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年(清宣统元年)9月10日,我出生在江苏省铜山县马兰村。
铜山历史悠久,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已"越四千余岁",其最古的名字叫大彭国,周朝叫彭城,秦朝实行郡县制以后,又称彭城县。秦以后两千多年,虽多次变更名称,如叫吕县、梧县、徐州等,但其地域建制却基本无多大变化。
铜山县这个名称是清雍正十一年(1733年)才正式定名的,至今也有二百五十多年的历史了。雍正十一年,徐州升州为府,另设铜山县,以代替过去的彭城县,而当时的徐州知府仍驻在铜山县。清代的徐州府辖七县一州,即铜山、肖县、丰县、沛县、宿迁、睢宁、砀山和邳州。辛亥革命推翻清朝后,废徐州府,仍留铜山县,县署仍置于徐州城。所以铜山县和徐州市的关系,自古密切,有"徐州铜山本一家"之说。
铜山县地处微山湖南端,县名所以叫铜山是因当年微山湖边有个铜山岛,因岛而得名。其位于江苏省北部,与山东、安徽两省交界,环绕在徐州市周围。京杭大运河穿境而过,又是津浦、陇海两大铁路的交叉点。由于地理位置关系,铜山这个地方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据史书记载,自周秦以来,在这里发生的大规模战争就有两百次以上,因此有些诗中说"自古彭城列九州,龙争虎斗几千秋","九里山前摆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在旧社会,频繁的战争给铜山带来的灾难可想而知。
马兰村这个村不大,村里的住户不多,起初只有六七户人家,后来才慢慢繁衍增多。村中的郭姓就我们家这一户,还是从外乡逃荒来的。我父亲对我讲过,他的高祖乃一筐一担从外地落难到此。实际上也就是背筐挑担,沿街乞讨,来到这个村里。
我的祖辈从外乡到马兰村以后,举目无亲,家无片宅尺土,四处求告,才被允许住在一户地主的草房里,被人称做"住房户";为了养家糊口,又不得不租种地主家的土地,所以又被称做"种地户"。因住地主家的房,种地主家的地,除缴纳苛重的租税外,还要无偿为地主家服各种劳役。那时候,兵荒马乱,常年闹灾,铜山又多丘陵,这一带农村没有多少可耕的土地。居住在这里的贫苦农民经常是靠打零工、做杂活维持生计。我的祖辈无房无地,又住在人家家里,当然得听凭东家使唤,实际上可以说是主家的奴隶。我小的时候,还常看到祖父和父亲为地主家干各种杂役的情景。因此,我曾在一首小诗中说:"我家本是田舍郎,祖孙三代住人房。"
我父亲这个人是个好庄稼手,他不仅很有力气,而且会干各种活计。论种地,耕構犁耙,样样内行;论手艺,也可谓能工巧匠,能做木匠活,还会弹棉花,磨粉条。我还有个哥哥,比我大七岁,由于家里穷,他没读过一天书;人很老实,只知埋头干活,自然成了我父亲的好帮手。由于父兄勤劳能干,又很俭省,这样我家的日子还算过得去。在我十三四岁时,父亲把原来住地主的那些房子买了下来。不过是数间草房,但这可说是家庭的一大转折,毕竟算是有了自家的房子,父亲和母亲内心的喜悦可想而知。从有记忆起,我很少看到过母亲有真正的欢笑,买下草屋前后的那些日子里,她才绽露过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父亲因为能干活,又有我哥哥做他的帮手,家里又多租种了些土地。村里的地主,一家姓朱,一家姓孙,我们家租种的是朱姓的土地。这家地主除有大量土地外,还在徐州城开着笔墨文具店。他们家仅在我们村就有三顷多地,全部租给农民种,他们家的人,除看家护院的以外,多住在城里。只是到了收获季节,才回到乡下收租子,这家三石、五石,那家两石、八斗,主要靠我父兄挑运。为了能租种他们的地,不得不干这些苦差。因为这家地主很厉害,贫苦农民对之稍有怠慢,他们就要收回土地,不让再为租种。我父亲唯恐得罪他,每逢其下乡收租时,总是跑前跑后,张罗不停。那时租子很重,按年或论季交纳,定下租额,不管年成好坏,都要按量交足。当时的土地收成很差,种小麦也只是百十斤的收成,能收到一百五十斤左右就算是最好的了,种高粱也只能收百把斤。但不管收成多寡,欠租还不行。由于我父亲有力气,又会干活,通常情况下,我们的收成都还可以。再加农闲时,他又做点木工,磨些粉条,或赶个脚,家里逐渐活便了些。不久,又给我哥哥收了个童养媳,又多了个干活的人手,家里的日子才好过了点。
但是旧社会的农村,由于几千年的封建习惯势力,贫苦农民除受地主压迫外,还受族姓压迫。我们那个村基本上是孙、朱两大姓,我们家周围的都是孙姓,他们依仗人多势大,常靠族姓力量压迫人。地主阶级也利用宗族习惯,来扩张自己的势力。譬如村里有各种可以勒索人的公差,有便宜的事,都派本族姓的人做,如村中的看青的、打更的,等等。而后他们又以各种名目收你的打更费、看青费,愈是外姓的愈多要,如若不给,他们就借看青之机,或偷、或毁你的庄稼。我父亲呢,他一方面勤劳俭省,另一方面又是犟脾气,生性不服人,不愿受欺侮和敲诈,遇上不合理的事,常和那些人吵嘴,急了甚至打架。而对方人多势力大,每次他都是处于挨打地位,一年总要挨几次打,有时甚至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淌血。他有时不服气,到村公所告状,但村公所又都是大姓的把持,也按宗族习惯,袒护同宗同族,刁难欺侮外姓人,常使你有理难申。我父亲长年累月的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受气生活。每逢遇到我父亲挨打受气,我母亲便十分担惊害怕。
我母亲是旧社会典型的农村劳动妇女,她吃大苦耐大劳,又心地善良,再苦再累都能忍受,又关心丈夫,疼爱孩子。为避免我父亲更多地挨打受气,一旦发生事端,她便到处磕头、赔不是。有时,村中那些大姓人气势汹汹地打上来,我母亲就赶紧把门关起来、顶起来。那些找事的人,仍不善罢甘休,甚至端着石臼或抬着大木桩子,把我家的大门砸开,追着我父亲乱打一气,这就更增添了我母亲怕事的心理。她怕我父亲惹事受欺,宁肯自家忍饥挨饿,去给别人家送礼,少者送一两斤面,多者送三五升粮食,以便息事宁人,缓和冲突。她知道我父亲是个宁肯挨打也不低头弯腰的硬汉子,所以她给人家求情送礼,都是背着我父亲做的。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人情世故,更不理解我母亲的苦衷,不愿意让母亲把家里的粮食送给人家,就任性而顽皮地对母亲说:"再把家里的粮食送人,我就告诉爸爸!"我母亲便气得打我又哄我,这样的日子实在难熬。
我父亲还有个怪脾气,他在外边挨打受气后,又总是回家向我母亲发泄,常常是没头没脑地把我母亲乱打一顿。而我母亲又总是逆来顺受,从不反抗,听凭父亲打骂。几千年封建传统思想的影响,劳动妇女在旧社会的地位更为低下,我母亲不仅承受着繁重的家务和农田劳动,还要遭受族权、夫权的重重压迫。在我的记忆里,我母亲一生一世,就两身衣服,一身单,一身棉,年年月月,洗了补,补了洗,浑身上下都是补丁。她一辈子就是一床被子,没有享受过人世间一点温暖和幸福。我父亲对她很粗暴,我们兄弟年幼,不懂得也没有力量分担她的苦难和辛酸。在我十二岁那一年,母亲突然得了霍乱病死去。她发病的当天上午,还在地里劳动,实际上她早就病了,咬着牙,强撑着,没有给任何人讲,仍忍着苦痛,埋头干活。直到病重发作,倒在地里,才由哥哥和我哭着把她抬回家。她一病不起,又请不起医生,三四天后,便丢下我们,含恨去世。母亲死前,我和哥哥都站在床前,她看着我们弟兄俩,少气无力地说:"孩子,我不行了!"又叮咛我哥哥说:"以后要好好照看弟弟,不要打他,苦命呀!"说着,使闭目长逝。当时,我趴在母亲的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母亲埋葬时,连口像样的棺木也没有。
几十年来,我一直怀念着我那受苦受难、勤劳善良的母亲,想起她的悲惨遭遇,就痛楚不已!甚至恼恨我父亲对她的毒打和虐待。
由于穷困,我家由我往上数,好几代没有一个读书人。我父亲觉得也许这是被人欺侮的重要原因,为此,他下狠心要让我读书,从七岁起,父亲便送我到村中的私塾里。他让我念书,也不是期待我干大的事情,不过是想让我多识几个字,能看看钱票、认识契约、算个账,将来少受人家欺侮。母亲也是这样心情。我当然也很乐意去读书,一方面是想多懂些道理,做个明白人;另一方面,当时已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从孩童的心理出发,觉得念书可能比种田要轻松些。当然,种田也可以,但比较起来更乐意读书,特别是看见别人家的孩子都背着书包去念书,我也盼着有读书的机会。那时,辛亥革命不久,封建帝制刚被推翻,在偏僻的乡村中新学还不普及,我们村和附近的几个村都没有新式学堂,只有私塾。我们村先后有三个私塾,有的是请外来的先生,有一个还是看庙的和尚,他一方面给人家看病,另一方面业余教书,多增加点收人。我从七岁起被送到私塾后,一直没有间断,直念到十三岁。
私塾里的先生对学生管得很严。我念书的那个私塾规定,十岁以前的学生可以不读灯书,过了十岁每天必须读灯书。读灯书就是早晨天不亮就点灯读书,晚上也要在灯下读到十点多钟。一天的功课很紧张,从早念到晚。早晨吃早饭前要背书,背熟了才能回家吃饭。早饭后到塾中,先生再教一段新书,而后每人写一篇大字,接着再念书,直到中午。午饭后,又是一篇大字,接着又念书、背书。每天还学作诗,先生教的是五言、七言千家诗。晚上回家后,继续念书写字,直到十点多。我们的私塾门口贴着副对联,联上写的是:"书声不让鸡声早,月影长随花影息。"就是早晨起床读书比鸡叫还要早,夜间读书直到看不见月影才休止。十岁以后,还添上讲书,每天早饭后,老师开始讲书,讲完后每人默悟,而后回讲。一天的功课,大体如此。真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昼夜攻读。
一个穷孩子上私塾读书很不容易,功课虽然紧张,我也乐意,而且下决心要读好。所以,上私塾这几年,书读得真不少。除《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幼童启蒙书外,我还读了《论语》、《孟子》,以及《大学》、《中庸》、《诗经》、《书经》、《左传》等等。总之,"四书"、"五经"除《易经》外,我全读过。还读过《史记》、《汉书》等史书。《书经》、《诗经》、《礼记》、《左传》,在这几年中,都念了几遍,讲了几遍,有时还倒着念、讲。背熟了就讲,讲熟了再背,讲背中逐渐有了理解,真可以说是达到了滚瓜烂熟的程度。现在回忆起来,我在文字上的基础就是那时候奠定的。在私塾里,我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所以,我在十岁时,就当了私塾的大学长。同学中有的十六七岁,有的甚至十七八岁,多数比我年纪大,但学习却不如我,因此,老师和同学共同推我当了大学长。当老师有事外出,就由我领着大家读书、背书。
在私塾读书时,由于在家中看到父亲被人欺侮挨打的痛苦,加上受母亲胆小怕事的影响,我不仅用功读书,而且从来不敢得罪人,对先生毕恭毕敬,对同学谦虚礼让,对校外的人更不敢得罪。我们家离私塾不远,我走路时都不敢抬头,而且都是靠路边走,不敢走路中心,唯恐惹事得罪人。但是在十三岁那一年,有一次先生突然莫明其妙地大骂了我一顿,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先生借我发泄他心中苦闷。他很苦,孤身一人,从教书到吃饭,一天到晚,就在这个学屋里。当时,多数学生家中都比较穷,学费很低,有的学生给点粮食,有的管几顿饭,弄得他缺吃少穿,心情忧郁寡欢,因为我是大学长,只得对我发泄。但是,他对我的大吵大骂,却使我感到感情受到了伤害,觉得无法在私塾里再待下去。
当时,念了六七年私塾,我已经十三四岁,已是1923年了。由于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历史已进入新的阶段。虽然新文化运动的影响还没有直接传到我们村里,但是,我们村却有几个青年在外面上学堂,他们回村后,也向我讲点新学堂的情况,逐渐对我有了新的吸引力。加之,在私塾里,读来读去,讲来讲去,总是那老一套,私塾里的那位老师,也就那么些东西,学习的内容我已感到不能满足。这是我下定决心离开私塾的重要原因。私塾里老师无名的发火,我自己头脑中萌生的新的追求,促使我和父亲商量,离开私塾,寻找新的学习途径。
离开私塾后,究竟到哪里去,很费了一番周折。既然不愿念私塾,只有读新学堂,村中又没有,进城去读,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又不允许。真是一心想读书,苦于没途径。后来,终于想到,我有一个本家的伯父,在徐州天主教堂看大门,不妨寻找他,看能否帮助谋个读书的门路。教堂看大门,不妨寻找他,看能否帮助谋个读书的门路。
我这个伯父也是个没有文化的农民,为了谋生在徐州城给教堂看大门。我进城找到他说明来意后,开始他也感到为难。后来,他费了很大力气,给我找了所法文补习学校。这所学校是专门为陇海路的职工服务的,铁路职工子弟进了学校,学点法文,将来可以在陇海路找个事情。学校每天就学习两个小时的法文,没有别的课程,一边读法文,一边还可以干些活,是个边工边读的补校。在这里学习,费用很高,买一套法文课本一元现洋,每月还要交两元现洋的学费。这样高昂的学费,对我这个贫苦的农家子弟说来,实在是负担不了。但既然进了城,又没有别的出路,只好硬着头皮,一方面靠家里东挪西借,另一方面靠伯父支持接济,总算报名进了学校。
说是进了法文补校,实际上既没有地方住,也没有地方吃饭。后来,还是我伯父给想了个办法,他设法让我住在教堂为教友做弥撒用的房子里。天主教堂的教友,每到一定时间到这里来做弥撒,平时则空着。我伯父背着教堂神甫,偷偷让我住在这间屋里,这间屋平时上锁,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就是空地板。晚上我住进去,天不亮就出来,再加上锁,因为教堂的神甫经常查房,如果被他们发现,不仅我不能住,连我伯父的工作也会受影响。
这个教堂,就在徐州青年路。教堂里有个加拿大神甫,他从我伯父那里知道我在念法文,可是又不常见到我,有次当他看到我时,就漫不经心地昂首对我说:"要想念法文嘛!就要坚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念不成的,懂吗?"学贵有恒这个道理固然是对的,但是他不知道,对于一个没吃没住的贫寒子弟说来,这又谈何容易。因此,我看到那个神甫趾高气扬的神态,反而很厌恶。
不管如何,住的问题总算得到了解决,吃饭的问题又怎么办呢?每月两块钱的学费都是七拼八凑弄来的,哪里还有钱买饭呢?经常是忍饥挨饿,往往是伯父到教堂领饭,夹带着多领一点,不过是每顿饭多领一两个杂面饼子,敲起来叮当响,没有汤,连点热水也没有,有时连这样的杂面饼也吃不到。就这样,东躲西藏、挨饿受冻,求爷告娘地念了五个月法文补习学校。
后来,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每月两块钱的学费无处凑集,住的地方又不牢靠,一天吃不上顿饱饭。在一点办法也没有的情况下,我不得不跑回农村家里。我父亲见我跑回来,还嘟嘟囔嚷地吵着,说是到城里念书,花了那么多钱,也没找个事做,怎么就跑回来了呢?他不知道我在城里的苦处,我只好对他说:"这个书实在没法念!"
在家里待了大约一个暑假,或下地干活或胡乱翻些书,感到愁闷彷徨。心想已经念了七八年书,高不成,低不就,种庄稼已感到插不上手,到社会上找工作,又连个什么文凭也没有。我不忍心就这样半途而废,仍想继续读书。恰好,当时有个同学来找我,说他有个亲戚在徐州,可以想法介绍我们去读正规的新式高小。前两年,我就向往和追求新式学堂,现在既有可能,何不去试试呢?因此,我又说服了父亲和哥哥,再一次去到徐州。
当时,徐州还叫大彭,通过这个同学的一位亲戚,把我们介绍到大彭市立一小。我从四年级读起,课程有国文、算术、英文、音乐、体育、工艺、图画等。多数课程对我说来,都不困难,困难的是英文和算术。为此,我又上夜校补习英文、算术。当时,我已十四岁了,又深知读书不易,学习很刻苦,经过短时期的补习,不仅把所有的功课都赶上了,而且成绩是班上最好的一个。
小学学习是一个人的启蒙时期,虽说已是六十年前的事,但大彭一小的校长和老师至今我还记得。班主任叫何从周,他是个地下国民党,那时军阀混战,共产党和国民党都处于地下。我的班主任老师有个朋友叫陈影秋,就是个地下共产党员。因为班主任老师的关系,我和他也有过接触。还有几位老师如邢筱亭,当时的思想也倾向进步,后来我知道他也人过共产党。校长乐兴初,虽是个前清秀才,但对学生很关心爱护。学校里本来没有宿舍,因为我家离城远,乐校长便设法在学校给我安排了个住处,他知道我家里穷,还免收我的学费和宿费。我一直牢记这位校长对我的帮助和培育,没有他,我很难坚持读完高小。新中国成立后,我打听到他一直在徐州,因为无后,没有依靠,生活困难,我便接济他生活费。从新中国成立初期起,直到1962年他去世为止,每月寄十几元钱给他,始终保持着师生间的情谊。
在大彭一小读书,虽然有师友帮助,但仍然很困难。吃饭就很成问题,买饭不可能,在学校搭伙交不起伙食费,只有从家里带干粮。我们家离城往返有百里路,只好每星期回来一次,从家中带些窝头和杂面饼子,背上一口袋到学校。刚带到学校还可以吃,过几天硬得敲起来叮当响;冬天还可以,等到夏、秋,饼子常常发霉,实难下咽。有时,父亲给我几个铜子,我就交给丸子店,请他们在丸子汤里把饼煮一下。后来,我曾经回忆当时的生活情景说:"忆昔远读书,干粮百里送。饼霉难入唇,饭稀如照镜。"的确是当时生活状况的真实写照。
我的阶级意识发蒙得较晚,在农村读私塾时,对于地主对农民的剥削,农民与地主间的对立和斗争,考虑得很少,只知道家里穷,可为什么穷,怎样改变这种处境,却没有想过。初到徐州读高小,也是一味读书,不问政治。后来,有件事使我很受刺激。大概是1925年,当时军阀互相开战。有次徐州城被围,我不能回家拿干粮,甚至一连几天饿肚子。无奈之下,想起父亲曾城被围,我不能回家拿干粮,甚至一连几天饿肚子。无奈之下,想起父亲曾对我说过:必要时,可以找在城里开文具店的东家,我们租种他们的地,又给他们干那么多活,有困难总得接济一下。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找那个朱姓东家和老板,向他说明借几块钱买饭吃。他倒是二话没说,很慷慨地借给了三元钱纸币。我当时很高兴,没有数也没有看,就拿着回学校了。而后,才发现原来是贬值的张宗昌纸币,一元顶多值两角。我又急忙去找那个姓朱的,他却生气地板着脸说:"我们根本就没有这种票子,你少赖账!"我没有想到这种有钱的人竟如此卑鄙,气得什么话没说就走了。后来,他也许觉得这样太过分,便派了经常到我家收租的账房先生找我说:"那三块钱就算是东家送给你用的,不要介意"等等。我说:"谈不到介意不介意,我算是认识人了。这三块钱我一定还给他,决不要他的施舍!"过去,我印象较深的是族姓压迫,而对于地主对农民的剥削压迫,则比较迟钝,通过这件事,我才逐渐有所认识。
1926年,在我读小学六年级时,北伐军打到徐州,我从自身遭遇出发,渴望北伐军获胜,以结束军阀割据的混乱局面。那时,徐州还没有学生联谊会。是年秋天,凡是徐州的中学与高小以上的学校,每校派两名代表,在铜山师范开联络会,我是大彭一小的代表。联络会在铜师开过两次会,商议如何打倒军阀,支持北伐军,甚至议论到如何开城迎接,等等。我们想得很简单,其实军队一来就是几十万,离城很远就扎营围集,怎么开城迎接呀?但却反映了那些年轻人的心理。后来,我还和一些同学到徐州云龙山凭吊北伐阵亡将士墓,并写了诗句:"木牌漫灭衡阳郡,雁过衡阳不见君。自古汨罗多奇气,时来大地起风云。"还记得1927年上半年宁汉分裂后,我的班主任在课堂上讲:"什么宁汉分裂,我看是争权夺利。"他的话虽然不尽妥当,但对我却有不小的影响,从此,我的头脑中有了政治斗争的概念。与此同时,"四一二"政变前后,蒋介石背叛革命,实行"清党",一些共产党人惨遭杀害,有些竟是我熟悉的老师,也使我对共产党人产生了同情。
1927年秋,我在大彭一小毕业,面临继续升学的问题。当时徐州有市立和私立徐州中学、云龙中学,还有铜山师范。但考一般中学,家庭经济条件不允许,从实际情况出发,我决定报考铜山师范。因为铜师的学、膳、宿费均免收。由于我高小毕业那一年,该校不招收一年级新生,我考的插班生,从二年级读起。当时也只希望毕业后,能找个工作,做个小学教师,没有更多的想法。因此,人学后我的主要精力都用于读书学习。所以,在铜师学习期间,每次都考第一名。人铜师不久,就被推选为学校学生会主席兼膳食委员会主任。
1927年大革命失败后,徐州党组织遭到了破坏。我在铜师学习时,学校似乎没有党的组织,但有进步同学。我那个班就有几名进步学生,其中一个就是杨涵之,他在抗日战争期间,还同我一道工作过,在铜山工委期间,我是工委书记,他是宣传委员。
1929年春天,学校里发生了一次风潮,概言之谓"迎胡驱郑"。近几年,有人回忆那次风潮说是一次进步学生运动,我则认为这种说法不符合当时的真实情况。
所谓"驱郑",是指驱逐当时铜师的校长郑梦九;"迎胡",则是欢迎国民党铜山县县党棍胡锡三出任铜师校长。那次事件,完全是国民党铜山县党部为夺取铜师的领导权而挑动策划起来的,并不是什么进步学生运动。因为"四一二"政变后,国民党迅速夺取了徐州的领导权,委任了新的铜山县长,建立了县党部、区党部以及工会、农会、商会等一系列机构,接着又安插党羽,相继夺取了徐州中学和铜山一小、二小等学校的领导权。他们认为铜师的郑梦九是老派人物,不属国民党新派系统,应把他赶走,换成自己的人马,于是策划了"驱郑"风潮。
国民党事先在徐州市南郊云龙山兴化寺,秘密召集了七八十个学生开会,挑动策划他们闹事,而后,与会者又按国民党的意图串联了一些人,迅速掀起"驱郑"事件。他们提出"驱郑"的理由有三:其一,说郑梦九是"军阀余孽",根据不过是郑办学校早,是国民党占领徐州前该地区教育界的所谓"四大金刚"之一;其二,说郑辱骂学生,把学生都骂为"贼",根据不过是郑在一次讲话中说学生中有些人"宅心不忠厚",这本来是句老辞,学生听不懂,把"宅"字误听为"贼",传开来,便说郑梦九把学生都骂成"贼";其三,说郑贪污了学生的伙食费,但我当时是膳食委员会主任,也并没有掌握郑贪污伙食的根据。
国民党准备抬出来当校长的胡锡三是新牌国民党。我因目睹"四一二"政变后,国民党到处"清党",屠杀共产党人,对国民党已产生反感,觉得把这个新牌国民党迎来,只能使学校更加法西斯化。因此,我对"迎胡驱郑"很冷淡。尽管那次事件是以学潮的形式表现出来的,背后却有反动势力的支持与策划,决不能笼统认为:凡是学潮,凡是学生运动,都是进步的。判断一次学潮的进步与否,关键要看其运动的方向,要看其究竟支持什么、反对什么,是否符合历史发展方向。
由于我是校学生会主席,在同学中有一定影响,国民党势力竭力拉拢诱惑我参加"迎胡驱郑"风潮。我则基于上述认识,拒绝其拉拢诱惑。我表示:"驱郑"未尝不可,他是个老派人物,思想守旧陈腐,教不出什么新的东西;但"迎胡"也未见得会给学校带来什么益处。我既不反对"驱郑",更不积极"迎胡",实际上是采取了中立态度。
但"迎胡驱郑"风潮,终于在国民党的煽动支持下获得成功。我由于没有和"迎胡"派站在一起,便被新当权者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们唆使一些人不断对我进行讽刺、挖苦和恫吓。特别是我看到胡锡三来到学校后,校园里的政治环境越来越坏,在这样的环境中学习,感到憋气,决心离开铜师。所以,没等到毕业领取文凭,我便毅然退学了。
许多人对自己的青少年时代都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我的青少年时代则是在贫困与饥饿中度过的。但在困境中,我并没有低头和气馁,一心想读书求知,寻求新的出路。困苦险恶的环境也磨炼了我的性格,使我较早地认识了社会与人生。

【郭影秋(1909- -1985) ,原名玉昆,又名萃章。江苏铜山人,出生于普通农民家庭,1928年肄业于无锡国学专修科,1930年考入江苏教育学院,1932年毕业于江苏教育学院。毕业后在沛县中学教书期间,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后在湖西抗日根据地开创了湖西中学。1935年起从事中共地下工作, 后投笔从戎,曾任冀鲁豫军区政治部主任、解放军十八军政治部主任等职。从解放战争开始,郭影秋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八军政治部主任。解放后历任川南行署主任、云南省长兼省委书记。1957至1963年任南京大学校长兼党委书记。1963年调任中国人民大学党委书记兼副校长,1978年人大复校后任党委第二书记兼副校长。1985年在北京逝世,享年7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