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生炳/文
我和陈诚,是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同期同学,他是炮兵科,我是步兵科,在校时并无往来。毕业后,他回浙江,我返东北沈阳,没有接触的机会。1938年7月,也就是抗战第二年,我原是刘芳波的部下,被推荐到陈诚的总参议刘绍先那里,安排在陈诚新组织的第九战区长官司令部副官处当科长,一直干到1941 年9月。虽系昔日同学,但以后地位悬殊,无从参与机要。仅就个人在生活细节方面的见闻,写在下面。

一、器宇
陈诚为人胸襟狭隘,墨守成规,性情偏激,喜怒立见。有人说:“他当一个步兵师长,那是最标准的了。”1938年马当要塞失守前,他指挥薛岳、张发奎两个兵团作战,每星期开一次科长以上军官和苏联顾问的联席会议,研究战况。他曾说:“战区指挥64个步兵师(特种兵和配属的其它部队除外)光是师长姓名和所在位置,就很够记一气的,而最重要的还是应付瞬息万变的复杂战况。有人说我本领不佳,我不反对,若说我不努力,我还不承认呢。”他似乎感觉这个担子的沉重。
每次战役开始,陈诚都在自己办公室里面对地图聚精会神地研究攻守方略,以期打一个像样的胜仗。他的少校侍从副官钱汉佐曾说过:“一打了败仗,长官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那张面孔实在难看。这时如果向他请示什么事情,就得碰钉子。如果战事进展顺利,长官坐在靠背椅上,跷着二郎腿,足尖踏地,喜形于色,向他请示什么,他就心平气和地答复你。”

二、思想
陈诚是浙江青田人,旧制师范毕业后考人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第八期学习军事。当时军校提倡造就道德军人,给每个学生发一本《军官学校学生遵守规则》的小册子,上面前三条的内容概书:“本校以造就道德军人为宗旨……养成对我作战有同仇敌忾之心”等语,这三条要求背诵,如不能背诵者责以戒尺30。这个道德自然是旧道德——不为非作歹、纵兵殃民;不给军阀当帮凶——不给他们充当争夺地盘的工具,而是要养成为国家尽忠的、对外作战打倒日本人的将校。第八期的学生都受到这种教育的薰染,陈诚也不例外。历史证明这样造就“道德军人”的效果并不大,因为办这个学校的政治背景便是北洋军阀。
他和蒋介石以前并不认识,在办黄埔军校三、四期时,任该校区队长①,蒋是校长。他们同是浙江人,比较容易接近。从此他推崇蒋介石,把蒋当作效法的偶像来崇拜。在孙中山先生号召的三大政策之下,蒋介石参与北伐,陈诚亦随同参加,地位并不高。蒋介石中途叛变,屠杀进步人士,他也随之叛变,把一生的富贵尊荣放在蒋介石身上。他的主导思想,是以蒋介石为转移的。
他对古人推崇的人物是曾国藩,像《曾文正公家书》这类书他读过。1939年9月18日,在六战区长官部和湖北省政府所在地恩施举办的纪念“九一八”大会上,我代表长官部出席了会议。陈诚讲话时有这样一段:“……我们对日抗战,一定坚持到底,不达到收复东北失地和收复台湾、澎湖、硫球群岛,誓不收兵……从前曾国藩平洪杨,自己筹兵筹炮筹械弹,终于获得胜利。我们现在一切不用操心,光管打仗,国际形势大力支持我们(指美国),收复失地又有何难,真个的我们连个曾国藩还赶不上吗!”
四川黔江县城所在地,是通重庆、湖南、湖北的公路上的总枢纽。1940年9月,他叫我在黔江组织个招待所,接转消息和物资,并招待来往要人食宿,地址设在文庙。该处年久失修,荒草满目。我略加整理后,将正殿三楹内牌位神龛用纸搭架糊帛隔起,辟室四间招待贵宾;东西两庑则将神位供桌一律撤去,增设床位。1941 年春,陈诚由重庆开会归来,过此问我:“文庙神位在哪?”“就在这正殿,为修饰雅观,业经纸糊遮起。”我回答后并举以相示。陈告谓:“这纸糊掩盖须撤除,并将神牌神龛洗刷油饰一新,并整顿周围环境以壮观瞻。”我感到惊异,陈往来过此并非一次,为何出此?经询知,在重庆国民党开会时,孔祥熙曾建议修复文庙,陈诚过此,付诸施行。
1943年,我任第六战区湘桂转运处龙潭分处长,湖北省府彭敬轩科长由广西押运一卡车书籍,过龙潭住于处内。据云:“这批重要刊物原系武汉陷落以前抢运到硅林的,陈主席面谕:‘从速起运恩施’。唯恐别人押运有所疏失,所以派我亲运。”我因借一书,名《剿匪文献》。因为我未参加过所谓的“围剿”,看着费劲,为时又仓促,草草翻过便了。内容概为所谓:“从第一次至第五次围剿的战史”,内有照相插图,都是些给蒋介石歌功颂德的东西。而陈诚却奉为“历史文献”,这样郑重其事地运往恩施安全地方保存,便可见其居心了。

三、作风
陈诚行止严肃,面孔冷酷,部属犯法从重治罪,不稍宽免,人多畏之。长官部内和直属单位官兵稍有贪污掠索行为和奸淫抢劫者,他都不允许。从高级幕僚、参谋长到士兵都以不接触或少接触他为佳,因为他心情不顺时,时常严厉呵叱下属,谁要给他留个不好的印象,他永远也忘不掉。有一次,后勤总部副总司令陈劲节到恩施同他商洽机密,归来过黔江时曾说:“陈长官拒人于千里之外,亲朋故旧无敢进言者,而自己又少读书,不访问,同步自封,自以为是,这与专制时代的皇帝何异?好皇帝尚有广开言路时,他比皇帝还厉害,危险!”
陈不仅造成上下隔阂、误会,也曾发生过笑话。
1940年秋,陈诚一度到韶关看李济深先生。夜晚无事时,两人下象棋,陈想吃番薯,告其随侍副官石心志说:“弄番薯吃。”石是山东人,陈当连长时的士兵,对他从不敢畅所欲言,把“番薯”听为“饭熟”,认为是吃夜饭,遂找专办伙食的马骏副官,预备夜餐。马说:“吃饭未久,恐怕你听错了,再去问问看?”石心志畏不敢问,乃将熟饭呈上,遭陈大骂。陈遂不食也不下棋,转身人寝去了。
有人说陈诚作事鲁莽粗率,请看下边一段事实。在长沙大火次日黎明,陈诚亲要电话同张治中主席通话。女接话生问:“你是哪一个?”她说主席指示过;凡找张主席说话的必须问明来人姓名。陈不肯说出姓名,只是说:“叫你接你就接通好了,你管我是谁?”接话生说:“你是胡事搞的喽,大清早你来歪缠,见了鬼!”她用长沙方言连笑带骂地说,误以为是向电话生无理取闹的,就不再理他了。陈诚大怒,立即叫副官带枪兵四名,乘汽车把电话局长抓来,后经张主席来电话才给开释。

四、日常生活
陈诚日常生活朴素,衣饰饮食不怎么讲究,不吸烟,能豪饮,但非特别场合从不轻易为之。据闻某次去日观操,日本军人从报纸上对陈在中国的声名是知道点的,反见其人不称其气,宴会时似有藐视之意,以饮酒挑之。陈察觉,遂与之对杯豪饮,醉倒了对方。陈虽醉仍能自若回寓。后告人云:“别的事不兴吹,连个饮酒还赶不上日本人吗?”
凡给他当僚属的不许在办公桌上放香烟盒,如有违反,必遭申斥。他的参谋长,如郭忏、施北衡、朱怀冰、刘绍先之流,都不敢当面吸烟。
陈从来很少欣赏音乐、参观歌舞等,对狂嫖乱赌尤其憎恶,饮食上奉行蒋介石的新生活原则——四菜一汤制。如用六菜一汤,且把汤改用大钵,并将鸡鸭鱼肉混炖一起者,那便是对来宾的特别敬意了。文娱方面只会象棋,有时作室外散步。所以在他的长官部里工作,枯燥无味得很。至于小型的俱乐部、图书馆,以及戏剧电影等,一无所有。
陈诚幼年时代娶家乡人吴氏为妻,后离异,但女方仍在他家侍奉陈母。当他任十八军军长时,由宋美龄之介,和谭延闾的女儿谭曼怡搞恋爱。谭女是大学生,旧学有根底,情书往还吟诗寄意。陈须步韵或酬答时,便由僚属陈伯村当捉刀人。他们夫妇情感甚笃。陈如果正在吃饭时接到谭的来信,必须立即拆开读完,才能继续吃饭。1943年时,他们已有子女四五人了。

五、“三八”团体
当时人,尤其是军人们都说:“陈诚团体有三八。”哪三八呢?是第十“八”军,“八”一三参加作战时他指挥的部队和保定军校第“八”期同学。我所知的情况是这样的:
(一)第十八军和由十八军出去当军师长的部队,统在十八军系统以内。关于人事调迁、装备补充、扩编或缩编皆由陈诚作主,蒋介石是不大过问的,在重庆、桂林、衡阳等地设有办事处,专给十八军系统的部队办理关于补给的金钱物资领运事宜。这些办事处打着陈诚的招牌,向各方面接洽容易,办事迅速。办事处的经费也统由十八军系统的部队筹措。
(二)“八一三”是指1937年8月13日,这天是上海方面同日本开火的时间。那时陈诚是前敌总指挥,所以每年陈诚在他的司令部里开会纪念以志不忘。
(三)保定第八期同学。在对日抗战时期,来自各方的带兵官或幕僚们确实不少,因为陈在中央政府说话好使,所以都愿接近他以自重。1937年抗战前,在南京举行的军事或政治扩大集会时,为免去互相拜访和请客,统一宴见起见,便由他发起召集宴请第八期的同学或老师们,第九期的也可以参加,举行聚餐或茶话会,用款由参加者分摊。1934年,我随张学良将军去南京出席国民党六中全会时,曾参加过一次这样的会餐。与会者是八、九两期师生,一时聚集南京的有百多人。陈老总(同学们对陈诚的称呼)后到每餐桌前颔首示意而去,据说他适患牙病,不能参加酒食云。(1964年3月)
作者系国民党军第九战区副官处科长
陈诚在黄埔军校第一期任特别官佐,第二年任兵连长,第四期任炮兵科长兼炮兵大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