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一代大师李苦禅病逝,24天后在全国政协礼堂前门大厅,为他举办了盛大的追悼会。
自发来追悼的人围得水泄不通,上至国家领导同志,下到社会各界人士、平民百姓,大家哭作一团,哀嚎声响彻大厅一整天。
曾受惠于他的学生们,长跪不起低头哀鸣:“天底下,还上哪里去找这样好的老师啊!”
李苦禅,名中带苦,人生更是一苦再苦,可他留给大家的,永远只有甘甜。

1899年,李苦禅出生在山东高唐的贫农家庭,祖祖辈辈世代务农,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
然而,到李苦禅这里,基因神奇逆转,李苦禅生来聪明伶俐,自幼就表现出非凡的艺术天分。
深冬一天晚上,李苦禅跟着大人去走亲戚,路过关公庙,他突然定住了。
眼前的壁画让他应接不暇,后来还是大人硬拽,他才肯离开。
回到家后已是深夜,李苦禅横竖睡不着,关公庙那一幅幅壁画,挠得他心痒痒的,想得厉害。
他索性揣上糠窝窝头,偷偷溜回关公庙临摹壁画,一直画到第二天太阳落山才回家。

祖坟终于冒了青烟,家中长辈倍感珍惜,便商量着凑了些钱,把李苦禅送去县城读书。
老师孙占群见李苦禅真有天赋,非常乐意教他。
可班上的富家子弟对之不屑一顾,明里暗里嘲讽李苦禅,不知天高地厚的穷小子,可悲!
有些纨绔子弟挖苦:“哼!你就是吃糠咽菜的嘴巴、抓牛粪的手,还想拿画笔当画匠?别白日做梦了喂!”
其他人帮腔:“祖坟冒青烟?有没有看清楚啊,会不会是粪坑里刚拉出来的热气啊……”
无论别人笑得有多大声,就盯着等他出错,可那双“抓牛粪的手”画得越来越起劲。
所有的声音都被他屏蔽了,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待他某一天回过神来,才惊奇发现,当初围着他笑话他的人,早已蹲着低处仰望他。

在孙占群这里学尽后,1918年,19岁的李苦禅借了点盘缠,独自开启北漂之旅,加入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成功拜师徐悲鸿。
如今的北漂难熬,百年前的北漂也不会轻松半分,更何况是毫无背景毫无家底的李苦禅。
为了能在北京求生,李苦禅白天学画,晚上租辆洋车拉客,跑一个通宵,就为了挣几个铜板子。
每天早上熬一锅面粥,分成三份,那就是他一天的三顿饭。
靠着这股硬撑的劲儿,李苦禅艰难地考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之后又进入了北京国立艺专。
而与前进一步步相伴的,是他晚上拉洋车拉得越来越努力。
骆驼祥子只有拼命拉车,才能买到明天的一口呼吸,李苦禅也是如此。

上炭画课时,老师给每人发一个馒头,用来擦掉炭灰。
别人一拿到馒头,立马就擦了起来,李苦禅捏着那个馒头,被似有似无的馒头味勾得一动也不动。
等到下课,同学们都走了,李苦禅再小心翼翼地把刚刚沾过炭灰的馒头拿出来,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李苦禅都是靠这样的方式来解决自己的一日三餐。
拉车赚来的钱全交了学费,买不起画具,李苦禅就去捡同学不要的铅笔头、炭条头。
同学林一卢怜悯他的悲苦人生,特赠“苦禅”一名。
1923年,李苦禅有幸拜齐白石为师,成为齐白石的第一位入室弟子。
那时的齐白石,刚甩掉“齐白石的画就是厨房抹灰的布”的讥讽声,刚在北平画坛上站稳脚跟。

(齐白石、李苦禅)
齐白石不吝赐教,但很不喜欢学生一味学他的绘画风格,画坛不需要那么多齐白石,但需要来一个吴昌硕,过段时间再出一个陈半丁。
李苦禅深知师傅用意,只学了两三个月不到,就从中摸索出自己的风格,脱离于齐白石。
此后,每次上课,齐白石总爱拿这位弟子说事:“你们数十年便知,白石后笔墨当推苦禅。”
1925年,李苦禅从北京国立艺专毕业,被聘为北京师范学校教授,兼任保定第二师范教授,之后又下杭州艺专任国画教授。
但苦痛不会停止,反而在李苦禅走运时引起加倍的重创。

李苦禅曾在16岁有过一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但生下女儿后,妻子就病故了。
1928年,李苦禅与同门师妹凌嵋琳相恋,两人情投意合很快结了婚,也有了两个儿子。
李苦禅是想踏实过日子的,凌嵋琳却吃着碗里的,看着碗边的,与李苦禅的学生张若谷对上了眼。
甚至不顾礼义廉耻,凌嵋琳单方面与李苦禅离婚,同时在报上刊登了与张若谷的婚讯,抱着俩儿子偷偷私奔了。

在私奔的路上,小儿子意外受伤,小伤拖成重伤,最后为母亲所谓的“新式爱情”殉了葬,不治身亡。
李苦禅费尽千辛万苦,才抢回了大儿子,从此与凌嵋琳一刀两断。
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日寇侵占东北三省,引起爱国学生的愤怒,学生运动不断。
作为教授的李苦禅,给学生撑腰,替他们打掩护,还多次舍身担保学生,学生亲切称他为“赤色教授”。
校方忌惮李苦禅的壮举,找借口辞退了他。
1935年,日寇进入平津。李苦禅自愿打头阵,带领着学生游街抗议。
走到到东长安街时,军警的高压水龙头劈头盖脸喷射,游行队伍不为所动,继续前行。
日方知道李苦禅的能耐不小,想拉拢他入麾,给日伪撑场面。
李苦禅推脱:“我是个画画的教书匠,从来不会做官,还是另请高明吧!”

谢绝了同流合污,还怕殃及无辜,连北华美专和北平美术学院的教职也辞去了。
受先进思想感召,李苦禅加入党组织,成为一名地下工作者。
当年李苦禅居住的北平柳树井胡同2号,曾是北平地下联络点。
但当时的组织穷得叮当响,经费啥的几乎得自己想办法。
为了给过路的同志凑盘缠,李苦禅既典当东西又卖书画,办画展所赚的钱只留了点给儿子买顶帽子、围巾,其余的一分不剩全给了组织。
一个叫郝冠英的同志,5天内需要凑齐2000元,在那个4元可以买一袋面粉的年代,2000元不是一笔小数,李苦禅全掏了。
自己最穷的时候,连一碗掺水的稀粥都喝不起。
常走河边走,哪有不湿鞋,1939年李苦禅被日本宪兵逮捕,一同被捕的学生魏隐儒回忆:
“我们备受酷刑,棍打、鞭抽、灌水、压杠、火燎,刑讯逼供,抽得我皮内出血,昏迷过去。
先生是个硬汉子,面对敌人破口大骂,坚贞不屈,用尽了各种刑具,也未逼出任何口供。”
他们朝李苦禅指甲里插竹签儿,接着灌凉水,往他鼻子灌辣椒水,鞭子抽进了李苦禅的骨肉,扬起时肉沫横飞,打到绑着李苦禅的铁链都裂开了。

他还是临危不惧,大声诵读《正气歌》,日军根本拿他没办法,迫于舆论,只能暂时把他放了。
出来之后,魏隐儒丢了半条命,奄奄一息,李苦禅急得四处购买进口特效药救他。
晚年魏隐儒经常念叨:若没有李老师,我活不到现在。
但李苦禅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朋友凌靖回忆说:
“当年我们一看他浑身打得都肿了,浮肿了,身上这儿紫一块那儿青一块,那儿流着血,反正是打得相当厉害……”
抗战胜利,迎来了久违的曙光,李苦禅再次跌入了更深的深渊。
不同的是,抗战前的深渊是敌人给的,这次入深渊,是自己人推的。

1946年,李苦禅任“北京国立艺专”教授。
1949年,北京解放后改为兼任教授,李苦禅被排挤出教师队伍,被赶去卖戏票、给学校看门。
朋友不忍心疼感叹:“苦禅,苦禅,你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苦’啊!”

走投无路之下,李苦禅斗胆上书毛主席,请求安排工作,毛主席当即写信给徐悲鸿院长,并派秘书前去看望。
在主席的安排下,李苦禅才恢复了教职,见过人性的黑暗,李苦禅仍执着从善,照亮别人。
学生傅以新曾与其他同学一起去李苦禅家,他回忆道:
“苦老问起我们每个人的境况。
同去的还有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学生,苦老得知他是因生活困难而未能回山东老家时,立即停下笔来,叫儿子李燕:‘燕儿,拿钱!让他买票回家看父母!’”
1963年,林风眠在中央美术学院陈列馆举办画展,却遭到了批评与谩骂,有人说他的艺术不伦不类的,也有批评林风眠情调不健康。
李苦禅主动请缨,不厌其烦向众人讲解林风眠的画作,从林风眠的人品讲到他的艺术,对他人的疑问进行了详尽的解释。
一个苦命的人读懂了另一个苦命人,这或许是惺惺相惜,也是艺术情感相通的魅力吧。

然而他救人于苦海,自己却在苦海里越陷越深……
那场持续了十年的风雨,将几近飘摇的李苦禅无限吞噬。
68岁的他被两三个曾经的学生严刑拷打了整整十天,差点被活活打死,出来时遍体鳞伤、鼻破血流。
儿子痛恨那几个学生恩将仇报,更埋怨父亲竟任人宰割。
李苦禅苦笑说:“当年鬼子逮我时,我两掌打翻了俩鬼子走狗,我打敌人是应该,但如今挨学生打,我这个当老师的可不能打学生!”
别人忙着相互揭短以此活命,李苦禅死活不肯批别人。
在“牛棚”劳改时,有群人气势汹汹地拿着棍棒,逮着李苦禅问“某某人在哪儿”。
他胡乱指了一通,跟他一起劳动的人都替他着急:“你这不是找事吗?你分明知道他人在哪儿,那些人回来要是找到你绝不可能放过你!”
李苦禅说:
“你们看到他们手中拿着棍子,他身体不如我,要是这一顿棍子下去,还不把他打死啊!
我要挨这顿棍子没事儿,所以我要是替他挨这顿棍子,还是划算的!

著名学者、书法家康殷曾说,李苦禅老先生就因为护他,被打得休克过一回。
1979年,风雨过去,李苦禅收拾收拾,重新出发,他为人民大会堂绘制《盛夏图》,再次创下历史最大的大写意花鸟画奇迹。
1983年,李苦禅终于游到了苦海的尽头,享年84岁。
活着好苦啊!李苦禅靠着前三个字,屡屡幸存,活了84年。
下面是李苦禅作品欣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