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 6 月 14 日上午 11 点,北京早高峰结束。四元桥高架下,车流量回归正常,一对父子借着电动自行车后座,支起一个盒饭摊。2 荤(红烧肉、炖猪肘)4 素 (清炒白菜、西红柿鸡蛋、炝爆卷心菜、酸辣土豆丝)只需 16 元,服务的对象是来往的网约车司机、快递员,20 米外小象超市前置仓的配送员,是老板最在意的客群。
与盒饭摊老板一样,我们也盯上了这群穿着绿色上衣的配送员。
在小象买菜的前置仓附近,刚辞去闪送骑手的小胡与父亲一起经营盒饭摊,目标用户是网约车司机、外卖员等。
2024 年 5 月底,各地小象超市(原美团买菜,2023 年 12 月升级为小象超市,定位「30 分钟快送」,以前置仓模式,自建配送,覆盖周边 3 公里半径)陆续宣布,将营业时间从此前的夜间 11 点半延长至凌晨 2 点。「为照顾大家深夜选购生鲜食杂的应急需求」,这是小象超市在公告中使用的话术。显然,这一举措是美团在生鲜电商赛道上的再一次「内卷」,本质是进一步优化其履约能力,但背后的直接承担者,是每一位小象超市配送员,和他们不被 8 小时工作制约束的超长待机时间。
争论随之而来,「小象超市配送时间延长至深夜 2 点,是不是对配送员的压榨?」关于这个问题,我们想听听当事人的看法。
中午 11 点 50 分,配送员张玉坤返回他就职的小象超市前置仓附近,等待系统排单。系统显示他前面有 6 个人,张玉坤估计,大约得等半小时。这天他从早上 6 点 30 分开始接单,一上午共送出 23 单,每排一次队可以领取 5 单,就这么来来回回,没有固定的休息时段,「排队的时候就是休息。」
张玉坤今年 31 岁,河北衡水人。在北京最高气温达到 37℃ 的这一天,他上身穿着小象超市骑手统一制服绿色 T 恤,下身是黑色针织运动裤和黑色运动鞋,不太新但是干净,黝黑发红的双臂和面孔暴露在桑树投下的林荫里。这是他成为小象超市配送员的第 17 个月。
每一个小象超市配送箱上,都张贴了延长营业时间的海报,跟随配送员,向这座城市的所有人广而告之。
对张玉坤来说,时间不是一个抽象概念,而是他劳动收入的计量标尺。配送一趟平均半小时,每趟 5 单,每单平均赚 5 元,加上排队等单,1 小时时间 = 25 元收入。1 个月 30 天,想要赚够 1 万元,每天至少要赚 333 元 = 13.32 小时工作时长 —— 这还是乐观情况。之前有一回,很不走运,他前面排了 8 个人,排到他的时候,已经过去整整 90 分钟。
对于上个月颁布的新政策,张玉坤用 4 个字概括:「没啥意思」。他觉得总单量还跟原来一样,虽然 23 点 30 分之后每送一单会给骑手补贴 3 元,但以他的经验,即使坚持到凌晨 2 点,也只能跑差不多 10 单,算下来才多挣 30 元。「有那功夫还不如晚上多睡会儿呢,白天又热。」张玉坤再次重复,「没啥意思。」
在一般工作岗位看来,夜间劳动,除了加班费以外,给予一定标准的餐费及交通补助合理合规。但小象超市的配送员显然并不享有此项规则。他们甚至没有办法通过这份工作缴纳五险一金,配送员唯一的保障,是一张包括第三者责任险和意外险的保单,只在配送过程中发生交通事故时生效。
前去取货的配送员。
张玉坤高中没有读完,很早出了社会。在来到北京成为一名小象超市骑手前,他在建筑行业做技工,具体来说是安装新风系统。那时,他得跟着工程跑,江苏、南京、上海,都去过。前年,张玉坤结婚了。岳母在北京经营着一家小店,妻子帮忙看店。去年,他有了孩子。这件事儿强有力地结束了张玉坤漂泊的生活,将他留在妻儿身边,如同小象超市 3 公里配送半径的拟人版本。去年 2 月进入小象超市,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在于这处前置仓距离张玉坤租住的地方较近,晚上回家方便。
前后这两份不同性质的工作,给张玉坤带来的收入相差无几。但过去,他在工地上吃住全包,一天固定工作 8 小时,体力消耗上完全吃得消。如果需要加班,满 6 小时可以多算 1 天工时。现在,他早就没有加班这个概念了,时间就等于字面意义上的金钱,多劳多得,一个月都舍不得休息一天。「去年有全勤奖和高温补贴,高温补贴是 1 天 10 块钱。今年不知道有没有,估计是没有了。」如今一家三口的吃住支出,由张玉坤承担,再怎么节省,这仍是一大笔花销。「基本上就是不剩钱,挣的够花的。」张玉坤总结。
千难万难,做骑手有一点好:相对来说时间自由。对于一名新手爸爸,这非常重要。「孩子有啥事,跟上面报备一下,就可以去处理。」而张玉坤觉得做骑手最困难的是电动车不允许进小区,即使提着 30 公斤的货品也不允许。他提到一个规模较大的小区,共 27 栋楼,有一次,他接到位于对角线上的 2 个订单,结果花了 1 小时都没能走出小区。他说:「要是骑车进,我 10 分钟就能给你搞定。」但规定是死的,到了晚上 10 点以后,等小区室外基本没人了,这项规定才能稍有松动,前提是大件物品,如果只是一兜子瓜果蔬菜,骑手还是得步行配送。
在等待派单的时候,张玉坤将车停在附近小道的树荫下。
有一次,他要给一位在 25 层的顾客送货,那是一栋 30 多层高的写字楼,全楼仅 1 部电梯,人流多的时候,上楼一趟大约需要 15 分钟,下楼同理。他试图沟通,而顾客在电话里大发雷霆:「你给我送上来,你不送上来,我不要了!」如果那次张玉坤拒绝花半小时上下电梯,几乎可以确定,他会收到一次顾客投诉。投诉的直接影响是,他每一轮的配单量会从 5 单降为 4 单。
类似的事情总在发生。又有一次,他接到令他眼前一黑的一单:6 升的水订了 6 桶,也许是为了凑减免运费的金额;还有一板 30 颗简装的鸡蛋,体积、重量都是其次,鸡蛋太容易碎了。「这么一板鸡蛋,可能 20 块钱,如果顾客告诉客服,鸡蛋碎了,那客服有可能是退整件的钱,也有可能是退碎的鸡蛋折算的钱。比如说 5 块,找补到我身上,可就不是 5 块了。反正肯定超过那一整板鸡蛋的钱。」张玉坤对此感到委屈、不公平,但他没有办法。估算一下,20 元 = 4 单 = 48 分钟额外劳动时间。这一天有 2 颗鸡蛋碎了,他就得比平时晚回家约 1 小时。
张玉坤透露,明年他准备换工作。他的孩子现在快 1 周岁了,3 周岁就要上幼儿园。他和妻子希望孩子能在北京读书,而最基础的前提条件,是他需要一份能缴纳五险一金的工作。有了北京社保,孩子才能在北京上学。他想,自己可以去送快递,但不是哪一家快递公司都可以,据他目前了解,只有顺丰、京东、德邦 3 家,会给受雇的快递员缴纳五险一金。
除了统一的绿色 T 恤,印有小象买菜 Logo 的安全头盔,也是配送员的标配。
「有想过回老家吗?」我们问。
「咋没想过。但是你回老家,花也是花这么多,可是挣怎么也挣不出这么多。往前(看)你得养孩子嘛。」说完这句,张玉坤的手机里传来系统提示,5 单已经分拣完毕,该去取货配送了。此时是中午 12 点 20 分,张玉坤还没有吃午饭。
「出示骑手身份,可享受折扣」。某商场 B1 层美食广场的最里面,聚集了 3 家小吃摊,摊前不约而同都张贴了骑手餐优惠告示。50 平方米的公共用餐区,坐满前来吃饭的外卖员,美团、饿了么和小象超市的工作服,在这都能看到。
根据张玉坤介绍,这是他所在片区的「骑手餐厅」,一份骑手餐只要 12 元。相较巷子口 16 元的盒饭,性价比更高。刚工作 4 个月的小象买菜配送员马晓辉,每天都会在 14 点左右到这里用餐,「量大、便宜,米饭随便吃,还能吹空调,这真是个好的歇脚地。」
某商场地下一层的骑手餐小吃区。此区域位于美食广场最角落,几乎见不到普通白领。
2 素 (炒木耳、辣椒炒干豆腐)1 荤(滑溜肉段),一大盘米饭,外加两小碗夏日特供绿豆汤。马晓辉与我们面对面而坐,一边吃饭一边接受采访。
「我觉着这不算一种压榨。」马晓辉直截了当给出了他的观点。虽然配送时间延长至凌晨 2 点,但公司并没有强求配送员上夜班。「我们都是自愿选择,如果你想上夜班,可以提前一天报备,组里再安排。」小象买菜配送员的工作排班由专人负责,从早上 6 点开始错峰上班,平均每日工时在 12 小时左右。夜班凌晨 2 点下班,倒推上班时间则是下午 14 点。话虽这么说,但他并不会选择上夜班,赚不到钱又耽误睡眠,很不划算。「主要睡不好的话,第二天上班时体力、精神跟不上,尤其北京人多车多,太危险了。」
按照排班计划,马晓辉今天的工作时间是早上 10 点至晚上 23 点 30 分,实际他早上 8 点就「上线」(手机点击上线即代表开始接单)了。「我一般起床比较早,就早来一会儿。七八点的时候单多,跑一趟(单)之后再吃早饭。」如此工作近 15 个小时,可以保证每天的跑单量在 70 份左右,月收入则在 10000 元上下。
马晓辉正在吃午餐。工作的时候,他习惯吃两餐,一餐是早上九十点,一餐是下午两三点。
「这个收入算多吗?」
「比在老家卖房多一些。」马晓辉知足,比在家里赚得多就够了。
在今年春节之前,他从未想过离开家乡河北廊坊。曾经,马晓辉在二手房领域浮沉 10 多年,最景气的时候,月入上万,在平均工资仅 3000 元的廊坊,算是绝对的高收入。随着经济下行,全国楼市疲软,房子越来越卖不动,马晓辉才下定决心来北京寻找出路。从靠嘴皮子到卖力气,工作方式的转变,少不了阵痛。「配送员哪有卖房子简单。刚开始的时候腰疼腿疼,太累了。每天上下楼,十几斤、几十斤的东西拎在手上,很难习惯。」两个月后,他才慢慢适应新节奏。
14 点 30 分,距离马晓辉为自己定下的日送 70 单的目标相差甚远。他忙慌吃光第 2 盘米饭,打开手机重新「上线」,骑着 400 元购入的二手粉色电动车(配送员可买或租电动车),回到服务的仓储站,等待集齐 5 单,继续出发。
16 点,立交桥下,李祥坐在电动车上休息,手机随着短视频的切换,外放出不同声音。进入夏天后,北京几乎日日高温,采访当天体感温度超过 40℃。四面通风、庇荫的桥洞是户外劳动者最喜欢的「办公室」。
20 多年来,河北秦皇岛人李祥辗转全国打工,广州、上海、济南、北京……他讲起自己丰富的工作经验,与脸上腼腆的笑容并不相称。言谈之中,我们得知他今年 40 多岁,没成家,上一份工作是保安,兼职小象超市配送员。「我之前都是下班的时候跑跑单子。(前)老板不愿意我干兼职,索性我就辞职干配送员了。」比起做保安,小象买菜配送员的工资更高,相应的工作强度和不顺心的事儿也更多。
不过,李祥解决问题的方法倒也简单,不开心就离职,上演「80 后整顿职场」。「我已经提过两次离职了。」李祥语速缓慢,带着口音,有些云淡风轻,也有些玩世不恭。客诉导致的配单量骤减是他第一次离职的理由,「头一天有人投诉商品破损,然后(配送)降了一单,过了两天,系统通知我破损撒漏又降一单,每次就只能送三单。」他琢磨了一下,这样下来,满打满算每天只能跑 40 单,「那才多少钱呢?」
休息半小时后,李祥已经接满 5 单,再次出发。
如果将第一次提离职归因于李祥个人,第二次则是一场群体性反抗。今年 3 月,小象超市调整配送员薪资,起始工资由 4.7 元/单降至 4 元/单,同步调整的还有阶梯工资的标准,从之前的千单之后每单涨 5 毛,改为 1200 单后。「具体我也不记得了,之前也可能是 800 单之后每单涨 5 毛。」调整一出,同站点的不少配送员都申请了离职。不过,申请离职并不能立刻解决降薪问题。和离婚一样,在小象买菜离职也有「冷静期」,时间是 2 个月,提前离开意味着上司会公开使绊子,简单来说就是以各种由头扣工资。
离职后,李祥也尝试过七鲜等其他买菜平台的配送工作,每单收入和小象买菜差不多,也没有五险一金。对他来说,这些平台配送范围更广,容易迟到,甚至不如小象超市干着简单。不像调整工资,延长工作时间的新政并未影响他,「有年轻人愿意跑就行呗。」所以,即便离职两次,他依然选择回到这里,每天跑够 60 单,足以满足自己的单身生活。
一天的采访后,23 点 08 分,我们在家打开小象超市的购物界面,选购了西瓜、油菜,等待配送员送货上门。据 4 位配送员称,他们身边同事几乎都尝试过凌晨 24 点后的配送工作,遇到的客人大多为年轻人,他们多会下单一些酒品、零食等宵夜。37 分钟后,门被敲响,一位年纪 50 岁上下的配送员将货品递到我手上。自从小象买菜配送时间延长到凌晨 2 点后,他几乎每周都会选几天上「夜班」,他喜欢晚上跑单子,原因也简单「凉快」!
刚完成配送工作,返回前置仓再次取货的配送员。
在普遍认知中,延长工作时间意味着压榨,但在一部分配送员眼中,它带来了更多收入,看似也有选择的权利。
但是,当 Manner 员工 8 小时内要做 500 杯咖啡,当互联网大厂要求员工要做满 10 小时工作时长而猝死,当大部分配送员都没有社保并被压榨劳动精力,当所有人都在一味追求极致效率、投机经营,陷入抢夺焦虑的时候,我们究竟需要什么样社会、公司和劳动者?
鸦片战争后,来到中国的西方观察者对那时中国人最深的印象是,中国人在任何不合理的现象面前都选择了忍耐。「这种忍耐力导致了在中国所看见的最悲惨的景象:富人的食物多得吃不完,很容易夺取,然而近处却有成千的人默默地饿死了。对这种古怪现象,中国人已经习以为常。」
是的,在不断教化、严密约束的谋生环境下,中国人已经习以为常。
张玉坤、马晓辉、李祥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倒退的帝国》张宏杰,重庆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