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殷有为 编辑:冯晓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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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原刊于2015年版《百年莲花池》,经政协浔阳区文史委授权转发。
我的老家谭家畈,是赣北一个秀美的村庄,在她的南面是闻名于世的世界文化景观庐山,北面是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江西省北大门九江。从庐山流淌下来的一条清澈的小河,养育着谭家畈谭、李、许、蔡等姓氏的一代又一代的传人。
谭家畈是一方名人辈出的风水宝地。李家花园李盛铎,清光绪十五年乙丑科榜眼,历任清朝翰林院编修、国史馆协修、江南道监察御史、内阁侍读大学生(光绪皇帝的老师)、京都大学堂京办、顺天府府丞、太常侍卿、出使各国政治考察大臣、山西布政司、陕西巡抚等职。
民国后,又曾担任大总统顾问、参政院参政、农商总长、参政院议长、国政商権会会长等职,可谓清末民初政要。不仅如此,他还是中国近代最负重望的藏书家,他继承父辈嗜好,从小乐于搜集名家著述,数十年如一日。死后,其子李滂等于1940年把父辈藏书全部卖给了北京大学。从《北京大学图书馆李氏书目》中可知,李盛铎所藏之书,共有9087种,8385册,其中名贵罕见本约占三分之 以上。
许德珩,更是令九江人崇敬和引为骄傲,他出生于谭家畈的许家大屋。“五四运动”中,许德珩就是著名的学生领袖之。他受北京学生联合会的委托,起草了《北京学生界宣言》。新中国成立以后,先后担任政务院法制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水产部长。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委员,第二、三届常务委员,第四、五届副主席。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委员,第二、二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四、五、六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1990 年 2 月 8 日,许德珩走过了他 100 岁的人生道路。家乡人民都知道,许德珩平生喜爱诗词,精于书法,眷恋故土,热爱家乡,有求墨者,欣然允诺。
我出生的谭家畈,也是一个飘逸着书香的世家,在这个当时仅有 80 多人的小村里,我的叔祖父是江西法律专业学校的校长,我的伯父谭天柱、父亲谭天枢,毕业于这个学校后,或当老师,或做律师。
我出生后取名叫谭天,还是幼童时就经历过一次九死一生。我的家是一进二重、青砖黛瓦的老屋,大厅的两边,挂满了木制的匾额。到如今,我都不记得,也不知道匾额是什么内容和意义。大厅很堂皇,前有花岗石的天井,这天井离地面大约两尺高,父亲和他的朋友们,整天坐在这个舒适的天井旁打麻将,麻将盒是铁制的。
还不到两岁的我,常在天井的周围跑呀跳呀,或趴在地上匍匐前进,大人们沉浸在麻将的输赢里,没有人注意这天井是否清洁、是否湿滑。我耳朵里充斥着“自摸”、“单吊”和“清一色”的声音。好奇心使我踮起脚尖摸到了铁盒,不小心连人带盒滚到了天井下面,铁盒有一个缺口,缺口割伤了我的耳朵,虽不至于血流成河,但天井红遍了半边。
我昏厥了,不省人事。这自然惊动了祖孙二代,大家忙做一团,好在祖母是信佛的人,香炉里有的是香灰,老人家一把香灰就把耳边的血止住了。我没有死,祖母从此不准离开书房,不准我在地上做匍匐活动。就是因此而成为书呆子,祖母也在所不惜。
说起祖母,以现代人的眼光去看她,她是世上最可怜的小妇人。不到十四岁就从罗家大屋嫁到谭家畈,那年祖父十八岁,有一个秀才的头衔。我现在想,他那时知道什么是婚姻吗?他除了四书外,也看看过很多小说,但是他没有看过《金瓶梅》。我做过研究,在谭家畈的周围,中了秀才,中了举人的人和他上一代人和上一代的上一代的人,百多年来,除了我以外,没有人看过《金瓶梅》。他们一代连接一代就是在昏庸、愚昧、受压迫和被压迫下过日子,可怜地过着生活。
祖母只有四尺高,但念过几天书,结婚坐花轿时,因为要小便,又不能下轿。下了轿的时候,裤子是湿的,湿漉漉地走进大厅并且拜堂。自从被祖母关进了书房,不到三岁的我,就跟随伯父念书。伯父是一个奇人,生下来就是半边青脸。在伯父严格的教育下,六岁前我就把四书五经和唐宋诗文,读得滚瓜烂熟,但却没有能够理解。五十年后,我从美国回来,见到时任市政府副秘书长兼城建局局长的罗梦豪,他叫我祖母管叫姑婆婆,我们一起回忆谭、罗两家的旧事,不胜感慨!
我六岁那年,在九江住了多年的叶恭绰先生,和在九江的广东同乡办了一个广东会馆。叶恭绰,著名的现代词学家、书画家。广东番禺人,早岁从政,曾任北洋政府交通总长。抗战时避居香港,以卖字为生。1923年应孙中山召至广州任财政部长。叶恭绰的书法由颜真卿、赵孟頫入手而取百家之长,峭拔刚劲,绰约。
广东会馆创办了九江女子师范学校,为了不浪费会馆多余的地址,又打算办一所私立中山中学。叶先生与我的叔公谭铁崖是日本留学时的同学,他要我叔公介绍一位校长,叔公就把我父亲介绍了给他。
我父亲是江西法政学校毕业的,虽人无大志,但为人忠厚,深得传统的中国人的喜欢。于是我家从谭家畈搬到九江城里,住孝子坊,这是九江当时的一块好地方,隔壁是教育局,教育局的右边是名震一时的平家大屋,很大,很排场。主人是我父亲任教的中学校长平继荪老先生。这位老先生虽也留学日本,但还是恪守着中国的孔孟之道。他的儿女多,要办一个私塾方便子女读书,请一位饱读诗书的人做老师,这位饱读诗书的不是别人,就是在九江小有名气的周观桃先生。
说起这位周先生,是一位名副其实的喜剧性的人物。他的父亲周道爷,是逊清时代谭家畈一带人人皆知的人物,做过李盛铎的驻家道士:李盛铎做过光绪的老师,他教了光绪什么,无人可以查究,光绪被囚禁瀛台时,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哭了两回。说句公道话,他除了只有哭又能怎样呢?光绪三十年,他联合江西籍京官 110 人上奏,申请南浔铁路由江西本省自行修筑,虽经清廷允准,但江西府库“异常拮绌”,无力自承,日本则乘机认股银 100 万两,几达南浔铁路总投资的三分之一。夺取了铁路利权,去却了李盛铎等人初衷。
1926年九江市区图(局部)
光绪十一年,清廷派遣亲贵载泽、戴鸿慈和李盛铎等五大臣分赴东洋西洋各国考察政治,以为立宪之预备。次年六月诸考察政治大臣先后回国,奏请朝廷宣布立宪。不但立宪不成,反而光绪被囚禁瀛台。但老太婆(老佛爷)认定他做了件好事,把麻将牌带到了皇宫,老太婆以后的日子就舒服得多,整天浑浑噩噩,即使八国联军一把火把圆明园烧得精光,她也在所不惜。当然,李盛锋开始也不知道麻将可以令老佛爷如此昏头颠脑,若是知道就不会把这玩艺带进宫里。
李盛铎的麻将技艺,就是这位驻家道士周道名教的。周道爷的儿子周观桃早先也做道士,十九岁就能作法,常为名家大户服务。有一次,好像是在罗家大屋,因为迟了半个时辰,罗家的大老爷大发雷霆,打了他一巴掌,要他滚蛋。这一巴掌把他打醒了,出来后烧了道袍,从此不做道士。他又亲眼看到李盛铎之所以深受地方人士的恭敬,是因为他会念书,从此他决心苦读,争一口气。五年后,他中了秀才,后又中了举人,进而又中了进士,还做了一任江苏泗水县的知县,直到清乾完蛋。九江的大名人吴照轩(敬寰)老先生,做了一道名联:
什么周老爷,顿首百家,道士打成进士;
难为罗夫子,兜头一棒,阴官变做阳官。
我在六岁时,就听大人说过他的故事,因为是位奇人,我也就要拜他为师,但是说什么他也不答应。
有一天,我偷偷进入他的私塾,在他向学生上课时,下就跪在私塾的门前:“周先生,我要做你的学生。”他戴着老花眼镜,瞟了我一眼,说:“你怎么能做我的学生,你还是一个小孩子。”“怎么,小孩子就不能拜师吗?”我一直跪着,跪了大约一小时,他不耐烦了,对我不经意地问:“你念过什么书?”“唐宋词,四书五经,我都念过。”“好了,你念过四书,我考一考你,四书熟,四书熟,四个孔子一路读。”我对他笑了一笑,“先生,你没有把我考倒,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馈孔子盹,孔子始其亡也。”他觉得惊奇,“好吧,我就收你这个学生,你可要跟着这班大哥哥、大姐姐一起上课!”我就这样做了他的学生,在他的门下,整整四年。
他的这批学生中,首屈一指的,便是后来名震一时的平祖源,他大我十岁,会游泳、打球,也和我一起在罗允享的门下学习英文,这位罗老师出身于九江南伟烈大学(后来的同文中学)。周先生那时七个学生中,平家就有二个。另四个中有一位是小姐,一位叫陈雪琴,大我六、七岁,是当时杀人不眨眼的魔王陈雷的女儿。陈雷是在吴金彪之后的九江警备司令,在孙传芳的手下当过旅长,在九江当警备司令已经是民国,北伐也成功了。还有一位小姑娘,是陈雷手下的团长向德高的女儿向萱。九江人称向德高为“向大人”。向萱小眼睛,白脸蛋,大我八、九岁,后来做了一位中将的太太,这些都是后话。
我在周观桃门下读书的时候,对他有了了解,原来这位教书先生,还会算命,会看风水,懂得子平之法、黄老学说。每当周先生谈到子平之学、黄老学说,就会眉飞色舞,连口水也溜在嘴边。后来我在东南联大读书休学找工作时,闲得无聊到了图书馆查找了类似这方面的典籍,知道那时周先生掌握的这方面的知识是非常有限的。
殷有为(左)
【编后记】
殷有为,原名谭天,1924年生,九江市濂溪区潭家坂人。英、美籍华人。著名华人报业家。美国殷氏企业控股公司董事长。
殷有为归国后曾连续被聘请为江西省海外交流协会、九江市海外交流协会名誉会长,并被授予九江市荣誉市民的光荣称号。2016年2月11日,殷有为在美国去世,享年93岁。按照他叶落归根的遗愿,6月27日在其家乡濂溪区谭家畈安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