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程十发出席某个活动,有人见到他,便想着套套近乎。
第一次见面,一上来就夸程十发:
“程大师,你气度不凡,精力充沛,身体真好,一定能长命百岁。”
程十发反问他:“请问仁兄,你是不是姓阎?”
那人被问得一头雾水,摇头回应,程十发转而笑着说:
“只有阎罗王才知道我能活几岁,你既然不姓阎,肯定不是阎罗王,怎么会知道我能活几岁?”
顿时堵得那人哑口无言,羞愧难当。

程十发虽说是画家,但嘴上功夫也是相当了得。
有一回,一个富翁邀请程十发去澳门办画展,打包票只要程十发去,什么住宿、交通费用他全包了。
程十发老说吃亏就是便宜,但也不是说什么便宜都能让人占去,有些人别有用心,程十发自当防着。
好比如他当下就觉得,这个富翁不怀好意,他也没有当面戳破,只是以身体不适推脱。
谁知,富翁穷追不舍,既说要派人一路护送程十发,又承诺给他买头等舱机票,路上绝不会苦着他。
程十发便摆出第二套说辞,“我最近没有新作品,开不成画展。”

富翁还是听不进去,坚持说:“只要大师到场,没有画也不要紧。”
两三回合的“口头较量”,把富翁的意图暴露无遗。
程十发笑出声来,“没有画开什么画展,要么是开我的‘人体展览会’?”
富翁自知无趣,连句告辞的体面话都没说,转头就走了。
还有一次,一家饭店老板提前收到风声说,程十发待会要来自己的店吃饭。
大师光临寒舍,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事先备好笔墨等候。
程十发一来,老板马上敬酒说好话,想讨程十发欢心。
眼看程十发没有赠画的意思,老板也不绕圈子了,直奔主题摆上备好的笔墨,非要程十发现场作画,“不然您就是不给我面子!”
被架到这种地步,程十发面色愠怒:
“你准备好了笔,我就一定要写吗?那你门口有条河,你手一指,难道我就要往河里跳?”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受外来思潮影响,很多人生了嫁外国人的心思。
有个小辈觉得,程十发这么大牌的大师,怎么着在海外也有一两个认识的,就缠着程十发,要他给她介绍个外国对象。
程十发强调了几次“没有海外关系”,那女生就是不信。
最后程十发无奈,猛拍脑门说想起来了,还真有两个要好的海外朋友。
女生喜出望外,连连追问是谁?程十发悠悠地说:“陈姑夫和邵姨夫。”
女生一听姑夫、姨夫,关系这么亲近,自己的终身大事有戏,又问他们现在在哪里。
程十发回答:“一个在台湾死了多年,一个从不联系。”
女生再细品刚刚程十发的回答,才知道他说的是“陈姑(果)夫、邵姨(逸)夫”。

有人向他求画,说“求点颜色”,其实这就是圈内的行话。
程十发装傻隔天拿了两盒颜料给他,说你既求点颜色,那我就给你点颜色。
在程十发这边吃瘪的人觉得,程十发嘴上得理不饶人,太不近人情。
其实,发老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儿子程多多回忆,曾有个人拿着署他名的画来给他看,说是某某看中他的相机,就以画相换。
程多多一眼便看出那幅画是假的,正欲开口,父亲推了推他的手,抢先说:“这画蛮好蛮好的!”
接着请求道,“我能否在这幅画再题两句话?”那人自是求之不得,马上答应了。
程多多见这一出,便心知了父亲的用意,说破这件事,反而会影响对方两人的友谊。
而父亲只需要动动笔,就能让画变假为真,还能不破坏两人的友谊。

宁愿默默建十座庙,也要保住一段情,程十发就是这样的人。
美术家协会要开画展,特地向程十发讨幅画,程十发画完,马上交给通讯员。
结果,通讯员回去交差的路上,把画塞在自行车后座,颠着颠着把画颠掉了。
通讯员急哭了,觉得饭碗要没了,程十发得知后说:“别急别急,我再画一幅就是了。”
之后放下手头其他的事,又花两天重画了一幅,通讯员连声鞠躬道谢。
程十发就是这种人,只要别人可以舒服一些,他自己再多受累一点也无妨。
1992年,徐根宝带领的国奥队遭遇“黑色9分钟”,兵败吉隆坡,全国球迷崩溃大骂。
那年是徐根宝足球生涯中最灰暗的一年,同样也是球迷的程十发,托人给徐根宝带了一封信,鼓励他“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要怕失败”,还附赠了一套《孙子兵法》给他。

(程十发与徐根宝球队合照)
后来,大年初三,徐根宝上门拜年,两人第一次相见,程十发又画了幅山茶花勉励他。
程十发曾开玩笑说,他与徐根宝是手足之情,他是画家靠手吃饭,徐根宝用脚踢球,谓之“手足之情”。
此外,足球运动员武磊条件不好,虽然进了徐根宝的青少年足球训练基地,但连生活费都没有。
程十发了解了情况后,说自己就缺个懂足球的孙子,让武磊拜他为“干爷爷”。
从那之后,武磊每个月的生活费就有了着落,每年寒暑假,还能住在程十发家里。
武磊回忆道:
“印象中第一次见到程老先生是徐指导带着我的家人一起去他们家里,当时我的年纪也比较小,只知道程老师一个非常有名的画家。
见面后第一感觉程老是一位非常和蔼可亲的爷爷,徐指导也非常尊重他;程老的儿子和儿媳妇就是我的干爹和干妈。
我的干妈也经常会带我去外吃饭,也会给我买很多衣服、鞋子这些生活上的用品。”

自从丰子恺去世后,程十发就接过权杖,成为新一任上海中国画院院长。
两个在那场长达13年的大雨中被淋湿的人,一个被泼热浆糊、寒冬中被逼着套上麻袋去摘棉花,最后患肺癌离世,一个被泼墨汁、刮糨糊,折磨得不成人样。
一个吃了这么多苦,含恨离开了画院,一个吃过了这么多苦,来到画院重新开始,去的人因为艺术,也有人因艺术而来。
无论如何变迁,总有人愿意再次相信艺术,再次为之肝脑涂地,不是他们足够勇敢,是他们都放不下中国艺术的未来。
1991年,上海可以分配住房,但名额有限,分到画院就只剩下一套房了,但当时画院多的是条件不好的画师。
于是,70岁的程十发自掏腰包,亲自作画30幅,卖得60万元,买了10套房分给困难家庭。

程老的忘年交,著名喜剧演员王汝刚先生晚年对这件事记得还特别清楚:
“1991年大夏天,老先生为了交齐30张画,不顾高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狠命地作画。当画所差无几的时候,老先生累病了。
他的行为和精神感动了百岁高龄的朱屺瞻老先生,朱老先生二话没说就帮程老画完了最后几张。”
1996年,程十发甚至把自己私藏的122幅作品,包括唐伯虎、董其昌、吴昌硕等历代大家的精品,全部无偿捐给上海市文化局。
交接仪式上,程十发深情地说:
“这些艺术品都是属于人民的,我个人保管是暂时的,现在我把它们交还给人民,了却了自己的一个心愿。”
在捐画之前,程十发接连发生了两件痛心的事……

捐画的三年前,程十发的夫人张金锜心脏病并发脑溢血逝世。
张金锜去世后,家人看发老已经几天没合眼了,劝他先回房休息一下。
王汝刚也准备搀扶着发老,往房间走,突然发老一下子挣脱他的手,一下跪倒在地,朝夫人的灵位磕了三个头。
额头撞击地板的声响,一下凿着一下,磕落了在场所有人的眼泪。
发老浑身颤抖,饱含热泪跟老伴话家常:
“你不光是我的夫人,更是我的姐姐,我有今天,是绝不会忘记你的!”

(张金锜与程十发在上海美专合照)
两人在上海美专相识,都是王个簃的学生。
与程十发相比,张金锜更让老师省心,叫她学习吴昌硕,她就老老实实学。
程十发就不同了,向来老师指东他打西,作业都是跟着感觉做,有些老师不满意也不愿意改。
王个簃却说:“随他去吧,他想怎么画就让他怎么画。”
后来王老赋诗一首点评:
“程生不犹人,胸次极寥廓。
抚古有会心,笔墨无拘束。
萧疏木一柯,崱屴山一角。
策杖入空濛(蒙),俯仰何所作。
曲高和者寡,纷纷念流俗。”
然而,从上海美专毕业后,程十发就失业了,两人婚后住在松江的王传胪老宅。
张金锜曾回忆那段艰辛的岁月:
“那时候在松江,遇上冬天,天天晚上冷得在家直哭。外面刮风下雪,屋里都会渗漏。
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身边一点钱都没有,真是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陪丈夫熬过来了,程十发得到了华东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工作,组织编辑创作连环画,之后还被上海中国画院聘为画师。
结果,褪去的苦难,夹着更大的风浪,再次席卷而来。

45岁的程十发被批黑画家,每天胸前挂块牌子劳动,生病也得接着干。
女婿回忆,有一天看见程十发拖着满身的墨汁回来,身上还沾满了糨糊,牙关紧咬,可眼泪眨着眨着还是掉下来了。
程十发把女婿拉进卫生间,让他赶紧把眼泪擦了,“千万不要让你师娘看出你哭了。”
他自嘲说:“他们不拿我当人,把我变成了宣纸,在我身上泼墨汁。还把我当墙壁,朝我身上刮糨糊,好比拿我身体在裱画……”
当时,程十发工资被砍半,一家五六人全靠他一份工资。
最困难的时候,全家只有2角钱,当了家里清朝制的圆红木桌子、圆凳才勉强买得起米盐。
程十发不愿意说,张金锜就假装看不见,晚上偷偷把丈夫没洗干净的衣服,又拿来洗一遍。
只是墨渍很难搓干净,总有泪水一滴接着一滴,把墨渍晕得越来越大。
两人同甘共苦,相互扶持着走了一生,爱人逝世后不久,女儿程欣荪患癌去世。
一时痛失两位最重要的人,程十发顿感人生的虚无,便把珍藏的画作全部捐出,一心颐养天年。

80岁后,发老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多种慢性疾病折磨得他提笔写字作画都十分困难,往往发颤发抖。
有一次陈佩秋去看他,说:
“你现在手抖得好些了,我看你的线条抖出许多新意,是过去没有的。”
发老调侃道:“我那是精神抖擞。”
他还患有气喘病,时常一动就喘不过气,他却常常笑着解释:“我这叫英雄气短。”

气短但也是真英雄,2007年7月17日,发老停止心跳长达50分钟,之后再次起跳,气短的英雄和死亡厮杀了整整50个小时,才认栽缴械离世。
王汝刚静静为发老穿上衣衫、裤子,程多多连忙将父亲生前交代的眼镜,小心架在他鼻梁上。
发老当时跟儿子说的是:
“人老了看不清了,戴了眼镜,我才好认出她们母女俩……”
下面是程十发作品欣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