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最后的墓穴》石钟山
那是一次战略大转移,整个部队一直向东撤退,不时地和追上来的敌人交火,枪声紧一阵慢一阵。团长下达了阻击敌人的命令,连里把阻击任务交给了他们这个排。那会儿是全排满员的,加上他一共有三十一人,连长姓赵, 脸上长满了胡子,如同荒草丛生。赵连长卡着嗓门说:“阻击敌人的任务就交给你们排了,你们在这里阻击三天,再追赶大部队。”连长说完,用目光从排尾扫到排头,最后把目光定在他的脸上,上前几步,手掌拍在他的肩上,声音不大,却很重:“余排长,希望三天后我还能看见你们。” 赵连长说到这儿眼圈红了,他鼻子也有些酸,立正敬礼道: “连长,我保证,囫囵个儿地把全排带回来。”他向连长敬礼,连长扭过头,两滴清泪从脸上滑过。连长没再回头,瓮着声音又说了句:“余排长,我在前方等你。”大部队战略转移,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终点在哪里。
连长一走,他带领全排战士就奔向了阻击阵地,那是 一个小山包,稀疏地长着几棵叫不上名字的树。他们刚在阵地上摆开队形,敌人的先头部队就到了。于是,枪炮声响成一片,追赶的敌人在山坡上一排排倒下去。经过一天一夜的激战,全排有七人牺牲,眼见着山下追上来的敌人越聚越多,一眼望不到头儿。一门门大炮支起来,瞄准了他们的阵地,就等天亮发起攻击。他知道是时候撤出阵地 了,七个阵亡的兄弟没法带走,他们在一棵柞树旁挖了一 个坑,把七个兄弟并排放在里面,然后填土。眼见前一天还活蹦乱跳的兄弟在眼前消失,他低声说道:“兄弟们, 你们先在这里歇着,等战争结束了,我再来接你们。”他跪在坟前,那些活着的兄弟也在他身前身后跪下了,默然无语。他起身,在那棵老柞树上划出一道记号,乘着夜色 带领剩余的兄弟向后撤去。
他们一口气跑出十几里远,天光一亮,果然听见后方枪炮齐鸣。他们又跑了一气,把枪 炮声甩开。傍晚时分,他们终于进入了第二个阵地,比之前那个阵地的山高一些,树木也算繁茂。他让战士们修筑工事,借着月色啃了几口干粮。他不知这一天跑了多远, 也许几十里路,想着留在那座山头上的兄弟,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想哭,一转头却睡着了。枪声是又一个黎明时分响起的,他向山下看去,山下拥上来更多的敌人,黑压压的一片。他们不能让敌人过去,他们的任务就是掩护大部队转移。他喊了一声“打”,二十几个兄弟手里的家伙便响了,敌人伏下,掉转方向开始进攻。场面比第一天 残酷了许多,山上的石头都被敌人的炮弹炸飞起来,一片片树木燃起了大火,敌人像潮水似的涌上来,又退去。有两次敌人都攻上了阵地,他们和敌人搂抱、扭打、撕咬在一起。
天黑的时候,敌人终于退去了,在山脚下生起了一簇又一簇的篝火。他察看阵地,工事早就夷为平地,全排加上他只剩下五个人,刚开始战士们是受伤,熬到这个时 候,已经变成了烈士。剩下的人又开始复制昨天的一切, 先挖坑,然后把一个又一个牺牲的战友抬进坑里,再掩埋, 又用刺刀在树上做好记号。最后他们五个人踉跄着遁入夜 色中。
他们这次撤离,比昨天的动作慢了许多,因为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张小宝的腿被敌人的子弹洞穿,拖着一条腿走,他们轮流架着张小宝,磕磕绊绊地向后撤去。
第三天的黎明,他们终于又选好了一个阻击阵地。在长 着两棵树的山头上,他们又一次摆好了阻击的样子。工事没气力建了,便找了几块石头做掩体。他望着仅剩的四个兄弟, 想起连长说过的话,怕是再见到连长时,他们这一排人,可能剩下的更少。他在心里悲戚地叫了一声:连长,我余奉山对不起你呀。他的悲哀还没来得及在心头扩散,追赶过来的敌人又成片成片地攻上来,他嘶哑着声音冲身边的四个兄弟喊:“兄弟们,阻击任务还剩最后一天了,就是咬也要把敌人咬死在阵地前。开火!”阻击阵地上的枪声虽然稀疏,但依然打响了。
那是怎样的最后一战!敌人一次又一次攻上阵地,他们的枪声和敌人的枪炮声相比显得太冷落了,他亲眼看见张小宝怀抱着几颗手榴弹,拐着腿,冲下山坡和敌人同归于尽。 还有大个子张福来,迎着两个冲上来的敌人,一下子抱住两人搏斗在阵地上。从日出激战到下午时分,太阳偏西了,血 红一片。他最后的记忆是拖着一条打光子弹的长枪,抡起来向山下的敌人扑去,然后就是一声巨响,浓烟遮住了太阳, 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过来,先是看到天空,又一个黎明, 微光透过天幕,通透深邃。他试着移动四肢,才发现一条腿已经断了,血凝在伤口处。他侧过身,呼唤着战友的名字。 他记得撤到这个阵地时,还有四个兄弟,他一个又一个呼唤 着,周围静静的,只有不知名的虫子在土里发出细碎的鸣叫。天又亮了些,他能看清周边的景物了。他先是看到大个子张福来,抱着上了刺刀的枪,趴在地上。在另一侧,张小宝身子扭曲地躺在那里。他想起来了,他冲出掩体前,那四个兄 弟就已经牺牲了,他是最后一个,被一发炮弹击中了。
他爬着把四个兄弟都找到了,前两天阻击战牺牲的兄 弟,最后都由活着的战友掩埋了,现在他是唯一活着的人, 只有他来掩埋牺牲的战友了。
他卸下张福来怀里抱着的枪上的刺刀,借着一个炸弹坑,用刺刀挖土,太阳升起丈把高的时候,坑已经挖好了, 浑身的汗水已经湿透了衣服,他听见自己大口的喘息声。 他伏在地上歇了一会儿,然后依次爬向战友的遗体旁,拖 拽着把战友放到坑里。拖大个子张福来时,他费了好大劲儿,短短的一截路,他歇了几次,终于把张福来拖到挖好的坑里。他又转身从坑里爬上来,在高处他看到曾经熟悉 的战友,都静静躺在他的眼前,昨天这个时候,他们还在 自己的眼前活蹦乱跳,和他一起阻击敌人,眼下他们却永远躺在了这里。他怔了一会儿,便开始为他们掩土,渐渐 地,战友们在他眼前消失了,眼前的土和山头上其他地方并无二致,他突然感到莫名的孤独。
一个排的人,加上他共三十一个鲜活的生命,经过三天阻击战,此时就剩下他一个人。他想找棵树给这四个兄弟留下个记号,周围并没有树,原来的那几棵树早被敌人的炮弹炸得只剩下几截树桩。最后他找到离战友最近的一块石头, 用刺刀在上面划出一个数字“4”。
做完这一切,有一刻他有些迷怔,竟不知自己在哪儿, 仰面望着天空,太阳已升到了他的面前,火辣辣地烤在他的身上。他浑身无力,真想睡一会儿,他闭上了眼睛,时光似乎又回到了三天前,赵连长立在他们面前道:“你们的任务是阻击敌人三天,然后撤出阵地去追赶大部队……”赵连长的命令犹在耳边,他一激灵清醒过来,茫然四顾,他回到了 现实,还是那个山头,身旁就是他刚掩埋的四个兄弟。他还有任务,就是追赶大部队,可大部队又在何处,他向山背面爬去,他知道,只要向前爬,总有一天会追赶上大部队,回到队伍里,重新见到赵连长和那些熟悉的战友。
他的军衣湿了一次又一次,不知是血水还是汗水,他终于支撑不住,一歪头,在半山坡的一棵树下昏了过去。
当他再次醒来时,觉得是伏在一个人的背上,那人气喘着,摇晃着。他看到了满天星斗,山已经不见了,他不知自己在哪儿。他呻唤一声,便听见那气喘声止住了,叫了一 声:“你醒了。”是个女人的声音,心里一惊,几乎从她背上跌下来,女子呵斥道:“别动。”然后又大喘着气向前走去。他想挣扎着下来,可一转头,又失去了知觉。
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头上是屋顶, 然后又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冲外面喊了一声:“娘,他醒了。”他循声望去,便看见了她。眼前立着的是个纤瘦的女子,年纪不大,穿着碎花对襟衣服。随声进来一个中年女人,手里端了一碗粥,见他睁开了眼睛,说了句:“老天爷保佑,你终于醒了。”
后来他知道,这家人姓许,两年前,这家男人随过路的 部队参了军,便再也没有回来,女孩儿叫盼儿。那天她去山上放家里仅有的两只羊,发现了他。后来她说,自己的父亲 就是随着和他穿着一样服装的队伍走的。两年前他们的队伍还在千里之外的东北,打着一场艰苦卓绝的、被后人称为 “辽沈战役”的战争。他想,那应该是当地的县大队。
盼儿和她母亲,因为认定了他身上的这身军装,把他当成亲人一样照料,盼儿只要放羊回来,总是到他床前看一看,问声好。有时她还会在山上采些野花放在他的床头,于是幽香便弥漫在屋内。有时,她怕他寂寞还给他唱歌,是当地的民歌,曲调干净明快,在他眼里,盼 儿就像她唱的一首首歌,纯朴,明媚。
当盼儿把几朵菊花放到他床前时,他知道秋天来了,那会儿他已经能起床了,那条被炸断的腿,似乎长在身体上了, 但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已经变了形。再后来,他拄着一根棍子能到院里站一站了。后来的某一天,他拄着棍子走出小院,虽然脚步再也不像以前那么铿锵有力,但还是能走了。
终于有一天,他向盼儿和盼儿的母亲告别,他要归队了。
他要走的那一天,娘儿俩来到门前为他送行,他走了几步, 突然听到盼儿又唱起了歌,那是一首当地送行的歌,他回过 头,见娘儿俩依旧立在他熟悉的家门前,泪水早已模糊了他 的双眼。
他在心里牢牢地把她们记下了,这是他的恩人。他回过头,向前走去,盼儿的歌声变得远了,最后那歌变了泣腔, 盼儿妈喊着:“孩子,找不到队伍,再回来,这里还是你的家。”
他又来到了山上,找到了那块刻有“4”字的石头, 找到了四个长眠在这里的战友。埋葬他们的地方,落了几片树叶,在风中翻滚,他告诉他们,自己要归队了,有朝一日,他们的排长还会来看他们。然后,他向他们敬礼, 抬起头时,目光穿越到了他们另外两个阻击阵地上,他在心里向全排战友告别。他举起手向他们敬礼,然后大声说: “全排人都有了,听我口令,出发。”他转身向山下走去, 三十名战士似乎依然跟在他身后,目标前方,他们踏上了 归队的征程。
寻找
找寻部队并不难,顺着枪炮声,迎着因战争而逃难的人群就可以。他走了一个月后,终于在一个叫辗盘村的地 方,找到了正在休整的老部队。此刻,距离那场阻击战已过去大半年时间了。他打听着三营二连,在一户农家院里, 他找到了连部,出人意料的是,他见到的却不是大胡子赵连长,而是一位白面皮的年轻后生。他说:“我要找赵连长, 脸上长胡子的。”年轻连长说:“赵连长早就不在了,半 年前就牺牲了。我姓胡。”他向胡连长自报家门,说到了 七八个月之前那场阻击战,胡连长虽然点头,却一脸茫然 的样子。
胡连长告诉他,他是几个月前从其他纵队调来的。 他觉得自己问路遇到个哑巴,他最后提出要见连队其他人, 王指导员、李副连长,还有那么多他熟悉的战士:大王、 老马、磕巴宋。胡连长把全连人集合起来,他望着一长溜队伍,似乎在做梦,完全穿越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中,眼 前的士兵他竟然一个也不认识,一双双目光新奇地打量着他。他回头去找年轻的胡连长,又问了一次:“你们就是 三营二连?”胡连长确定地点点头,补充道:“难道我还骗你不成。”他又提到了他的老营长,胡连长还是摇头, 又强调一次:“我是几个月前从其他纵队补充过来的。”
他茫然地立在队伍前,偷偷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疼痛让他知道这不是一场梦。清醒过来后,他想到了他们 团长,经常爱背两只盒子枪的团长,姓吕名禾苗。他当战士时,吕禾苗是他的营长,他刚参军第二天队伍就和敌人遭遇了,那时他还不会打枪,更不会投弹,他学着别人的样子,把配发的手榴弹没拉弦便扔出去,还是吕营长阻止了他,手把手教他如何扔手榴弹,终于他扔出去的手榴弹炸响了。
他找到团部时,天空飘起了雪花,吕团长正站在院子里抽烟,眉头皱着,来回踱着步。他了解吕团长的习惯,每当遇到大事难事,吕团长都爱独自一个人抽烟。雪花落在团长单薄的军装上。他喊了一声:“报告。”立在院外,吕团长抬起头望他,他看到吕团长的目光在愣神儿。他把手里拄着的木棍扔在脚边,并拢双腿又喊了一声:“报告。”团长向前迈了两步,终于认出他了,拍了一下大腿:“怎么是你?” 他突然像找到娘的孩子,一股热辣辣的东西涌上他的心头, 他哽咽了一声道:“余奉山率领全排完成阻击任务,向您归队报到。”他举起手向团长敬礼。
吕团长把他带进团部,让他靠近火炉边坐定,他在团长嘴里才知道,那次队伍转移后,把敌人放了进来,在一个叫卧牛岭的地方和敌人打了一次大仗,足足有半个月, 歼灭敌人两万余人,自己的部队也遭到了重创,现在的许多营、连都是新组建的。他想到刚才见过的胡连长,还有 那些陌生的新面孔。他参军这几年来,大大小小的仗也经历了无数,从一名不会打枪的新兵,成长为一名身经百战的排长,部队会在一场战役后进行换血,他懂,但没想到这次血换得这么彻底,整个连队,甚至整个营都不在了。 那一张张曾经熟悉的面孔消失了,但他们的音容笑貌却在他的记忆里经久不散。从离队到现在大半年时间了,他就是靠着回忆,追随着老部队。
他重新又立在吕团长面前,声音又一次哽咽道:“我余 奉山要归队。”吕团长上下打量着他,最后目光落在他那只 残腿上,半晌才离开,望着他说:“奉山同志,你已经不适合在部队工作了,你回乡复员吧。”回乡复员他经历过,以 前就有伤残的干部、战士被迫离开部队。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了自己,在寻找部队的路上,他也想过自己的伤腿, 他心存侥幸,觉得自己虽然不能到一线打仗了,但他可以喂马、做饭,力所能及的事他还是可以干的。他也如此地去说服团长,团长告诉他,革命已到了关键节点,大部队傍晚就要再次出发,千里奔袭,绕到敌人后方去,只有包围敌人, 才能全歼敌人。
他知道,部队每次行动都十万火急,他不能成为部队的累赘。团长让政治部给他出具了一份复员证明,让他带好, 回到家乡可以证明他的身份。
那天晚上,他看到了全体集合的队伍,从头望不到尾, 部队全副武装,顶着雪花悄然出发了,他们要千里奔袭,他知道又一场战役即将打响。他望着眼前一队队疾驰而去的队伍,他举手敬礼,泪水已模糊了视线。
队伍走了一夜,天亮时分,终于在他眼前消失了。头上 的飘雪越来越大,混浊了整个世界。他辨别了一下方向,向家乡的方向迈动着脚步,拄着盼儿临别时送给他的树枝,这是一支经过修整的,握在手里很舒适的拐杖,他又想起了盼儿那张青春洋溢的脸。心情便复杂起来。
年月
一晃他就老了,已经儿孙满堂,半年前老伴儿得了肺病, 看了很多医院,还是走了,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经历过许多生死的他,在老伴儿咽气那一刻,还是流泪了。思绪像穿越时光的机器,老伴儿嫁给他时还是个姑娘,那会儿战争已经结束,天蓝地宽,在媒人的介绍下,他认识了老伴儿。虽然他腿留下了残疾,可他是光荣的退伍军人,在人们心中的 地位是至高无上的。结婚前他曾问过老伴儿:“我的一条腿废了,以后可能耽误干农活儿。”老伴儿低着头,害羞道: “还有我的两条腿。”简单的一句话,让他们走到了一起, 先有了儿子,后来又有了女儿,生活便生生不息起来。后来孩子们都成家立业,日子就开枝散叶,盘根错节了。
他这些年都没忘记在部队的那些日子,总是忍不住去回忆,时空悠长,赵连长、吕团长……昔日战友的音容时不时地在他脑子里冒出来,然后他就发会儿呆,努力把思绪抽回来,让精神落到实处。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他找过一次他的老部队,就是想看一看他的老团长。那次他坐火车,又坐汽车,一路打 探着,终于找到了老部队,看到一片片营区,还有一排排 一列列士兵的身影,他的眼睛就热辣辣的,仿佛自己也置身其中。那次他在老部队失望而归,人们告诉他,吕团长牺牲在朝鲜,是在汉江阻击战中牺牲的。
那次他从老部队回来,心里就空了,总是愣神儿,目光 望向老部队的方向,似乎又听到了吕团长的笑声。吕团长是 个爱笑的人,总是在行军打仗的空隙里给他们讲笑话,他们 笑,吕团长也笑,笑声朗朗,能传到很远的地方。
那次之后,又过了十几年,他去了一次城里,无意中看见一座烈士陵园,那次他在烈士陵园里待了很久,几乎把每座墓碑都看了,碑上有烈士的名字,还有烈士的光荣事迹, 清清楚楚。这片烈士陵园里的烈士,大都是为了解放这座城市牺牲的。
他又想到了那场最后的阻击战,排里的三十名战士留在了三个不同的山冈上,当地政府给他们立碑了吗?这一想法一冒头,便搁在心里放不下了。他想着那三十个士兵整齐排列在陵园里的样子,就像站在他面前的队列。熟悉的面孔一 个个在他面前浮现,大个子张福来因为个子高,总是站在队列的第一个,还有张小宝、王喜成、马四、刘欢水……他们真实地立在他的面前,这一切,仿佛就是在几天前发生的。
之后,他们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梦中的他们在行军, 边走边吃干粮,然后蹲在小溪边喝水洗脸,张小宝淘气,总 是撩水逗弄马四,在水里嬉闹。
最近总是梦见那场阻击战,他不知自己是睡着还是醒着。 第一天,马四先是负伤了,肠子都流出来,那会儿敌人正往山头上冲锋,马四用腰带把肚子勒住,然后抱着一捆手榴弹滚下了山坡,手榴弹连同马四一起在敌人中间炸开了花…… 一幕幕当年热血悲壮的情景演电影似的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泪流满面。
他知道,无论如何该去看看他们了,念想一经冒头,便不可遏制。他告别了儿孙,就像当年他追赶部队时一样,朝着他认定的方向,执着而又坚定地走去。陪伴他的手杖已经有些年头儿了,是多年前回老部队寻找吕团长时,老部队送给他的,从那以后,手杖便成了他对老部队的念想,再也没有离开过他。
最后的墓穴
他记得曾经养伤的吴村,想到了吴村,就想到了盼儿和她慈祥的母亲。这么多年了,盼儿的音容仍时不时地在他眼 前浮现,那是一张青春纯朴的脸。每当这时,他便会想起离 开盼儿家寻找部队的那天清晨,盼儿送他到了村口,他走几 步回过头,看见盼儿那双含泪的眼睛,他走出去很远,回过头仍看见盼儿立在原地,她的面目模糊,却能感受到她的泪 水。养伤半年,盼儿和她母亲对他的每个温暖的细节都涌了上来,他的眼睛也湿了,模糊了眼前的路。
昔日的吴村改成了吴镇,早已面目全非了,但人们依旧 还是那么淳朴厚道,听说他的来意,热心的人们给他找来了 镇长。镇长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见到他就向他敬礼,原 来,镇长以前在部队当过兵,转业前是名连长,土生土长的吴镇人。当年发生在他们附近的阻击战,许多人都还记得, 神话般地流传着,在流传的故事里,当年的余排长率领一帮 “天兵天将”,在这里打游击,三天三夜打退了几万敌人的进攻……
吴镇长把他带到了对面的山上,他记得这个地方应该 是他们第三天伏击的地方,山上草木青翠,早已不是当年的荒凉景象了。他想起大个子张福来、张小宝就是在最后一次伏击战中牺牲的,他还记得当年在埋葬战友处附近的 一块石头上,刻了一个数字“4”。他去寻找那块石头,怎么也没找到,但却惊奇地发现,山顶上多了一块高耸的石碑, 上面刻着几个被描红的大字:“烈士安息地”。吴镇长告诉他,许多人知道这里是当年的战场,也有战士在此牺牲, 他们却无法找到牺牲烈士的遗骸。当地政府只能立此碑纪念烈士,每到清明节、建军节、国庆节这样的节日,周围四邻八乡的人们,都会到此处纪念。他看到有几只花篮摆放在石碑前。
他的出现,受到了当地政府的重视,县里也派人接见了 他,更多的是自发前来的老百姓,一睹传说中的英雄。在传 说中,当年的余排长就是一名战神,指挥着“天兵天将”与 成千上万的追兵展开了三天三夜的激战。
在人群中,他似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确切地说是那双熟悉的眼睛。一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老妇人,站在他不远处凝视着他,为了更清楚地看见他,还用手背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他把目光定格在她的脸上,半晌,试探地问了 一声:“你是盼儿?”老妇人突然张开嘴笑了,面容已老, 笑容一如当年灿烂熟悉。他上前一步,伸出一只手,盼儿把双手伸过来,凝望着他,说了句:“你咋才来?”然后又一次泪流满面。他记得当年答应盼儿,找到部队报告后就会回 来。两个老人,执手相望,泪眼婆娑,白云苍狗,世界早已换了模样。
后来他从老人嘴里听说,他离开吴村后,盼儿等了他几年,后来母亲生了一场大病,催促她成亲,她才嫁人。 他听到此处,泪水早已在脸上纵横。好在,盼儿现在已是儿孙满堂,过往只成浮尘。
因他的出现,县政府决定在吴镇的南山上建一座烈士 陵园。接下来,他带着人开始寻找当年牺牲的三十位烈士的遗骸。他的记忆尚好,还有许多镇上的长者仍然记得当年阻击战的地址。很快,在三个山头上,分别找到了埋葬烈士的地方,烈士仍然像当年安息时的样子,他记得当年埋葬这些烈士时,都是依次排开的,像他们生前站在队列里的样子。烈士的遗骸出土时,依然保持着当年入土时的样子,他仔细辨认着,王喜成、马四、刘欢水、张福来、 张小宝……他一遍遍呼喊着他们的名字。
烈士陵园已在南山建好了,有一个门楼,门楼上刻了几个大字:“烈士陵园”。过了门楼,有一块高耸的石碑, 石碑正面刻有“阻击战烈士纪念碑”。碑后撰文,写着烈士们的事迹,然后是每位烈士的名字。
迁烈士遗骸入陵园那天,天上下起了大雨,全镇男女老少自发来到陵园,目送着一位又一位烈士安葬在墓地里。一 切完成之后,竟然雨过天晴,阳光金灿灿地洒在南山上,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这是天意。
那天晚上,他又做了一个梦,梦见全排战士整齐地站在 他的面前,全都默不作声,整齐的目光把他笼罩了。他将目 光依次在他们脸上扫过,他突然听见王喜成喊了一声:“排长,不要丢下我们,你说过,我们全排生死都要在一起。”然后他听见全排人齐声喊:“排长,不要丢下我们……”
他在梦中醒来,泪水早已打湿了枕巾。第二天,他找 到吴镇长,提出了一个要求:在烈士陵园旁再挖出一个空墓穴。年轻的吴镇长望着他,似乎明白了,半晌,点点头。
不久,在陵园一旁的空地上,便多出了一个墓穴。从那以后,他经常蹲在最后一个墓穴旁,一个又一个数着,不多不少,一共三十一个墓穴。正如当年,赵连长命令他们打这场阻击战时的全排人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