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回家来,又住了一年有余,日本人没有再来麻烦,看情形是冷淡下去了。然拿定主意,仍然是自己把自己锁在屋中,一人不见,每日除了看看书外,是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解闷的,因思战事不知何年才完,此时正好写点东西。最好是把从前问的戏界老辈的各种话,再接着整理,但所有关于戏剧的书籍或材料,都在国剧学会箱子中,一本也拿不出来,无从整理。转而一想,何不把社会上的零碎事情写些出来,不但好玩儿,而且这些东西,以前也没有写过。
我自光绪二十六年(1900)做买卖之后,与五行八作各种小作坊、小生意等等,接触很多,有的交往也很融洽,知道他们各种情形很多,且多是书本上不见的,而且都与社会民生有重要的关系。最初留心此事,不过是好奇,也以为好玩儿,所以常同他们各行人闲谈并讨论,并没有顾及民生的大道理。说句不客气的话,彼时还没有那样高尚的思想,不过确认为它是研究社会情形必要的材料,而且有许多也真是中国的国粹。
吾国大学问家著书,向来只引证经史,不管社会中实在的情形。夫研究经史的大家,著书当然要引证经史,但也不能忘了社会,因为经史中许多地方,都是与社会有关系的,所以也应该引社会中的习惯来做证据。虽然说,古今社会情形不同,但一个民族传统下来的习惯,也不会差得太多。以上还说的是研究经史的著述。有许多研究社会中零碎事情的人,写点东西也爱引证书籍,一切事情,不去实地调查,光靠引证书籍,引一句来,便奉为准绳,作为铁证。经史中的意义,当然是有准则的,但文字则有时如此说法,有时就如彼说法,于是这位引了这一句来作证,那位引了那一句去作证,同是一本书上的话,两个人可以抬起杠来。这里不是说书不可引,而对于实情也必须注意,倘乎是研究这门学问的专书,则引了来作证,还相当可靠。偶有笔记中有一段,原来不过随便谈谈,且并非真有考据的意思,可是他引来,也认为就是铁证。比方随便说一件事情:戏界人传说,二黄始自黄陂黄冈,故名二黄,我也对这样说法跟着说了十几年,我也很相信,但是后来因为欧阳予情在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说他往黄陂黄冈去调查皮簧的产地,结果一点影儿也没有﹣﹣由这一句话,我这种信念就动摇了。因为皮簧果然产生自该两县,则该两县必然尚有相当的艺术存在,经过不到二百年,何至就一点儿也没有呢?后来又听到几个大学的学生来问我,说怎么全国风行的皮簧,和我们家乡的土腔一个味儿呢?他们都是陕西省汉南人,由这一句话,提起我的兴趣来,我认为这是一个线头,顺着它找,一定可以有新的发现。于是我每遇到一位汉南人,总要问问他,且是众口一词,都是这样说法,又问到陕西几位老脚,他们都说,陕西早就有二簧,后来天津北平的二簧班到西安,大家遂管平津之二簧叫作二簧,或曰京二簧。管本地之二簧叫作土二簧,或曰本地二簧。问他们本地二簧产自何处,有的说不上来,有的说产自汉南,并且把所以发达的情形,说的也很详细,后来有几位友人到汉南去,我托他们调查,果然是野老、农夫、妇人、孺子,一张嘴都是二簧,即皮簧产自汉南,是毫无疑义的了。此事余另有文字详记之,此处所以写这一段话者,意思是凡有实事可以考查的事情,便应顾及实事,不可专靠书本。如今尚有人依仗《扬州画舫录》等书中的几句话,永远说它是产自黄陂黄冈,不过不迷信这种说法的,目下已大有人了。
我因为以上这些情形,写点东西,总不愿引证书籍,固然是我读书太少,但也实在是不愿大段地抄了书来,充数自己的著作。按此处正好引用蒋心余暗讽陈眉公之句曰"獭祭诗书充著作"以证自己宗旨不错,但又想,倘读者不知早有此句,则他看着与我自己所说的话,分不出轻重来,于本书也添不了什么力量;倘他早知有此句,则你不引证,他看到本文,也一定可以联想到这句。是引证与否,没什么大的关系。我写点东西,不愿多引证书,不愿专靠旧书的意思,就在这个地方。话虽如此说法,但仍不能免,这也是这些年历代传下来的一种习惯,一时谁也去不掉,离不开。
不过我有特别一种兴趣,就是好研究社会中的零碎事情,无论在铺中或是大街上,遇到一种不明了的事情,我必要追究追究他,绝对不会放过去。
这里有一件小事情,随带着述说述说。我初次到广州,在大街上看到一个人挑着两个桶,上边写着三个大字曰"肉冰烧",我看到这三个字,不知是卖什么的,我跟着跑了很远,没见他放下挑子。自己回来路上想,这三个字怎能到一起呢?后来问了几个朋友,因为我不能说广东话,问的都是能说国语的广东人。他们都是住北平多年,于家乡之事,反倒有些不明了,他们都说不知道,并且说此三字不能到一处,或者我看错了。末后问到一人,他乐了,他说:"肉就是油,冰是冰糖,烧是烧酒,这是另一种酒。"我才明白。不但一事如此,可以说事事如此。我自到北平后,就很爱研究街面上的事情,光绪二十六年(1900)之后,与各种小生意接触的更多,对于各种事情,早想把它记录出来,但没有这些闲空,如今闷在屋中,不能出门,正好借此解闷,于是写了六七种,兹为之大略介绍于下。
《烹饪述要》共六章约六七万字
我早想写这么一本书,原因是我与北平许多饭馆子都很熟,有人请客,我往往到饭馆子较早,我总要到厨房,同厨师傅去谈天,随带着看看他们的情形,尤其是东兴楼、泰丰楼、丰泽园、春华楼、恩承居等等这些地方,我同他更熟。有一次看到园、春华楼、恩承居等等这些地方,我同他更熟。有一次看到他们炒菜,很快的就得了,永远不用口尝一尝,我问他们:"你们不尝,倘若太咸太淡,怎么办呢?"他们反问我:"尝尝?凡吃火候的菜(就是快熟的菜),不必说不能尝,连放各种佐料,如酱油、醋、料酒、油、盐等等,用小勺一舀,就得赶紧放入大勺,倘每一种舀出来,都要看一看,斟酌好了,再往勺里放,那所炒的菜,就过了火,老得吃不得了。总之非快不可,能快且能够口味合宜,这就全靠熟练了。比方倘有几个月时间没有做菜,再乍做时,也难免矜持,且不一定合口味。"
一次又看到他们分工合作的情形,也很有趣味,每一样菜都须两人合作,要想做得可口好吃,必须两人都做得合宜,否则不会好吃。北平的规矩,凡稍大一点的饭馆,案上的,灶上的,都是分开的,案上的人不管灶上,灶上的人不管案上。案者案板也,灶者炉灶也。厨行中又分红案、白案,白案者专管做面食,一切饼、面条、包子等等,都归他做,因为面是白色的,故名白案。红案者,专管切肉、切菜等等,因为肉是红色的,所以曰红案,这种师傅,本行亦名曰配菜的,因为每一种菜,所有应用固体的材料,都归他支配,如肉类、菜类、黄花、木耳、葱、蒜等等皆是,某一样应该用多少,怎样的切法,由他备好,交给炒菜的,他预备多少,炒菜的就用多少,倘若替他减一些,那于案上人的面子,是很不好看的,也可以算是跟他过不去,或者因此二人可以吵起架来。炒菜的人名曰灶上的,亦曰掌灶的,一个饭馆之中,不止一个掌灶的,最好者名曰头灶,次者曰二灶,炒菜时,所有流质的佐料,就是前边所说的油、醋、酒、酱等等,都归他支配。
有一次看到他们炒的菜不够熟,我问他:"这个不太生吗?"他说:"这是楼上要的菜,天气又热,端到桌上就熟了,倘在楼下吃,再是冬天,就得炒的火候大一点,因为天冷座又近,则半路上不能生变化,所以火须稍大。"因想到一次我在家中请客,有一位极好的厨师给做菜,他做的爆肚,也是不够熟,他说:"在东院吃,就够熟了,若在本院吃,则尚须火大一点。"因为舍下是平行四个院,厨房在最西院,客厅在最东院,所以他如此说法。总之好厨子对于吃火候的菜,于这些地方都要注意,足见他们不但有技术的传授,而且都是有心传的。后来我把这些事情,同他们说过,他们说就是如此,又说:"说起油爆肚来,乃是一种极容易做的菜,也是极难做的菜,若有两个火三个勺,二人合作,则没个做不好;倘一个火两个勺,还可以对付,若一个勺一个火,那就很不容易做得恰到好处了。"因为肚或肚仁,切好后,先用开水一抄(煮的工夫极短者曰抄),捞出就赶紧倾入沸油,微一炸不许黄,即倾入另一勾汁儿之勺,如此则无不嫩而香,油炸之时间最要紧,时间少短则不香,稍长则有焦味,不合爆肚之味矣。
以上三种情形,都是西洋烹饪所没有的。第一,中国最讲究切法,行话曰刀口,只是一块肉,一根葱,其切法就分几十种,在唐人《酉阳杂俎》中,就有蝉翼切等等的名词,所以后来炒菜的与切菜的,都各成了专门手艺。在西洋没有这种情形,绝不讲多薄的片,多细的丝。总之可以这样说法,西洋的离原始还稍近,厨房担任一部分工作,饭桌上吃饭的人,还得担任一部分,所以肉多是大块,提不到切字。如此一来,厨房的工作就较少了,可是吃饭的人,必须有刀叉,自己吃自己切。中国菜则不然,一切工作都在厨房做好,吃的人只用一双筷子便足,这是中国烹饪比西洋进化的地方。详细情形,详该书中。
第二是在做菜的时候,须要这样的斟酌,可以说是多一秒少一秒都不成。第三是做菜时把送菜的时候都得计算在里边,否则便不能算是恰到好处。按这两种情形可以算是一种,总之时间非详细保持不可。这也有它的原因,中国这些年来,所有的菜品,都分速成、慢成两种,因之做法的名词,也就都有了分别。例如最早发明的腌菜,便有两种,一名老腌,一名暴腌。如腌咸菜、佛手疙瘩等等,可以腌几年;如腌白菜帮、黄瓜丁等等,则过几个钟头,就不好吃了。如冷拌的菜,北平行话,就叫作冷拌,也分两种,不过没有专门的名词,只是说预先拌、临时拌而已。如拌洋粉海蜇等等,早拌一两个钟头,没有关系,如拌黄瓜丝等等,拌好后过几分钟,便不对味儿了。
如熟菜即前边所谈者,名词的分别就很多了。大致煨、墩、烧等等,都是慢熟之菜;炒、爆、乌等等,都是速成之菜,加水之菜亦然,如煮、熬等便为慢成者,川(似应写爨字,此字有平声一念,但字画太多不适用)、暴川等便为速成,也是多几秒钟,口味便差。以上这些速成的菜,西洋可以说都没有,也不讲究,至于中国的蒸菜,用水蒸气做熟之菜,他更少见。而中国这种发明,已有几千年之久,古字中之"甑"字、"鬲"字,都是蒸菜所用之具。西洋速成之菜,最重要者为拌生菜,也讲随拌随吃,不能稍为耽搁,至吃早点心之煮鸡蛋,讲究煮三分钟或几分钟,但中国炒菜,几几乎以秒计,若用几分钟计时候,便不得谓之速成了。
以上这种种的情形,我看得很久,也看得很多,才写这部书,把做法分成了一百多种,由最初原始的风干,到极复杂的做法,都包括在内,并把中国菜为什么演成到如此切法及菜样之多,都也相当下了一点考据的工夫,仍然不忘我的宗旨:除书本中的考查外,并搜集到大饭馆中之菜单一百余张,在彼时这个数目已不算少,因为彼时许多饭馆还不预备菜单也。其余已详该书中,兹不赘了。再此书第一章,已译成法文,在巴黎登报。
《北京零食》共两章约五万字
在光绪年间,因为住在齐化门内,离宰猪的地方很近,彼时北平所有的猪,都在东四牌楼豆腐巷内宰杀,所以我常去看热闹。见他们宰了猪,都不自己卖,各有专行包销,猪鬃、猪血、猪身、猪头、猪油、猪腰以及肚中各物,都各有专行,我随便问了他们一句说:"为什么不直接卖给饭馆子呢?"这一句话,问出来了许多的事情。他们说:"先生可是不知道,大饭馆子买不了多少肉,他们大量用品是鸡、鸭等等,至于猪身上的东西,最多就是用些猪肚中各物,肉是用的很少。"我一想他们这话很有道理,由此就引起我研究调查这件事情的兴趣来了。
中国人向来是分阶级的,对于饮食更厉害,平常人像我们北方,是一年之中,不见得吃到几次的肉食,而北平最阔的人,可以说是不大吃肉,所吃的总比肉还高,大约总是鸡、鸭、鱼、山珍、海错等等,最平常者,也是猪肚里的东西,这种情形在饭馆中最看得出来。讲究的大饭馆子中,难得卖一次炖猪肉、烧猪蹄等等这一类的菜,连一个要炒肉丝的人都很少,牛羊肉在从前是不能算数的,从前有句谚语,就是牛羊肉上不去台盘,北平羊肉有时还可算一个菜,牛肉则绝对不许,以上说的是大的阔饭馆子。次一等的,因为来吃的人不同,卖肉的菜品就多的多了。由此调查,不但吃的分了阶级,卖的也分了阶级了,大致最好的叫饭馆,次者叫饭铺(北平从前饭馆与饭铺有分别,菜为重要、面食为附属品者为饭馆;面食为重,菜只预备几样者为饭铺。不过有时饭铺也许大于饭馆),最次者叫街头小贩制熟零售。比方只以猪来说,腰子、肝、肚、脊髓等等是上等的肉,蹄、心、脑子等等是中等的,肠子、肺、头等等是下等的,羊差不多也是如此,牛则只有肉,其余肚中的东西,可以算都是下等的。凡下等东西都归街头零卖,由此可以调查出许多关于阶级的情形来。经我有些年调查,不但肉类如此,其余一切一切的零食品,都有这种现象。我写的这本书,共有二百多种,且都是由生做熟,带手艺的,若卖瓜果、水、菜等现成物及只做原料者还不算,而且连饭馆、点心铺、蒸锅铺等等都有房屋门面者亦不算,只是街头巷里,挑担、推车、挎篮、背筐等等小买卖人便有这许多。关于这所有的东西,我不但都吃过,他们所有的作坊制造所等处,我都去过,且有些家很熟,常同他们谈天,所以他们所有原料的来源及制法,我知道得很清,由此更可明了许多下级社会的情形。全书大部分经北平《世界日报》登过,不知是否全部登完,我就来台湾了,后遇到成舍我君,亦未问及。

【齐如山(1875-1962),名宗康,以字行,是京剧大师梅兰芳背后的"戏袋子",也是然识近代社会掌故的宗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