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能——慈母隐泪

长江新世纪 2024-01-12 09:51:17

摘自《悟能》马德华

往期内容:悟能——苦练基本功

我在中国京剧院学戏时,只有每周六晚上才能回家,等到周日下午又得回到京剧院。所以,这一天与家人团聚的时间非常珍贵。

我每次回家,都要把换下来的脏衣服带回去给母亲洗。倒不是因为我懒,实在是学戏太辛苦了。老师给我们看功的时候常说:“你们赶上好时候了,当初我们学戏,晚上连炕都上不去。”

此话不假,我们每天高强度的训练,到了晚上浑身肌肉酸痛,像是给骨头缝里打了一针浓醋一样。下铺的同学回去倒头便睡,上铺的同学蹬梯上床都费劲,有时候干脆直接扯下褥子,在地上打一宿地铺。在这样的情况下,谁还有多余的劲儿去洗衣服啊。

除了洗衣服,每周六我还有一件少不了的功课就是洗澡。母亲知道我学戏苦,每次我一到家,就烧上一盆子热水,好让我洗个澡解解乏。 有一回我刚把衣服脱了,准备进盆,母亲便面色沉重地盯着我的腿上看, 说道:“德华,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你腿上是怎么回事?”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发现膝盖周围全都是小紫点,赶紧解释道: “妈,我没打架,没事,不碍事的。”

“不对,这一准是人掐的,你老实说,到底怎么回事?”母亲严厉 地问道。

我见实在瞒不过了,便和母亲说了实情。

原来,过去总是讲究打戏,新中国成立之后,剧院里不许再打孩子 了,但是相应的教学方法还是要有的。比如在翻小翻的时候,正确的姿势是两条腿必须要直,就好像大车轮一样,翻得飞快才规范、见功夫。 但是刚开始学时,双腿会不由自主地“挂龙”,所谓“挂龙”就是双腿 打钩弯曲,这样一来很容易站不稳,速度也减慢了。

老师为了改正我们这个毛病,就想出一个主意,在你翻跟头的时候拿一个竹棍,当你的俩腿一打钩,竹棍就上来敲敲你的腿,跟你强调一遍别挂龙。可翻跟头是下意识的动作,注意力根本没法集中在腿上,一连三次挂龙,就不用竹棍了,稍不注意,就用指甲盖掐在腿上,就这么一下子,跟火蝎子蜇了一样,钻心似的疼。再看这两条腿,跟条件反射一样,登时就直了。等再翻的时候,知道自己哪个地方疼,就知道注意 了,到下回保证不带出错的,特别管事。而且这招是只伤皮肉,不伤筋骨,就疼当时一下,过后就好了,对身体也没害处。

我把来龙去脉给我母亲解释完了,就见母亲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里跟我嘀咕:“当时你爸不让你学戏,你偏不听,这回知道苦了吧?”

苦是真的苦,但我仿佛真的是乐在其中,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时候才能成角儿,才能站在梦想中的舞台上演戏。所以我坚定地和母亲说: “妈,我不怕苦。”

母亲用手背抹了抹眼泪,抱着我换下来的衣服,转身出了门。

多年以后,姐姐和我说,当年母亲最怕每周看我洗澡时遍布腿上的小紫点,所谓“打在儿身,痛在母心”。我不在家的时候,母亲还偷偷地掉了好几回眼泪。现在回想起母亲,更加体会到慈母那份深沉而又伟大的爱。

心中打起退堂鼓

学戏的日子很苦,但是我也很享受,心中总是有一股子劲儿使我坚持着。一是戏曲这方舞台太有魅力了,它像是一个奇妙的魔术袋子,时 时刻刻都有新鲜的东西吸引着我,不知道下一秒又会有什么惊喜;二是我儿时的英雄情结。但是随着对戏曲的深入学习,这种情结从包公、关 公、高宠这些戏中的英雄转移到“角儿”的身上了。舞台上精湛的表演, 细致入微的刻画,“嘣噔仓”一亮相的碰头好,太光鲜亮丽了。我想着我什么时候才能成角儿,什么时候才能穿上蟒袍、扎上大靠,站在舞台中央去演绎我儿时崇拜的英雄啊!

记得电影《霸王别姬》里有这样一个情节:有个学戏的小孩叫小赖子,因为受不了戏班的责打,偷偷跑出戏班,进戏院看了一场《霸王别姬》,当楚霸王项羽出场一亮相的时候,戏园子里像炸开了锅,众人为之倾倒、喝彩,简直要把戏园子掀了顶。小赖子激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说了句:“这得挨多少打啊!”这段情节很真实,只不过我与小赖子不同的地方在于当时我们已经不兴体罚了。“角儿”的光芒一直激励着我, 即使再苦再难,我咬着牙也要坚持下来。

可是有那么一次,我是真的打起了退堂鼓,不想学戏了。

事情的起因是中国京剧院要和北方昆曲剧院合并。因为北方昆曲剧院是1958年刚刚正式建院的,虽然有韩世昌、侯永奎、白云生等大师坐镇,但是青年一代演员相对比较缺乏,所以京剧院决定把一批青年学员调到北昆学习昆曲,其中就包括我。我当时得知这个消息后,心里像揣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那时候的我可是一心只想着演京剧啊!我实在是太迷京剧了,对昆曲是一窍不通。在我心里,进了京剧院就像是走进了天堂一样美好的地方,现在却突然一下把我打到了一个我极不愿去的地方。而且,我崇拜的英雄偶像都是京剧里的角儿啊!对于昆曲里水磨婉转的曲调,我觉得还是不如一段西皮流水来得痛快。这种失落的感觉,除了我,怕是没人能够体会。所以,我坚决不同意把我调到北昆。

那个时候我真是沮丧到了极点,也没了当初学戏时的那股子心劲儿 了。借着周末,我回到了家里,父亲要忙活店里的生意,没在家,只有母亲坐在床上给我姐姐缝补衣服。我凑到母亲身边,说:“妈,我不想学戏了。”

母亲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衣服,盯着我说:“是不是学校的老师、 师兄弟打你了?”

我急忙摆手说不是,便将京剧院要把我调去学昆曲这件事一五一十地跟母亲说了一遍。

母亲瞅了瞅我,叹了口气:“德华,你不是跟你爸爸约法三章,要干这个,就一定要干到底吗?再说了,即便你回来,再上几年级啊?行了,反正都是唱戏,就别瞎琢磨了。”

我没想到母亲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出话来。母亲也不看我,接着给姐姐的衣服缝了几针,对我说:“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吧。”

那天晚上,我们一大家子坐在一起吃饭。父亲看到我回来十分高兴, 叫母亲多添了几道菜。哥哥、姐姐对我也是嘘寒问暖,非常关心。我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行为极其不自然。母亲还是照样忙里忙外的, 没有多说什么,直到后来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亲。这也算是我和母亲的一个共同的秘密吧!

回到学校,我就去找老师,想继续留在京剧院。老师跟我说,这次被调走的同学都是北方昆曲剧院选的,只有好样儿的才能过去呢。而且这次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京剧界的好角儿,像梅兰芳、杨小楼、谭鑫培等等,都是昆曲戏开的蒙。这样才能做到“六场通透,文武昆乱不挡”, 你要是昆曲都能拿得下来,以后就没有能难住你的戏。像武生戏里的《石秀探庄》《挑滑车》《林冲夜奔》,不也得有昆曲的底子吗?

听老师这样一说,我心里才得到了些宽慰。我的梦想不也是要成角儿吗?既然角儿们都学过昆曲,我也不能落下这门功课!此外,我的师兄弟们也全都劝我说:“反正都是一个党委,吃住练功都在一起。空闲的时候吊吊嗓子,以后还能回京剧院。”有了这些鼓励,我的心里才又 找回了那股劲儿。(后来还真有一段时间,每逢周日,我就去京剧院和师兄弟们聚在一起练功、谈戏、侃大山。)

我原先因为没有接触昆曲,所以才对它有排斥的心理,可等我真的来到了昆曲剧院,通过不断地学习和了解,我才深深地被这门艺术折服。昆曲实在太高深了,在舞台上讲究无声不歌,无动不舞,一招一式都十分讲究。我在这里学的第一出戏是《双下山》,就是我们常讲的“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中的《思凡》。后来这出戏还给两院的党委汇报演出过,反响特别好。我在这出戏里也出了不少彩,给党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出戏甚至还改变了我的很多想法和人生轨迹,这些都是后话。最重要的是,通过这次演出,使我更有信心把昆曲学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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