三岁的时候他们就把我送到了姥姥家。直到我该上学了才把我接回到他们身边。但是,每到暑寒假,他们还会把我送去姥姥家中。一直到上了初中,我才结束假期去农村生活的习惯。
姥姥家住在申家店,他们村里人大都姓申,离市区有三十余里地。每次母亲把我往姥姥家送时,我都极不情愿,边走边哭。但总也无法抗拒。从小在申家店生活,村里人基本都认识我。
上小学后,由于缺少父母的管教,我调皮顽劣,不少惹事生非。他们也没办法。大不了就是给我讲道理,揍我一顿。等我上学后,假期再去姥姥家,我就成了村里的小孩儿王。毕竟我是城里人,家里条件相对比农村好的多,我穿衣服鞋子都是商品货,口袋里经常还有零花钱。城里孩子见识广,知道的新鲜事也多,八大样板戏我都能唱上几段。村里的很多孩子天天围着我转。
农村人对辈份看得重,不管同姓或异姓,该叫啥就叫啥,都非常认真。姥姥家辈分低,村里和我经常玩的小朋友,我不是叫舅舅、小姨,就是叫姥爷。姥爷姥姥会把每个和我玩的小朋友的辈分给我介绍得清清楚楚的,不叫就不行。我极不情愿。有的小朋友挺认真,非让按辈分叫,没大人时,我就叫他们小舅或“小舅子”。小舅和小舅子在我们这边是骂人的。我们常因为这发生冲突。和同龄的他们相比,我个头都比他们高一截。他们打不过我,大都对我敢怒不敢言。
十岁那年的暑假,因为羡慕一起玩的小朋友都会游泳,我就偷偷跟他们去坑塘洗澡,那一次差点把我淹死。多亏“申请书”的大哥把我救了出来。他抓住我的两条腿,晃荡一阵子,我吐了好多水,才缓过劲来。那次可把姥爷姥姥吓坏了。他们把我送回到我家。到家后,父母还是顾不上管我。我天天跑到街上,打架,上树掏鸟窝。每天不是鼻青就是脸肿,身上的伤疤没断过。没过几天,母亲又把我送到姥姥家。
“申请书”其实名叫申青,是个女孩,论辈分我还得叫她一声小姨。申请书的外号还是我给她起的。她三哥申展和我同岁。和他兄妹俩认识得早,但没在一起玩过。那次是在我姥姥生产队的炕烟屋里。炕屋就和姥姥家隔条路,申青的父亲在那里烧炕烤烟叶。
有一天下午,我一个人蹲在路边玩蚯蚓,嘴里还唱着样板戏。申青的父亲听见我会唱戏,就叫我“小凡,你过来!”我跑了过去。申展和申青也在哪里。他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用黄纸包裹的点心。对我说:“你叫我姥爷,给我表演一段戏,我给你点心吃。”我脸皮厚,不怕人,看到有好吃的就叫他一声姥爷,又给他表演了一段红灯记中的唱段。他看我表演得有模有样,笑得前仰后合。等我唱完后他就把点心分给了我们三个。
我们三个吃着玩着,很快就成了朋友。申展虽和我同龄可比我低一头,他矮胖低壮,嘴唇上面悬着的鼻涕象两条白色的虫子,不停地上下蠕动。他妹妹叫申青,小我二三岁,头发蓬乱乌黑,长睫毛,大眼睛,一副羞答胆怯的样子,她笑时候露出一颗小虎牙,挺漂亮可爱的。
有一天我们几个小朋友又在一起玩,我故意问申青叫什么名字,申青害羞地告诉我她叫申青。我给她开玩笑说:“你的名字不好听,干脆我再给你起个名字算了。”申青不知所以,怯怯地看着我也不吭声,我接着说:“你叫申请书多好听!”说完我笑起来。几个小朋友跟着喊了起来:“申请书,申请书!”他们几个同时一叫,竟然把申青给羞哭了。
申展看妹妹受了欺负,指着我说:“按辈你该叫她小姨、叫我舅舅,你干嘛欺负人。”我笑着对申展说:“对不起,小舅子!”申展看我叫他小舅子,气不打一处来,就以长辈的口气骂我说:“你这个信求孩,不管咋说,我俩都和你爸妈是一辈!”说着就要和我动手,我看申展占我便宜,冲过去拉住他的双肩想把他摔倒,可无论我如何用劲,都没能把矮我一头的申展摔倒。倒是他一用力把我撂倒在地。
申青吓得呆呆地站在一旁看着,也不再哭了,心里默默为她哥加油。申展看我屡败屡战,死缠烂打,心里有点害怕,他再次把我摔倒后,拉着申青就朝家跑。他兄妹俩在前面跑,我在后面紧紧追赶,一直追到他家里。他妈妈拉住我,我还上蹿下跳乱踢腾。幸好申展的父亲回来,打了申展两巴掌。又从屋里给我拿出几个点心,才把我送回姥姥家。
后来,我和申展再没打过架。我自己清楚打不过他,就尽量避免和他发生冲突。申展老实,从来也没有挑衅过我,慢慢地,我俩成了最好的朋友。
直到我升入初中,妈妈不再把我往姥姥家送。都说姥娘亲外孙儿,不如坐下打个盹儿。一点不错,我就是这样。再后来我考上高中,当兵提干。这期间,去姥姥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再没见过申展兄妹和申家店那些要好的玩伴。
我家住在市中心,紧挨副食品批发市场。这个批发市场热闹非凡,人流量很大。当时,房地产市场还没放开,我家住的是父亲单位的家属院。每户都是独家小院。我家门口就和副食品批发市场的大门口相邻。当时推车卖东西的小商贩时常会将车子、摊位放在我家门口,给家人出行带来很多不便。父亲就让人在我家门口两边浇筑了几根一米长的钢管,又用钢丝把钢管链接起来。这样,那些小商贩再也没法在我门口摆摊了,我们出入又顺畅了。
记得那是1984年署假,我从军校回来。一天中午,我从战友那里回来,刚到家门口。听见市场门口有人争吵。我扭头一看,是两个年轻的工商管理员和一个学生模样的姑娘在争执。两个管理员说姑娘占道经营,要把姑娘的三轮车推走。姑娘拉住车把死活不让。恼人的是其中一个管理员把她三轮车上摆放的点心掀翻在地,点心滾得到处都是。更令人气愤的是他竟然把姑娘卖点心的秤给一折两段。姑娘看这一片狼藉,连气带吓痛哭起来。
两个管理员的粗暴行为,瞬间激起我潜藏在心里的侠肝义胆。我冲过去一把抓住了一个管理员,大声质问他们为什么欺负人?很多看热闹的人也围了上来,大家对管理员的行为极不满意。众人七嘴八舌指责起管理员,两个人看惹了众怒,也不敢再猖狂,灰溜溜地走了。我忙帮姑娘把盛放点心的木盒子搬到三轮车上,又弯腰帮姑娘将地上的点心一粒一粒捡起,围观的人看姑娘可怜,也都帮姑娘拾了起来。没多大一会儿,大家就把点心全拾到车上木盒里。除被车轧坏的和太脏的,能卖的基本没有了。
我对姑娘说:“该吃饭了,收拾一下回家吧!”姑娘擦擦眼泪对我说:“谢谢你大哥,我家离这远,我每天都是早上五六点就往这赶,卖完才回家。可惜这一车东西了。” “姑娘是哪里的?”我有点好奇,随口问了一句。“我申家店的,你不一定知道。”我一听她是申家店的,从心里油然生出莫名的亲切感。我对她说:“我咋不知道申家店?我问你个人你认识不?”姑娘抬头看看我:“你认识俺村谁?” “申展你认识吗?”姑娘又抬头看看我回答:“那是我三哥!”“你三哥?你是,你是申请书?”姑娘破涕为笑,羞涩地问我:“你咋知道我的外号?”
我仔细看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的姑娘,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正是十多年前那个申青。“小姨,我是小凡啊!申请书还是我给你起呢!” “啊!你是小凡?这么巧啊!”我指着我家门口说:“小姨,这就是我家,走,回家吃饭去。”我不由分说,推着她的三轮就往我门口走,连给她个谦虚的机会都没有。
我走到门口就大叫起来:“妈,你看这是谁?”我把三轮车放到院里。母亲出来看看,她并不认识申青,问我:“她谁啊?你大呼小叫的?” “我小姨,申青啊!”申青赶紧走上前叫了一声姐。经我一介绍,母亲知道是自己娘家村里人。就带着申青进屋了。父亲把饭也端了过来。申青不好意思客套了两句。
(图片来之网络)
吃过饭,我们和申青聊了起来。原来,今年申青高考失利。由于家庭条件不好。她想利用这段时间挣个复读的钱。申青家有祖传做点心的手艺,在他们方圆几里地可是声名鹊起。每天她父亲和申展在家做些点心,让申青拉到市里面来卖,想以此给申青筹备复读的费用。
我又把申青今天遇到的事情给父母说了一遍。二人都很气愤。我对父母说:“不行就让小姨把摊位放在咱家门口算了?”父亲说行怎么不行?可刮风下雨的也不方便啊!我一拍大腿站起来说:“对了,把咱家的杂物间从外面打个门,再整理一下,让小姨在里面卖点心,那多好?”我家的杂物间是两间平房,紧挨我家大门口,以前是爷爷奶奶活着时住的房间。
爸妈有点犹豫,我提醒说:“你们可别忘了,当年要不是申青姨家那个舅救我的命,你们可就没这个要当军官的儿子了!”申青这时忙说:“小凡,哥,姐。你们别为我费心了。不行我就来回跑着卖。”爸妈一听,异口同声地说:那怎么行,就按小凡说的办吧。
说干就干,我在街上找了几个做杂活的民工,把杂物处理掉,把临街那面墙开了个宽敞的门口,屋里重新粉刷收拾了一边。第二天,我又买来几节玻璃柜台。站街道上一看,挺像那么回事。
我和申青约定,让她过两天来看看店面,可等了四五天还不见申青的影子。我决定利用星期天去申青家看看是怎么回事?星期天下午,我骑上摩托车去了申家店,到姥姥家我让舅舅带我去申青家 。路上舅舅告诉我,申青的母亲前几年得了重病,天天住医院,借了不少外债 ,钱没少花,去年人也没了。申青为了她娘没少耽误学业。她学习那么好,要不,会考不上大学?听了舅舅的话,我的心情异常沉重。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帮申青这一把。
我们来到申青家里。刚好申青的父亲和申展都在家。申展已经成家,孩子都四五岁了。申展虽然长成大小伙子了,还是低我一头。他仍然是那么的壮实。看见我,他愣住了。申青过来介绍:“哥,这是小凡!”申展咧开嘴冲我笑笑说:“小凡,你咋长这么高?”坐下后,我把门店的情况告诉了申青。申青的父亲蹲在门口,倚靠着半扇堂屋门,他使劲地吸了一口烟停了一会儿说:“外甥。这些年不见。你长成大人了。俺家里的情况不晓得你知道不知道?”我对他点点头。他又抽口烟,吐出一道长长的烟雾接着说:“家里成这样了,谁也没办法。是申青的命不好。”
原来,村里有人来给申青提亲,对方腿有点瘸,但他父亲是公社副书记。媒人说,只要申青同意,人家愿意多给些彩礼,帮她家把外债还清。申青的父亲接着又说:“小凡,虽然你是这村的外甥,可咱八竿子也打不着,咋弄也不能让你作难。这情啊,俺还不了。”我叫了他一声姥爷,然后对他说:“姥爷,我从小在这生活,咋会说咱八竿子打不着?要不是俺大舅救我,当年我早淹死在坑塘里,今天们咱都坐不到一起了!”这句话说完,我又给他摆事实,讲道理,唠叨了一个多小时。再加上申青在旁边哭哭啼啼,说啥都不同意这门亲事。最后,申青的父亲总算点头让她明天去我家,利用我改造的门店去卖点
当舅舅和申青一家人把我送出胡同,已是傍晚时分。此刻,夕阳西下,彩云满天,几只鸥鹭披着霞光在半空飞翔。我骑着摩托车,行驶在乡间的公路上。我仰起头任晚风吹拂我脸庞,心中有种拯救者的激昂兴奋和满足感。我自言自语地说:申青,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