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徽州的深秋,松烟氤氲。程砚秋独坐在制墨坊内,手中的墨锭在石臼中缓缓研磨,发出沉闷的声响。窗外,一弯残月挂在老松枝头,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他消瘦的面庞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三十五岁的程砚秋已是徽州首屈一指的制墨大师,他制的墨"坚如玉,纹如犀,黑如漆",在文人墨客中享有盛誉。然而,这位技艺精湛的大师却过着近乎隐士的生活——自九年前妻子因病离世后,他便独自守着这间老旧的制墨坊,将全部心血倾注在一块块墨锭之中。
"夫人若在,也该劝我歇息了。"程砚秋望着墙上妻子的画像,轻声叹息。画中女子温婉含笑,那是他十年前亲手所绘,如今墨色已有些泛黄。
他收回目光,继续专注于手中的工作。这是一块他耗费三年心血收集材料,又经百日锤炼的特殊墨锭——取黄山千年古松燃烧的烟灰为料,以新安江源头活水调和,加入微量金粉与珍珠粉,再以祖传秘方反复捶打。程砚秋给它取名"松烟凝魄",寄托了他对完美墨品的全部追求。
夜深人静,程砚秋终于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他小心翼翼地将墨块放入特制的紫檀木盒中,准备封存三年以待其自然老化。就在他合上盒盖的瞬间,一道微弱的蓝光从墨块边缘闪过。
程砚秋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当他再次打开木盒时,那块墨锭竟比先前更加温润,表面泛着奇异的光泽,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动。
"奇怪..."程砚秋喃喃自语,手指不自觉地抚上墨块。就在接触的刹那,一股暖流从指尖传来,直达心底,让他浑身一震。
那晚,程砚秋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一位身着墨色长裙的女子站在松烟缭绕的山间,对他盈盈一笑,那笑容竟与亡妻有三分相似,却又多了几分灵动与神秘。
次日清晨,程砚秋被一阵细微的响动惊醒。他循声来到制墨坊,发现那块"松烟凝魄"竟从木盒中移到了案几上,旁边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这..."程砚秋四下张望,作坊内空无一人。他端起茶杯,茶水温热恰好,正是他平日喜欢的黄山毛峰。
接下来的日子里,怪事接连发生。程砚秋作画时,画笔会突然变得更加流畅;他寻找某样工具时,那工具会恰好在最显眼的位置出现;甚至有时他刚感到疲惫,枕边就会多出一个散发着松香的热敷袋。
一个月后的雨夜,真相终于揭晓。程砚秋正在灯下修复一幅古画,忽然一阵微风拂过,灯焰摇曳间,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墙上显现。
"谁?"程砚秋警觉地转身,却见案几上的"松烟凝魄"正散发着淡淡的蓝光。
光影汇聚,渐渐凝成一个女子的轮廓。她身着墨色罗裙,肌肤如雪,眉目如画,周身萦绕着若有若无的松烟气息。
"大师不必惊慌。"女子声音清越,如珠落玉盘,"我是墨中灵魄,因大师心血浇灌而生,名为墨卿。"
程砚秋惊得后退两步,险些碰翻案上的砚台。他自幼听师父讲过"物老成精"的故事,却从未想过自己亲手制作的墨块竟会孕育出灵体。
墨卿见状,掩唇轻笑:"大师制墨五十余道工序,千锤百炼,又倾注了全部心神。松烟得天地灵气,又承大师精血,日久天长,我便应运而生。"
她说着,轻移莲步,来到程砚秋常用的砚台前,素手轻点,砚中清水顿时化作浓墨。"大师请看。"
程砚秋不由自主地拿起毛笔,蘸了那墨。笔尖触及宣纸的瞬间,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流畅感,笔下线条如有神助,一只栩栩如生的仙鹤顷刻成形,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纸上振翅飞出。
"这...这墨..."程砚秋震惊地望着自己的作品,这样的效果远超他过去任何一次创作。
墨卿含笑而立:"我与大师心意相通,能知大师所欲,助大师达成。"她顿了顿,"只是我灵力尚弱,每日只能显形两个时辰,且不能离墨块太远。"
就这样,程砚秋的生活中多了一位神秘的伙伴。墨卿聪慧灵动,不仅精通文墨,还对制墨工艺有着独到见解。她常在夜深人静时显形,与程砚秋讨论松烟采集的时机、胶质的配比,甚至提出改良配方的建议。
在墨卿的协助下,程砚秋的制墨技艺突飞猛进。他用"松烟凝魄"创作的书画作品,花鸟栩栩如生,山水气韵生动,在文人雅士间引起轰动。求墨者络绎不绝,但程砚秋始终婉拒出售那块灵墨,只偶尔用其创作几幅作品赠予知交。
冬去春来,程砚秋与墨卿朝夕相处,感情日渐深厚。一个雨夜,程砚秋多饮了几杯黄酒,望着灯下研读古籍的墨卿,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亡妻的影子。
"墨卿..."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触碰她的面颊。
墨卿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的身体已比初时凝实许多,不再半透明,但指尖仍会微微透光。"大师,我非人类,只是墨中灵魄..."
程砚秋却已情难自禁:"我知道,但这段日子有你相伴,我才重新体会到活着的滋味。"
雨声渐急,灯影摇曳。墨卿没有躲开程砚秋的手,当他的指尖触到她冰凉的面颊时,奇异的一幕发生了——她的身体突然变得更加实在,肌肤甚至有了温度。
"大师的精气...能助我凝实形体..."墨卿轻声道,眼中泛起异彩。
那一夜,程砚秋与墨卿突破了最后的界限。事后,墨卿的形体几乎与真人无异,只在极强光线下才能看出些许透明。而程砚秋也发现,自己与"松烟凝魄"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了,即使相隔数里,他也能隐约感知到墨块的存在。
清晨醒来,程砚秋发现墨卿正凝视着自己,目光温柔似水。
"秋郎..."她轻唤道,声音比往日更加真实。
程砚秋心头一热,抚摸着她的长发:"卿儿..."
从那一刻起,他们之间的称呼彻底改变了。墨卿不再称他"大师",而是唤他"秋郎";程砚秋也不再叫她"墨卿",而是亲昵地称她"卿儿"。
墨卿常常从背后环抱住正在制墨的程砚秋,将下巴搁在他肩上;程砚秋则会在清晨为墨块轻轻擦拭,如同为爱人梳理长发。
然而好景不长,程砚秋名声大噪引来了祸端。徽州知府徐世昌是个附庸风雅的权贵,听闻"松烟凝魄"的神奇后,多次派人高价求购,均被程砚秋婉拒。
"不识抬举!"徐府内,徐世昌将茶杯重重摔在地上,"一个制墨的匠人,也敢拒绝本官?"
师爷凑上前低声道:"大人息怒,那程砚秋在文人中颇有声望,强取恐有不妥。不如..."
三日后,程砚秋收到徐府请帖,邀他赴宴鉴赏新得的名画。墨卿预感不妙,拉住他的衣袖:"秋郎,我心中不安,这宴无好宴。"
程砚秋轻抚她的面颊:"卿儿勿忧,我小心应对便是。若断然拒绝,反会激怒于他。"
宴席上,徐世昌假意热情,却在酒过三巡后再次提出购买"松烟凝魄"。
"程大师,本官出价千金,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徐世昌眯着眼睛,语气中已带威胁。
程砚秋放下酒杯,恭敬却坚定地回答:"回大人,那块墨是小人心血所聚,如同骨肉,实在难以割爱。"
"骨肉?"徐世昌冷笑,"本官听说你独居多年,哪来的骨肉?莫非..."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是那块墨有什么古怪?近来可有不少关于大师家中出现神秘女子的传闻啊。"
程砚秋心头一震,强自镇定道:"大人说笑了,不过是邻里闲话罢了。"
徐世昌突然变脸,拍案而起:"程砚秋!别以为本官不知道,你那块墨必是妖物!本官给你三日考虑,要么交出墨块,要么...哼,别怪本官以妖术惑众的罪名拿你问罪!"
程砚秋踉跄回到家中,将事情告知墨卿。墨卿面色凝重:"徐世昌贪婪成性,若得灵墨,必会滥用其力。更可怕的是,他似已察觉我的存在..."
"我绝不会将你交出去!"程砚秋握住墨卿的手,却发现她的手比平时更加冰冷。
墨卿凄然一笑:"秋郎,我本为墨灵,无惧生死。但你若因我获罪,我于心何忍?"她突然紧紧抱住程砚秋,"今夜之后,灵墨将暂时消失,无论发生什么,秋郎切记保重自己..."
"卿儿你要做什么?"程砚秋惊慌地问,但墨卿只是摇头,随后化作一缕青烟回到了墨块中。
次日清晨,程砚秋发现"松烟凝魄"不见了,四处寻找无果。而就在这时,衙役破门而入,以"盗窃官府财物"的罪名将他押走。
原来徐世昌早有准备,在程砚秋赴宴时派人潜入制墨坊,偷走了一批上等墨锭,如今反咬一口,诬陷程砚秋偷走官府的贡墨。
程砚秋被关入大牢,受尽酷刑却始终不认罪。狱中黑暗潮湿,他蜷缩在角落,却感到一丝安慰——至少墨卿安全了。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墨卿正经历着更大的危险。为救程砚秋,她决定冒险潜入皇宫,向皇帝鸣冤。但皇宫有龙气护佑,对精怪之体伤害极大。墨卿忍着剧痛,附在一份送往京城的奏折上,历经千辛万苦才到达紫禁城。
这一日,皇帝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当他拿起一份来自徽州的奏折时,忽然眉头一皱——墨迹竟在纸上流动起来,渐渐凝聚成一个女子的形象。
"陛下恕罪..."墨卿虚弱地显形,跪伏在奏折上,将程砚秋的冤情一一道来。
皇帝起初大惊,但见墨卿言辞恳切,又详述了徐世昌多年来的恶行,不由得动容。更令皇帝惊讶的是,当他用朱笔批示时,墨卿竟能即时将他的旨意转化为最精妙的书法,连他心中所想的情感都能准确表达。
"有趣。"皇帝放下朱笔,"若你所言属实,朕自会还程砚秋清白。但你身为精怪,为何甘冒形神俱灭的风险救人?"
墨卿抬头,眼中含泪:"回陛下,秋郎待我以真心,我虽非人类,亦知恩义二字。若能为秋郎洗冤,纵使魂飞魄散,亦无怨无悔。"
皇帝沉默良久,终于点头:"好一个'墨灵有情'。朕准你所请,即派钦差彻查此事。"
半月后,真相大白。徐世昌被革职查办,程砚秋无罪释放。当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到制墨坊时,发现那块"松烟凝魄"好端端地放在案几上,只是光泽暗淡了许多。
"卿儿?"程砚秋颤抖着呼唤。
墨块微微发光,墨卿的身影缓缓显现,却比从前透明了许多,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
"秋郎..."她虚弱地微笑,"我回来了。"
程砚秋热泪盈眶,小心翼翼地捧起墨块:"你去了哪里?怎么会变成这样?"
墨卿将入宫鸣冤的经过简略告知,省略了自己险些魂飞魄散的细节。"陛下圣明,已下令保护秋郎,再无人敢来抢夺灵墨了。"
程砚秋将墨块紧贴心口:"傻卿儿,你若有不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墨卿靠在他怀中,轻声道:"秋郎,我灵力损耗太大,需长时间静养才能恢复。这段时间恐怕无法显形陪你了..."
"无妨,无妨。"程砚秋抹去眼泪,"我会等你,一年、十年,哪怕一辈子都等。"
自那以后,程砚秋将"松烟凝魄"供在案头,每日以新研的松烟墨汁滋养。他不再接受达官显贵的订单,只专心创作自己的书画,每一笔都倾注着对墨卿的思念。
一年后的一个春夜,程砚秋伏案而眠,忽觉一阵熟悉的松香拂面。他睁开眼,看到墨卿完整地站在面前,容颜如初,只是眉间多了一抹朱砂似的红点。
"这是...?"
墨卿微笑:"陛下恩准,赐我一点真龙之气,助我稳固灵体。"她轻抚程砚秋略显斑白的鬓角,"秋郎,我回来了,再也不离开了。"
程砚秋喜极而泣,将墨卿拥入怀中。窗外,一株老梅悄然绽放,暗香浮动。
从此,徽州制墨大师程砚秋家中常有墨香与松烟交织,他的作品更臻化境,却鲜少示人。有好奇者问起,他只笑而不答。唯有一些深夜路过制墨坊的人,偶尔会看到两个身影在灯下对坐,一个挥毫泼墨,一个研朱点翠,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坊间传闻,程大师的墨中住着一位仙子,助他创作出惊世之作。但只有程砚秋知道,那不是仙子,而是他用毕生心血与全部真情,孕育出的至宝——他的卿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