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清样》—撰文 | 文一刀

这个夏天，奔驰不再只是一辆用来驾驶和扎势的交通工具，它突然幻化为社会容器里的一片测纸，测试出当面对利害与道德的冲突，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时，当下芸芸众生会如何选择。

5月27日，历经六周的漫长等待，以及在维权女与奔驰方私了后其他疑问不了了之的可能破灭之后，西安市监局高新分局终于公布了对那辆改写汽车销售史的奔驰车的鉴定结果：接受委托的陕西长安大学机动车物证司法鉴定中心在漏油发动机里找到了一颗遗落的螺栓。

相对耗费的6周时间来说，这个结果显得有点儿滑稽。那颗倒霉的螺栓应该不至于还具有隐形功能，打开发动机，拧亮手电筒，眼尖的人或许6分钟就能发现。

除非他不想发现，每天上班来围着奔驰埋头思索，等待一个信号，告诉他是该像阿基米德洗澡时突然悟出浮力定律一样“兴奋地跳出澡盆，连衣服都顾不得穿上就跑出去大声喊着“尤里卡！尤里卡！(Eureka，意思是‘我知道了’)”；还是按照另一种信号的指示将螺栓悄然摸入手心，再佯装屁股瘙痒，随着那只手伸入后裤兜里的抓挠，让这颗螺栓永远不见天日。

可惜，这六周当中，事件不断衍生出的小高潮还是让这颗螺栓不得不现身说法，《鉴定结果告知书》讲述的其前世今生称：发动机在装配过程中将机油防溅板固定螺栓遗落在发动机内，发动机高速运转过程中，其第二缸连杆大头撞击该遗落的螺栓，使该螺栓击破缸体。

原来，油就是这样漏出来的。对于这种情况的性质，鉴定结果也表述得非常明确：属于产品质量问题。这就等于直接宣告了：漏油奔驰就是一辆质量有缺陷的“问题车”。

事件调查到这里，虽然有些拖拖拉拉，还是可以画上阶段性句号。大家相逢一笑，之后想不到的是，却产生新的“恩仇”：“漏油奔驰是问题车”这个结论，让维权女立刻陷入尴尬，而当这位苏北少妇忙不迭地回应：“终于证明我不是骗子”时，更散发着浓浓地此地无银三百两味道。

这里的“终于证明我不是骗子”，主要是针对早前出现过“维权目的在于讹诈或炒作”的流言，而不是其夫妇俩以10万元注册公司开店失败后陷入“捐款逃跑”的传言。

可事实上，有关其购车遭遇质量问题的真实性，几乎无人怀疑，否则也不会引发如此巨大的声援；再极端点儿说，即使其遭遇质量问题的事儿是假，大家也都已经当做真的来看。因此，当时即使出现过一点儿“维权是想炒作”的声音，其音量面对数以亿计消费者物伤其类的共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而恰恰是苏北少妇本人前脚“不接受退款”的话音还未落，后脚就突然与奔驰方面进行了私了、不仅私了，更是以换车的方式进行；不仅私了，在和解现场还突然转向给奔驰质量进行背书。正是这些举动，否定了之前自己的行为以及众人对奔驰的“打假”。

奔驰女从被迫闹场到与奔驰方面达成和解的速度之快，与市监局宣告发动机有质量问题前后耗时6周的艰难形成鲜明反差。前者从速度到各方和解说词都表现出夫妻间床头吵架床尾和的特征，而后者则是磨磨蹭蹭、不情不愿，犹抱琵琶半遮面。

在和解现场的问答中，奔驰女有这样两段话：“他（奔驰总部）给我出示了一系列我那辆车的所有的检测报告、相关认证的一些东西，包括看了我那个车在4S店的一些流程，都是非常有理有据的”

“因为之前我那个车在交接没多久它有故障，当时有一部分会网络声音怀疑这个车是个故障车，所以我要求所有检测报告有，那我现在都看见了，证明那不是一个故障车，所以我不能给人家泼脏水。”

这些言语，让人看到的是一位“以一己之力，试图提前代替专业机构和权威部门来证明自己所购不是一辆故障车的前维权人士”。

这就是以个人言语进行背书的妙处：如果事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平息了，她认为自己买的不是故障车那就不是故障车，无需谁再多此一举去刨根问底；如果群情质疑难以平复，或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个人所说无非代表没有相关专业认识的个人，权威部门结论随时可以再跳出来给自己收个场。

这种布局，再辅以“结果超预期，再想多就贪心了”式的话语，很快让维权成为过去，过去就是故事，故事里的事哪里算个事。

大家开始着眼于和解以及背后或有的合作，还有将给各方带来的大团圆式结局。这样的期待当时正成为高光亮色，即便不成，也可进可退。

也正因如此，和解协议中有关金融服务费免除的表述也打了埋伏，只是称由卖方去“敦促第三方机构免除相关费用”，完全当个案的友情关怀处理并没有涉及该不该收的判断。

让各方都始料不及的是树大招风带来的双面效应：“竞集守艺人”美食广场的众多商户通过曝光率超高的种种信息认出了那个她，也让公众知道了化名的王倩原来是薛某某——被“竞集守艺人”商户视为“捐款消失”的“老板娘”。真是踏破铁鞋又峰回路转，认出全不费功夫。

有关维权女过往到底是何种性质：经济犯罪还是经济纠纷，目前双方各执一词，不便评判。但有一点比较肯定的是，维权女因此而反转为“被维权女”，攻守之势交换，对维权的态度也立刻发生改变。奔驰女和她的律师不断强调有关“竞集守艺人”的是是非非应该通过法律途径解决，而非声讨；而起诉、打官司，却正是她在遭遇购车问题时奔驰力主，她则力斥的途径。

彼时，没法和4S店或奔驰打官司是因为时间、精力等方面个人根本耗不起，结果还可能落不着便宜；此时，“竞集守艺人”商户无法指望打官司来解决纠纷的根本在于，这个项目的主体不过是一家注册资金10万人民币的有限公司。按照公司法，公司分为有限责任公司和股份有限公司。有限责任公司，简称有限公司，股东以其出资额为限对公司承担责任。面对一个注册资金10万元的有限公司，官司就算赢了又能对利益格局改变多少呢？

位置一经转换，奔驰女的态度与方式随即切换成高举“三包规定”的奔驰模样，人设也立刻坍塌。其实这正是奔驰方面最不愿看到的情况，一个即便不是满嘴谎言也堪称满嘴跑火车的人，从她嘴里很突兀地说出的那些“看了证据，奔驰不是故障车”的话，谁还会信？所以，那些怀疑是奔驰方面发动“竞集守艺人”商户声讨奔驰女的人应是逻辑出了故障。奔驰此时恰恰是最希望维护那女子个人公信力的方面，因为只有其个人有了公信力，当初和解现场为奔驰质量背书的那番话或许才有点儿公信力，否则一钱不值。

问题是，近两周的情形无可避免地将当初和解的公共效应推向“一钱不值”的境地。5月10日，正好是奔驰西安事件爆发一个月的节点上，国家市监局对奔驰进行了约谈。虽说这是一次迟来的约谈，不仅迟到而且粗略，之前漏油奔驰引发的诸多疑问一个也没有回答，只是框架性地提出一些指导，但其释放的信号已经很明确：消费者如今不好糊弄了，仅仅搞定一个奔驰女依然难平众人的质疑。

不仅如此，继西安奔驰女爬完引擎盖至今的六周时间里，奔驰车不断用各种花式质量问题进行有节奏的打脸，西安之后又相继有郑州、长沙等地车主因不同原因纷纷走上引擎。4S店则是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玩法，比如在5月22日曝出的兰州奔驰事件中，就出现价格升级：出问题的车裸价过百万；严重程度升级：开两公里安全气囊就报警；当然还有4S店的“态度”也升级。眼看水越来越混。

于是，在西安奔驰事件发生六周之后，西安市监局宣告终于找到了那颗螺栓钉。可惜此时，围绕奔驰的种种撕裂，以及奔驰女身上被揪出的戏剧性过往恩怨，已经不是一颗螺丝钉就能修复。这样的结局，不啻为一种对公平交易殷殷期待的亵渎。—《调查清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