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自《开场白》
所谓哲学问题，不是一些道理、理论、概念，它是要跟生命的实践联系在一起的。第一个，为什么我们要关心哲学？Why的问题。因为关心哲学是很奇怪的事情，哲学能给我们答案吗？好多时候，我被人误称为人生导师。我不是。我再次断然拒绝这样一个称呼，我从来不是这样一个人。谁如果自称对人生的问题或者世界上更多的问题有答案，那他是在冒充先知。我绝对不是，我在和大家一起探索。
我们知道苏格拉底说过一句经典的话：“未经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这句话很迷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英国哲学家约翰·穆勒说：“这样思考人会幸福吗？人会很快乐吗？其实未必。但是这样会使我们成为更充分意义上的人。”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完全不反省自己的生活，我们就和猫猫狗狗差不多了。
有人会说“猫猫狗狗很可爱啊”。对，大自然已经造出了很多猫猫狗狗，它们的确都很可爱，但是碰巧，幸运或不幸地，你被造成为一个人。作为一个人，你在精神结构上就是有思想、有意识、有所谓“灵魂”的。于是，你必然会进入一种对“自我”进行思考、反省的精神状态。只不过，对于这种与生俱来的精神状态，有的人是不自知的，有的人是非常自觉的，这二者就是所谓“浑浑噩噩的人生”和“更值得过的人生”之间的区别。
我想这大概也是苏格拉底的意思：作为一个人，让我们充分地发挥作为人的潜在的精神能力。我们只能在这个意义上成为更丰富、更好的人，过一种值得过的生活。
但是这并没有解释清楚所有的问题。还有另外一句名言，出自“苹果”的CEO乔布斯：“我愿意用所有的科技成果，去换取和苏格拉底相处的一个下午。”
你相信吗？我开始有一点怀疑。因为苏格拉底还有一句话特别有意思：“在重大的问题上，我一无所知。”看吧，你要跟他谈什么？他说人生有许多问题需要思考，你花一个下午和他交谈，谈到最重要的问题他都一无所知。
那么，为什么还要关心哲学呢？哲学可以给我们答案吗？有的时候它好像给出了一个答案，但是这个答案并不会把问题关闭起来。它好像解决了你暂时的一个疑问，但会引向更多的、更大的、更深刻的问题，它是连绵不绝的。这才是苏格拉底的本意。
而且他说“我在重大的问题上一无所知”，他真的那么无知吗？从字面意义上看，他是很谦逊的，也是很诚恳的。但是，他首先知道什么是“重大的问题”，他也知道“自己不知道哪些问题”。而最大的无知是什么呢？最大的无知就是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
所以大家去阅读，有些书是让你知道“你知道什么”，还有一些书，特别是哲学的读物，是让你知道“自己还不知道什么”。
说了这么多，关心的问题是我们如何去过一个经由反省的人生？哲学能够帮助我们什么？
我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心哲学呢？回想起来，大概是十岁、十一岁的时候。有一次，老师在课堂上讲“盲人摸象”的寓言，问大家有什么认识。很多同学发言说，这盲人多傻呀，他只摸到了象的腿，就认为大象是一个柱子。然后老师问我，我说：“这个故事是编造的，盲人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我是认识失明的朋友的，我跟他们接触的时候，他们都非常谦卑地说：“我看不见。”每个盲人都不会犯“盲人摸象”的错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盲人，他们知道自己通过触觉感知的世界是局部的。
反而是我们这些自以为是明眼人的人，才会犯所谓“盲人摸象”的错误。我们认为自己看到的世界、自己掌握的知识就是自明的、全局的、没有偏差的。所以，“盲人摸象”这个故事，它要警告的并不是盲人，而是我们这些自以为没有盲区，意识、感知非常健全的人。
要克服“盲人摸象”这种以偏概全的错误，我们需要的恰恰是盲人那种自觉的意识：我自己是有限的；我需要通过和别人的交谈以及相互的支持，才能获得更加全面的对世界的认识，和对自己的认识；而且这个“全面”不是终局的，它是一直不断扩展的。你要警醒到自己的立足点，这个立足点只是暂时有效，永远不是终点——这是一个哲学意识。
那么在今天，大家为什么要关心哲学呢？是因为我们在现代社会生活特别麻烦。现代生活和传统生活有什么区别？有一个最大的区别——特别是在今天——没有一个地区的生活是纯粹地方性的。以前在传统社会，人们生活在一个村庄里、一个小县城里，生活是自足的，相互打交道的人是熟悉的，衣食住行所用都是来自本地的，人们的观念也是来自本地的，所以它是一个地方性的生活。
地方性的生活有什么好处呢？熟悉，可预测，可把握，非常容易了解。可能影响你整个生活的变量也就十几个，你自己大概知道五六个，其他的那些跟周围的人交流一下，差不多就有了把握。
而现在的生活具有高度的流动性，我们的生活已经跟本地之外的区域，发生了越来越密切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影响你生活的变量变得非常复杂，其中有一些是很大很遥远的，是你不熟悉的，一知半解的。
这就是现代生活给我们造成的一个困境。现在的生活要求你跟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联系在一起，你要跟不同的人打交道，这种生活迫使你开始追问、反省我自己的生活是怎么回事。
以前传统的生活中，哲学性的问题是容易避免的，你可以就事论事地谈论你自己的生活，而现在不一样了。比如说，你在一个手机加工厂做一个工程师或者一个工人，可能这个行业突然就停产了，或者它的销量没有像以往那样高速地增长，会影响到你的收入或者职位。你会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继而又想：世界怎么回事？我自己怎么回事？
在传统社会里，人的社会化过程比较稳定，中年以后，生活和心态也比较稳定，四十就不惑了。可是现在，我快六十岁了，仍然处在很多的困惑和迷茫当中。
做一个清醒的现代人，它的要求是很高很高的。我们并不能做到彻底清醒，而总是走在通向“成为一个清醒的现代人”的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