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务长之死
邢卓
好多年了,兵团战友尹波向我讲了他所经所历的一件事情,令我感慨万千,直到今日,每每想到那凄惨而又悲壮的一幕,我的心仍震颤不已,其中浊重的历史音响是否还有足够的力量敲疼今人的魂灵?下面是尹波的讲述:
1971年清秋,内蒙草原寒意初浓。这是我到内蒙古建设兵团屯垦戍边的第二个年头。这日凌晨,梦乡中的我被紧急集合号声叫醒,全班战士迅速着装跑向大操场。韩连长站在队前一字一板:“刚刚有人报告,章茅壕那眼枯井里好象有人,现在二排随我跑步出发。”
六里地转眼工夫就到了。这口井有三米多深,吊盏马灯下去,隐约可以看见两只朝天支叉着的人脚。仔细辨认,妈呀,是我连的司务长武成明,他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老兵。
上星期五,我从团部回连,路上遇见了司务长,他一脸愁容,心事很重的样子。我们同步走到农渠大闸,司务长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央求说:“你能不能帮我个忙呀,我家里来信了,老娘病得厉害,老婆又怀了孩子,我那有残疾的弟弟屁事也干不成,你行行好,借给我几个钱度过眼前这道难关吧!”
我惊呆了,心被揪得生疼。这个泪流满面的司务长就是那个平时行事泼辣作风威猛的汉子吗?
我掏出家里刚寄到的50元钱递给他,他从中抽出20元放回到我的手中,不胜感激地说:“你们每月才五块津贴,生活又苦,你自己留着点吧,我再从别处想想办法。”那天,一路下来司务长再没有开口说话。
现在,他死了,头发凝结成血团,眼睛圆圆地瞪着,那微微张开的嘴是想诉说些什么吗?
炊事班长阎晓亭提供情况:司务长失踪的前一天晚上,她看见他一人独坐在食堂,对着油灯痴痴发呆,后来好象写了些什么。
在司务长的衣兜里发现了他的绝命书。
二连的同志们:
你们是我最亲最亲的人!我愧对你们,在你们面前我是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为了我那在病中挣扎的母亲,为了我那即要临产的妻子,为了我那痴呆的弟弟, 我挪用了大家的伙食费,计500多元。
这段时间里,看到大家拼死拼活地干,听到大家对伙食的埋怨,我心里感到痛苦和不安。边疆生活本来就很苦,而我还在你们的苦酒中加上黄连,我不是人,我连猪狗都不如!
我在忏悔中煎熬,我不想再折磨自己,也不想乞求原谅。我曾想:今生今世当牛作马也要把这笔钱还上,但是,我已经在犯罪的路上走得太远太远……
我受党教育多年,部队的大熔炉给了我无限温暖,可我却辜负了这一切,我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罪该千人指,万人骂!
在我的那个木箱里,放有423元6角7分,那是我变卖了手表及其他一些物品凑的,作为欠账的补偿吧,它不足以弥补我的罪孽,却能够减轻些我的自责。
我选择了死!只有死才能免除我的罪责和痛苦。
一个没有脸面没有资格见人的罪人。
武成明绝笔
1971年10月4日
当天,司务长就被草草地拉走火化了。
那封绝笔信被当作司务长的贪污罪证塞进了他的档案,后来又被当作了阶级教育的活教材。
几天后,我意外地收到一个邮包,里面是身新军装,有张纸条夹着,上面是司务长的笔迹:“这身军装是我从部队转业时老营长送给我的,一直没舍得穿,抵了欠你的账吧,对不住你了。”
几年后,我离开兵团时,特意到司务长的山西老家去了一趟,那是个偏远的石头窝子,烧没烧的,吃没吃的,孩子光着屁股,大人打着赤脚……我见到了司务长衣衫褴褛的妻子,她已经改嫁了了,提到司务长,她说:“俺理解他的作法,他是个有良心的人。”
司务长的良心放在当今世界,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够理解,一条被500元人民币斩断的生命,如今不知游荡在哪里,遥望西天,我脱帽向他致敬。
载 华龄出版社 《浮生漫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