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春雨将青石板路浸得发亮,苏家绣坊二楼的茜纱窗内传出银针穿透缎面的细响。
苏婉宁绣完最后一针并蒂莲,忽见丝线在烛光下泛出猩红色,惊得湘妃竹绷架"当啷"坠地。
"小姐,夫人送的红枣燕窝羹。"丫鬟碧荷捧着剔红漆盘的手微微发抖,碗沿沾着几点朱砂似的粉末。
西跨院传来瓷器碎裂声,苏婉宁提着月华裙穿过游廊,瞥见继母柳氏的心腹吴嬷嬷正往古井倾倒药渣。
"宁儿来得正好。"柳氏斜倚贵妃榻,鎏金护甲划过案上《金刚经》,"你爹与转运使大人在醉仙楼吃酒,今夜陪娘抄经可好?"
三更梆子敲过第三遍,苏婉宁将安神香掐灭在铜鹤香炉里。
雕花床幔无风自动,一缕甜腻的曼陀罗花香钻入鼻尖。
她咬破舌尖保持清醒,摸出枕下鎏金银簪时,簪头并蒂莲纹竟渗出暗红血珠。
后花园的太湖石后闪过素白裙角,苏婉宁赤足踩过湿滑苔藓。
假山洞里突然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捂住她的嘴:"小姐莫怕,老奴等了十八年。"
花匠周伯的独眼在月光下泛着青光,"你娘留下的青玉镯,可还在妆奁夹层?"
城隍庙残破的匾额在夜风中摇晃,供桌下的暗道蜿蜒通向地底。
苏婉宁举着烛台的手猛然一颤,青砖墙上密密麻麻的血字中,"元丰六年盐税"几字格外刺目。
褪色的鸳鸯绣帕从梁上飘落,交颈处的人血眼珠正对着墙角的青铜地藏像。
"女施主夜闯禁地,不怕惊动枉死冤魂?"
沙哑嗓音惊得烛火摇曳,灰衣僧人自梁上飘然而下,手中念珠碰撞声似冤鬼啜泣。
苏婉宁后退撞倒香案,铜磬落地露出莲花状凹槽,与青玉镯内壁纹路严丝合缝。
卯时初刻,苏府前院炸开锅。
转运司官兵踹开朱漆大门,带刀侍卫将血葫芦似的周伯扔在青石板上。
"昨夜丑时,这老贼潜入官仓盗取盐引。"转运使赵明诚把玩翡翠扳指,"苏小姐可曾见过此物?"
柳氏突然扑跪在地:"大人明鉴!宁儿定是被这刁奴蛊惑!"
丹蔻指甲掐进苏婉宁臂弯:"快将周伯给你的脏物交出来!"
苏老爷踉跄着从厢房冲出,药碗"咣当"碎裂:"谁敢动我女儿!"
暴雨倾盆而至,苏婉宁被锁在绣楼。
碧荷哭着拆开食盒夹层:"周伯咽气前塞给奴婢这个。"
染血的油纸包着半枚虎符,"元丰六年制"的铭文与青玉镯暗纹完美契合。
子夜惊雷劈开乌云,苏婉宁撬开窗棂翻出绣楼。
护城河边的芦苇荡里泊着乌篷船,船头老叟摘下斗笠露出可怖疤脸:"姑娘可识得此物?"
他掌心的玉观音眉心朱砂痣,与柳氏佛龛里那尊如出一辙。
转运司地牢阴冷刺骨,苏婉宁隔着铁栅望见父亲蜷在霉烂草堆中。
"苏家祖宅下有盐税密账。"赵明诚转动虎符,"交出密室钥匙,本官保你们父女平安。"
墙头忽射来三支袖箭,官兵举着火把冲入时,只见地上散落的铁链与半截染血僧袍。
清明那日,扬州码头白幡蔽空。
新任转运使的官船靠岸时,苏婉宁跪在刑场黄沙地。
"午时三刻到——"监斩官掷下令牌,却被破空羽箭钉在旗杆上。紫宸殿上,年轻帝王将虎符按在龙案:"元丰六年失踪的五十万两官银,原是熔作金佛藏在灵隐寺地宫。"
苏婉宁捧出泛黄账册:"先父将盐引暗藏绣品,民女借送绣活之机..."
她突然拔出银簪刺向赵明诚,簪头机关弹出一枚淬毒银针。
秋雨打湿灵隐寺的银杏时,苏婉宁跪在生母坟前焚化经卷。
青烟缭绕中,柳氏的骨灰随风撒入运河:"娘,那些沾着盐工血的银子,终是沉了。"
新立的功德碑上,"海晏河清"四个鎏金大字映着晚霞,恰似当年未绣完的并蒂莲。
智空和尚的念珠擦过苏婉宁耳畔,深深嵌入刻满血字的砖墙。
"女施主请看。"他转动佛龛莲花座,密室轰然洞开,"这些才是超度亡魂的功德簿。"
数百口樟木箱堆满地宫,最顶上的箱盖半开,露出带牙印的金锭——分明是官银制式。
苏婉宁翻开账册的手不住颤抖:"元丰六年腊月廿三,灵隐寺受捐金佛十八尊..."
泛黄纸页间飘落半张盐引,扬州府大印旁盖着朱红私章。
智空突然捂住她的嘴,密道尽头传来铁链拖地声:"赵大人的胃口,可比钱塘潮更凶。"
暗门被撞开的刹那,苏婉宁按下青玉镯机关。
淬毒银针射灭烛火,她在黑暗中摸到冰凉铁索——竟是漕船锚链。
"快走!"智空将她推入暗河,"顺水游到青石巷,找济世堂的陈掌柜!"
漂流的浮尸擦过面颊时,苏婉宁想起及笄那日柳氏赠的金锁。
锁芯暗藏的曼陀罗花粉,与父亲汤药中的附子相生相克。
她憋住气钻出水面,济世堂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恍若招魂幡。
陈掌柜的银针扎进苏婉宁腕间:"再晚半炷香,大罗金仙也难救。"
后堂传来熟悉的咳嗽声,苏婉宁掀帘愣住——本该在地牢的父亲正在煎药。
药罐翻滚着何首乌与铁锈味的汤药,案头摆着周伯的独眼罩。
五更梆子响彻街巷,苏府祠堂的牌位齐齐转向。
柳氏举烛台的手一抖,火苗蹿上苏氏族谱。
"母亲找的可是这个?"苏婉宁自梁上跃下,虎符在掌心泛冷光,"二十年前你兄长私吞漕银,害周伯满门惨死。"
转运司官兵撞开朱门时,赵明诚正在焚烧密函。
"大人何必心急?"新任转运使亮出金牌,"灵隐寺的金佛,可都开了金口。"
窗外飘来做法事的铜钹声,十八尊金佛被抬至衙前,佛座赫然刻着户部官印。
菜市口的血渗进青砖那年,瘦西湖的荷花开得凄艳。
苏婉宁将最后一页账册投入香炉,火舌吞没"赵明诚"三字。
画舫传来新谱的《临安曲》,唱词却暗合当年沉银案的真相。
周伯的独眼在烛光下泛着泪:"当年老奴扮作哑仆,亲眼见柳氏将你娘推入运河。"
他颤抖着解开衣襟,胸口狼头刺青狰狞可怖:"这漕帮印记,原是卧底盐枭的凭证。"
苏婉宁抚过生母遗留的玉镯,内壁暗纹竟与虎符缺口严丝合缝。
柳氏被押上囚车那日,满城柳絮纷飞如雪。
"你爹每日汤药里的附子,原是我亲手调配。"她突然癫笑,"可惜终究没等到他暴毙。"
囚车行至运河畔,当年沉银处突然掀起巨浪,将柳氏卷进漩涡不见踪影。
新任转运使揭开官袍,露出腰间双鱼玉佩:"下官奉旨彻查盐案,还望苏姑娘相助。"
他指尖拂过苏婉宁鬓间银簪,"这并蒂莲纹,与家母遗物倒是相似得很。"
窗外细雨打湿"海晏河清"的匾额,檐角铜铃叮当作响,似在诉说未尽的故事。
三年后清明,灵隐寺钟声响彻杭城。
苏婉宁将虎符供于生母灵前,忽见功德碑后转出青衫书生。
他腰间双鱼佩与银簪莲纹相映成趣,手中握着半卷泛黄盐引:"姑娘可愿共查元丰九年新案?"
暮鼓声中,两只白鹭掠过放生池,搅碎一池写满陈年旧事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