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打工仔的自述
邢卓
天上掉馅饼不知什么馅
我十六岁那年就离开穷困的浑源老家到外面来打工了。我烙过大饼,擦过皮鞋,卖过涂料,也跟随老乡们在一个又一个建筑工地干过。后来和几个人合伙,在河北保定干起了铺地面,贴瓷砖,粉墙壁,垒小房的泥瓦活计。
初春的一天晚上,我结束了一天的劳碌,在去往租住的小寒屋的路上发现有一个陌生人在我的身后不即不离地跟着,有意地试探了几回,果然是我走他走,我停他停。心里便十分疑惑。这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西服领带,鼓肚圆肩,惨淡经营的小老板模样,似乎不具备抢劫犯的特征,可我毕竟是身在异乡的外来客,长年飘零无助挨欺受压的日子使我们丧失掉了无惧无畏的心态。为了甩掉尾巴,我在一个面食摊前坐了下来,狠心破费要了一瓶啤酒,两个小菜和一大碗打卤面,慢慢悠悠吃起来,那个中年男人在我身边徘徊了一会,消失不见了。我琢磨了一阵他的身份心情,当然是琢磨不透,一瓶啤酒把我的脑袋冲得晕晕的,回到家就想上床去睡。这时有敲门声。我一惊,问是谁,“是我。”声音是生疏的。穿窗望去,正是那个跟踪过我的男人在月光下站着。我没有开门,问:“有什么事吗?”他说:“有重要的事想跟你商量。”我这一辈子还没经验过什么重要的事,这个傻东西能有什么重要事?凭直觉他没有伤害我的动机和能力,我住的是左有邻右有舍的大杂院,贼盗不敢闹动静,就让他进了屋。来者照我的脸面注视了好一会才说:“你是哪的人,来这儿打工的吧?”我说我是山西人,是来打工的。来者问:“你一个月能挣 多钱?”我说:“五六百块。”他说:“累不累呢?”我说:“不累能挣钱吗。你有啥事快说吧。”他递给我一支烟,擦火为我点着,说:“我想雇你。”我说:“你是干啥的?”他说:“我是搞建材的,常年住在常州,保定是老家,这里有个七十岁的老母亲,需要找人照料。”我一听很觉好笑,说:“找保姆,那是女人干的事呀。”他说:“不是一般的保姆。这事只有你最合适。”我更纳闷了,听他细细说来才恍然明白。原来他曾经有个儿子,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七岁到了上学的年龄,他把儿子接到了常州,奶奶想念儿子,他们每年都回来看看。不幸的是儿子十一岁的那年暑期和母亲一同外出旅游,遭遇了车翻人亡的大祸,从此,奶奶再也没见到过孙子,为了避免老人在精神上遭受重创,孙子过世的事实一直瞒着她,七年来,老人每每问及孙子为什么总不回来,就总是告诉她孙子到国外去读书了,读完小学读中学,读完中学就会回来看您。老人信以为真,天天盼望着宝贝孙子学成归来,老人的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可思念孙子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强烈,她已经有些怀疑孙子是否安然无恙,如果再这么混混沌沌的下去,老人的精神怕是要承受不住了。男人说:“我们做晚辈的看到老人的这种状况心不安啊,可总这么拖瞒下去也不是事儿呀,有一天我在街上见到了你,突然生出了主意,你跟我那个儿子长得很像,越看越像,我跟了你好几天了,想跟你商量商量。”我说:“让我冒充您的儿子,去给老奶奶装孙子?”男人说:“不能让我妈晚境凄凉,你帮帮我,工钱多少你说。”我被面前这个人的一片孝心所打动,可觉得这事太唐突,血肉亲缘用调包计怎么能成呢?男人说:“能成,我母亲七十三了,眼花耳聋,看人听话都朦朦胧胧的,年轻人变化得快,你说是她孙子,她咋会辨得出来?”积德行善,又能有所收益,可以做。我以为他只是借我三天五天蒙完了就走,具体谈下去,才知道他是想让我长期守在老人身边,说到工资,他慷慨地答应每月给我六百元,管吃管住,同时我还可以在外面干些零活。这可比我现在做的背砖扛瓦和泥抹灰的活轻省得多,但需要一些策略和技巧。男人给我讲述了他母亲的一些习性特点,和她那个亲孙子的往事情况,说:“你自己再想一想在澳大利亚生活情景,反正老太太对国外的事情一无所知,想怎么讲就怎么讲,别太离谱了就行。”我觉得这个工作挺崇高也挺有趣,因于我的奉献可以使老人的晚年安美快乐,也是挺光荣的。
陷进了不知多深多浅的泥潭
男人说好每月往家寄一千块钱,我和奶奶的生活费四百,我的工钱六百。而且当下就付了一千。由他领着到了奶奶的寓所。这是一套两居室的楼房,奶奶住三楼。我进门就无比亲切地连声唤奶奶,奶奶拉着我的手,昏花的双眼一番上下打量说:“真是林林回来了,长这么高了。”我说:“是啊奶奶,您都不快认识了吧?”奶奶高兴得直淌泪说:“认识,认识,咋会不认识?这回回来还走不走啦?毕业了吗?”我说:“暂时不走了,在家侍候您一程子。”奶奶喜不胜收地说:“林林好有出息呀,到外国上学了,你来的信你爸都给我念啦,你妈没一块回来?”我说:“她还在那边紧着挣钱,外国开销可大哩。”
奶奶的儿子在家呆了一天就匆匆返南方忙他的生意去了,我开始和奶奶朝夕相处。奶奶的思维虽然很有些迟缓,但对有关我的往事却一件一件记得十分清楚。她说我小的时候最爱吃她亲手包的馄饨,还爱吃她炖的酥鱼。奶奶兴致勃勃施展她的手艺,她的双手哆哆嗦嗦显然已不听使唤,馄饨包得大小不均皴皮露馅,我还是吃得津津有味,连说好吃,好吃。奶奶还常常提起“我”小时候的一些奇情野事,问我逮蛐蛐时大腿上划的那道沟还有印儿没有,问我左手写字儿的毛病改过来没有,还从一只箱子的底层小心翼翼取出“我”画的一张张小房子大青蛙光芒四放的圆太阳四蹄腾空的千里马……看起来怪模怪样的。奶奶说,你那时候画一张扔一张,我都捡起来保存了,瞧瞧,画得多好啊。奶奶还从五颜六色的纸堆中捡出一张塑料袋套着的三好学生的大奖状,展开,带有些批评意味地说:“这是你上小学一年级得的,后来不知你咋就没得过……”瞅着奶奶摆弄这些古董时的虔诚神情,我的心里会有一股股温潮暖波潺潺流动。
起初奶奶的身体还比较健朗,能够不用人搀扶从三楼下来,到街上走走,在院里晒晒太阳。院里的人见了奶奶都说气色好多了,她就当众夸我说是孙子好孝顺,方方面面照顾得好。奶奶也下厨房,她烧的麻婆豆腐醋椒虾皮汤很有味道。晚上我们一起看电视,她从来不跟我抢频道,有时看着看着她就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就把她抱上床去。奶奶的儿子每月按时把钱寄来,两人四百元的生活费略有些紧张,有时我的那些曾一起打工的伙计有活干不过来找我去出一把力气,我便欣然接受,另外再挣些工钱,水费电费煤气费取暖费什么的就可以用这些收入支出了,打工的伙计们都说我的运气好,捞到了这么一份冬不冷夏不晒不着灰土不流大汗有吃有住工钱又不少拿的好差事,我也觉得挺不赖的,除了尽心尽力侍候好奶奶,对得起那份工钱,另外搭贴些自己业余挣来的碎银两觉得也挺应该。
日子有板有眼不紧不慢地流逝到了气爽天高的十月金秋,国庆节已过了好久,却没有收到本月的南方汇款,起初我也没有特别在意,以为是那边工作忙,一时顾及不上。到了十一月份,仍是音讯全无,我就按照奶奶儿子留下的电话号码在公用电话亭拨过去一个电话。里面放出回音:此号码因欠费停机。我预感到情况有点不妙,猜想那边可能发生了什么问题。我的心有些发慌,但在奶奶面前还是泰若如常,我不得不想了许多许多,但认定做儿子的总不会扔下老娘不管,儿子那里可能遇到了暂时的困难,相信他惦念血肉亲情一定会很快有消息过来。然而又是半个月过去,仍是音信全无。我真的急了,整日如坐针毡度时如年,不得不从最恶劣的方面进行考虑,冷汗打湿了我的全身。
交完了今冬的采暖费,我手头的钞票所剩无几了,老家那边见不到如期而至的汇单,写信来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我给疾病缠体的母亲回了一封报告平安的书信,编造了一个拿不回钱去的理由,这个理由并不能维持长久,我决不能再这样空空茫茫的下去,可我该怎么办呢?我们的伙食标准在一点点地下降,有时一连几天都是熬白菜下饭,不知内情的奶奶终于发出了埋怨之声,一肚子委屈的我一忍再忍,态度还是免不了生硬,情急的时候我真想告诉她我到底是哪庙的和尚,什么孙子,纯是子虚乌有的谎言。奶奶受到了刺伤,蔫蔫地不作声了,我的眼泪不由地扑簌簌往下淌。
我翘首企盼着南方的讯息,梦里常有绿色的汇单在昏暗的空中由南自北地飞翔,醒来我会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汇单已经走在了路上,明天后天就会收到的。为了坚持下去,我打算把外面的活儿做满,可这时奶奶因为受了风寒,病倒了。奶奶睡卧在床上,发烧咳嗽,拥盖着两条被子还觉得浑身发冷,请社区的医生过来看了,拿了药,打了针,我寸步不离守护在她的身旁,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会有一种恐惧的感觉产生,真怕死神的大手一把将奶奶拉了过去,同时也为自己掉入这泥潭深井悲伤不已。奶奶的病拖了很久,我怕她落下褥疮,每天为她多次翻身,为她擦洗肌体,有一阵奶奶大便干燥,无法排出体外,我用手一点点将粪便抠出,奶奶吃了通便的草药又有些腹泻,我不厌其烦地为她收拾泄物。当时盘旋在我脑海的只有两个愿望:奶奶的身体快快好起来,南方的汇款快快飞过来。
新一年的元旦在我毫无所知中悄悄悄到来。从窗口猛然见到街面上张挂的灯笼才知道已是新的一年。奶奶的病祛去了,日头高照的中午我搀扶她下了楼,在院里晒了半小时太阳。当我心头这块石头落地后,又一块新的石头压了上来。
没有输赢的心灵大决斗
农历春节那少女般婀娜多姿的影子已依稀可见了,劳累了一年的外出打工的人们纷纷开始返乡,我的心也愈发躁动不安了。我开始不断地审视自己所扮的角色,我只不过是一个打工仔呀,打工是为了挣钱,没人给钱的工谁人肯打呢?东家薄情寡义,如此狠辣,我还替这么个廉耻不知的东西苦撑什么呢,我已经做得仁至义尽了,我总不能把骨头榨干在这里吧。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亏已经吃得不小了,家里还有生病的老娘上学的弟妹靠我的工钱支撑啊。连续几个难入以眠的夜晚,我的颅腔快要炸了,一瞅见奶奶那安详信赖的眼神,那需要扶持的弱体,想到即要抛她而去,我的心碎得溅出血花。
无情的光阴紧走慢走说话到了腊月二十九,再有两天就是年了。我再也沉不住气,到居委会找见了主任薛大妈。我把身边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告给她,说我该回家了。她惊诧地说,你真的不是她的孙子?我说确实不是。大妈显出手足无措的样子,说:“这可怎么办呢,我们也管不了呀。”我自然知道小小的居委会所具备的那丁点能力,这样做只是对自己困苦的良心有一个交待,我说:“我已经管了好几个月了,你们也想想办法吧。”
当天晚间,我悄悄打点了行囊,写就了一张字条撂在桌上,字条上写道:奶奶,把您托付给居委会了,有困难就找他们吧。我实在管不了您了,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孙子吧。我没敢把自己不是他亲孙子的事实透露给她,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比揭开秘密更为残酷,这晚我在熟睡的奶奶床前站了好久好久,当她黎明时睁开眼睛,再也看不到我的身影,叫也无人睬,喊也无人应了。我清点了囊中的所有,留了路费盘缠,我把余下的八十多元钱放在了字条的旁边,有微淡的曙色轻抹在了窗前,我为奶奶掖了掖被角,走向门口……再见了奶奶。
火车站前已经没有了人流的喧闹,我很容易地买到了车票。还有四十分钟我就要登上奔往家乡的列车了,十几个小时之后就可以见到朝思暮念的父母了。可是,滴滴答答越走越快的时间像是一只有力的大手把我心中的发条拧得越来越紧,我在冷风凄凄的广场上不停地徘徊。奶奶此时在做什么呢?她读懂我的字条了么?这是一纸永远告别的字条啊。焖在锅里的早饭奶奶吃了没有呢,液化气罐的阀门她关好了没有呢?午饭的蔬菜我已经择好洗净,在那灶台上呢……
阴沉的空中有纷繁的雪花洒落下来,一片一片打在我的头上脸上。奶奶对我讲过,在“我”上学前班的那年,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生病在家,寂寞难耐,奶奶跑到户外堆起了一个高大的雪人,煤球当眼睛,辣椒做鼻子,我拥着被子在窗前看得兴高采烈……奶奶的心中珍藏着那么多关于“我”的悠远绵长的故事,那彩画,那奖状,那清爽的馄饨和喷香的酥鱼……奶奶呀奶奶,这会儿,您一定很伤心很伤心吧……
车站的高音喇叭宣告着本次列车已经进站,我疾步向检票口冲去,中途又停下了脚步,我不能就这样离奶奶而去呀,可是,……我不知道何去何从,焦躁中,列车徐徐地开走了,我真想抽自己的嘴巴,把昏沌的脑袋抽清醒,我又徘徊在迷蒙的雪中了。我可以退掉此票换乘另一趟车,也可以坐明天的同一趟,我到底该怎么办?过年了,父母盼我回归呀,老人的儿子会不会也要在这个时候回来呢?春节,这是一年一度最大的节日啊,再狠心的儿子也该回来看看了吧。半年多的工钱还欠着我的呢,我这样两手空空的回去,如何见父母双亲呀……天色在不知不觉中黑沉了下来,我坐在候车大厅的椅子上如雕如塑,有性急的爆竹在城内噼噼嘭彭做着除旧迎新的呼叫,我起身抬步,去给家乡有电话的邻人挂了个电话,请其转告父母今年有特殊事不回去了,随后朝奶奶家迈去……
我又看见自家那一窗幽淡的灯火了,奶奶正面对窗口,用手指抹去一处厚厚的霜花,默默地望着这条通街的甬道,她相信我的身影会出现在这条小道上的,她等待着……我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推门:奶奶,我回来了,回来为您点年三十的喜炮,包大年初一的水饺……奶奶颤巍巍攥住我的手,久久不放,生怕我再跑了似的,她的唇嗫嚅着,眼里有泪光闪动。
财富面前 男儿膝下有真金
奶奶的儿子一直没有回来。为了生计,我得全力以赴在外面打工挣钱。我又操起以往的行当,在马路边摆上承揽铺地砖贴瓷片刷墙壁盖小房活计的招牌,有了活就招呼一伙老乡一同去干,别处需要人手也招呼我。一次我和两个老乡在一户居民家铺地砖,主人是个挺没德性的半百汉子,黑介白日地干了三天,完工后这汉子横挑鼻子竖挑眼,用水平仪都测不出问题的地面硬被他说成高低不平,赖账不给工钱。我们据理力争,他眼珠子一瞪,叫来了两个儿子,捋胳膊挽袖要打人。我说:“俺们千百里的跑出来挣口饭吃也不容易,为人总得讲点良心。”汉子呈一副无赖相说:“谁他妈不讲良心啦,你们这帮打工嵬有几个好东西,不在家老实种地,跑出来给城里添乱,没你们这帮小子坑蒙拐骗,社会哪能这么乱。”我说:“您说话讲点道德,谁坑蒙拐骗啦,我们乡下人不是人哪。”汉子说:“你们算他妈什么人呀,就知道钱。”我火了说:“你他妈的算什么人呀,赖皮一个!”旁边的两个小子扑上来对我抡拳就打,我也豁了,出拳出脚跟他们拼,脸被他们打肿了,头磕在窗台上起了大包还不住流血。老乡们把我拉出了屋,他俩说:“咱离乡背井的,惹不起这地头蛇呀。”我说:“太欺负人了,咱乡下人就不是人啦?”俩佬乡说:“忍了吧,没法子,谁叫咱是打工仔呢。”这天我没敢按时回家,我的这一副模样奶奶见了会伤心的呀,我到医院包扎了伤口,在老乡的住所吃了晚饭,又对着镜子照来照去,我想对奶奶编个谎话,决不能说是被人打了,让奶奶心疼。当我边寻思边走回家时,发现奶奶没在屋中,她会上哪儿呢?我急忙下楼去找,奶奶年纪大了,行路困难,不会走得很远,我在附近绕了几遭,不见人影,放步寻去,终于在一盏昏黄的灯下看到了她,奶奶坐在路边,身子斜倚在一棵树上,料峭的晚风吹得她浑身颤抖。奶奶出来找我,走了一程又一程,又急又累又冷,她跌倒了。
奶奶病了,昏昏得像徜徉在另一个世界。医生来做了检查,直摇头。奶奶感到了自己体内的燃料已经所剩不多,她让我请来了居委会主任和一个律师,她口授了一份遗嘱。奶奶的全部财产是两只白银手镯,和这套全产权的两居室的房子,奶奶说,手镯和房产全都留给孙子范宝林。主任说:“他现在叫陆冬。”奶奶说:“啥时改名了?”主任说:“是改名了。”奶奶说“就留给陆冬。”奶奶是在清醒明朗的状态下做的决定,没有另外的人为因素。
为了能挽留住奶奶薄弱的生命,我向一些打工朋友求援,凑了几千块钱,把奶奶送进了医院。在奶奶生命的最后阶段,她的那个失踪已久的儿子突然出现了,号啕着冲进病房,涕泪如长江黄河奔涌横流。老人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见到此人,我万分慨愤,说:“这些日子你躲到哪里去了?”男人说:“我该死,我有罪,我的公司和家产因债务纠纷让法院给封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呀。”我鄙夷地说:“现在有钱啦?”
奶奶作别了这个既令人伤感又不乏温暖的世界,临终前她紧攥着我的手说:“你,可以,往前走了。”
奶奶的遗体火化了,我也该作下一步的安排了,奶奶的儿子和他带在身边的说是自己媳妇的一个描眉画眼的女人把我请到了一个小饭馆里。男人说:“你侍候我妈这么些日子,也够辛苦的了,我们欠你八个月的工资还有我妈的生活费,现在给你,这是八千块钱,点点吧。”我收了钱,又随他们回家收拾自己的行李。这时居委会薛主任来了,说:“你不能走呀,这是你的家,这房子和房子里所的东西都是你的。”那双男女不高兴了说:“大妈你咋这么讲话?”大妈说:“讲得不对?你妈有遗嘱的,瞧瞧吧。”她把遗嘱拿出来了,那双男女一瞅,傻了一下,随后暴跳起来,说:“不可能,不可能,这是伪造的。假的!”大妈说:“是真是假,你们到公证处问问就知道了。”一双男女就气急败坏地往公证处去了。大妈对我说:“你应得的就心安理得地拿,跟他们这号人没什么可客气的。”傍晚时分,两人眼珠子惺红地回来了,一进门,女人就对我拍起了桌子说:“你用什么手段骗我妈立了这份遗嘱,你又是不是她的亲孙子,你有什么资格,你凭什么!”女人哇地大哭起来,男人在一边唉声叹气,女人哭了一阵,突然起身外出,边走边嚷:“不行,我要找律师,打官司!”男人也后脚跟了出去。
墙上的挂钟当当当敲响了八下,往常这该是奶奶吃药的时间了,如今房间里空空如也,奶奶走了,我也要走了,我明明白白地知道官司他们是打不赢的,可我还是要走了。我是一个打工仔,只不过替别人做了一年多的孙子,虽然飘零日久的我渴望有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但我还是要走了;我们没有太远大的理想,为了家人和自己的生存要竭尽全力挣钱,但我们绝不是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是见财眼开的东西,我们爱家乡,也爱所走过的每一座城市,我们用汗水和良心换取财富,我们也有人格有尊严,也需要理解和宽待,我们将用我们诚实的劳动把这个缤纷世界妆扮得更加多彩。
刊载于《打工族》2003、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