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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刺眼的阳光毫不避讳地照在我的眼皮上。
我睁开眼,婢女进来通报说肃王来了,问我是否需要回房中先梳妆。
我摆摆手,让她下去。
院中蝉鸣不停。
他现在来不过为堵悠悠众口,
做戏而已,就不便我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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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出生于华国的中医世家,是家族中重点培养的传承人。
一次紧急会诊,病人的病情极为特殊,整个小组分秒必争地研讨治疗方案,病人度过危险期的那天回到家已是凌晨,我随手将大衣一扔,合上眼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儿,一睁眼却换了一个世界。
这副身体是皇宫中的一个小药童,从小被送进宫中学习医术,那日正值宫中一位娘娘生产,小药童在房中高烧不退却无人发现,无奈病逝。
此后我就成了她,当药童,也算是专业对口,没有找到回去的方法之前我对这个现状适应良好,甚至从老太医的藏书室里学到了不少现代已经失传的理论和药方,一时间满心都扑在了书本上。
那日照常早早打开了藏书室的门。
窗外一阵嘈杂,接着传来一个男孩青春期的公鸭嗓:「好好好!打得好本皇子重重有赏!」
窗缝被我小心翼翼地扒开。
不远处的桃林里一群太监正对着地上一个蜷缩着的人形拳打脚踢,旁边站着一个衣着华丽的人,大概就是那个公鸭嗓皇子吧。
他趾高气昂的神情却在地上的人被打到不受控制地一口血吐在了他的鞋上时立马转变为暴怒。
「你居然敢弄脏母妃给我绣的鞋子!你这个没娘养的!真该死!」他大吼着推开众人,自己上前重重地踹了地上的人两脚。
今天不能再继续了,否则闹出人命实在不值当。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留下树林中那个蜷缩在地上的人,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奈何似乎伤到骨头,挪动了半分却只能闷哼一声倒回原处。
身为一个异世界的灵魂,我不希望牵扯太多这个世界的因果。
身为一个宫中小药童,我也无力制止皇权的施暴。
但是身为一个医者,我无法眼睁睁错过任何一个伤患的治疗。
使尽浑身解数将那人挪到藏书室,今日药童休沐,除了我应该没有人会在这天过来看书,这是目前最安全的地方了。
我搭上他的脉,确定症状后写下药方,
期间那个男孩一言不发,直到我准备离开去抓药时才出声:
「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知道。不过等会儿我会把藏书室的门锁上,你就安静待着,别被人发现了,等我回来。」
我掏出一串钥匙来在他眼前晃了晃,示意他明白了没。
他又沉默了。
良久,他说:
「宫中药材管控严格,你拿不到药的。」
「我是药童,能拿到。」
到这个世界后除了藏书室,每天都只能跟药房里的药材打交道,抓药、煮药的碎活几乎都是药童干,拿几贴药还是可以的。
在我关门的前一秒,那男孩冷不丁地出声:「我叫宗迟衡,是当经圣上的第六个儿子,生母是南蛮歌姬,她因我难产而死,我出生时暴雨倾盆连下半月,洪水决堤,百姓死伤惨重,庄稼颗粒无收,国师的卦象说我是不利社稷的不祥之人,这宫里的任何人都能踩我一脚。」
他的语速很快,麻木的声音带着自厌的情绪。
似乎这段话已经在过去数十年间被他在心中默念过千百遍了。
又或者是众人已经在他耳边这样叫骂过千百遍了。
我有点震惊。
世人继将亡国之因归咎于妖女后,还能将天灾的愤发泄在一个婴孩身上。
他的眼神牢牢抓住我的脸。
恰此时窗子的缝隙里有一束光撒下,正好落在他用来撑起身体的那只手上,我看到他的手攥得有些紧,指关节发白。
他注意到了我脸上不加掩饰的讶异,眼睫垂了下去,眼角似有水光闪烁:
「你害怕的话可以快点离开这里,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你帮我这件事。」
有点头大,弄哭一个小男孩可不是我的本意,只好胡乱安慰道:
「世上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千千万,旁人的看法确实无法改变,但你不要这么苛责自己,你娘亲在天之灵必定也不会愿意见到你这样的。」
说完感觉自己太生硬了又磕磕巴巴地补了一句:
「我就觉得你挺吉祥的,嗯对,刚刚你出现的时候我恰好学会一张新方子,太巧了。」
可他却哭得更凶。
宗迟衡多年来的委屈此刻突然决堤,
像是一桩数十年的冤案终于得以平反,
又像是他终于有理由放过自己了。
我叹了口气,为自己潦草的语言感到抱歉,
关上门,拿着药方往药房走去。
02
揣着药回来时他已经把眼泪擦干了,眼睛红红地跟我道谢。
这次换我沉默了,
我怕我又说了什么惹他哭,他像是个眼泪炸弹。
「上衣脱掉。」
宗迟衡的脸红到了脖子根,男女授受不亲他还是知道的,
但他也知道自己身上有很多乌青,
前胸和腿上的他可以自己上药,后背却不行,
于是犹豫也只一瞬,开始解身前的带子。
为了把他后背的淤血揉开我下手有些重,
他也一声不吭地受着。
之后一开始是我叮嘱宗迟衡务必在休沐这天来藏书室让我复查,结果他之后的又常带着新伤来见我,让这段本可以快速结束的医患关系拖成了好似要死磕一辈子的不治之症,着实让我那大半年都非常郁闷。
03
事情的转折点发生在一年后。
南蛮使臣求见,直言当初那舞姬,也就是宗迟衡的生母其实是他们王室流落在外的公主,宗迟衡是他们的小郡王。
不管是不是真的,永平帝这回是非信不可了。
近年与南蛮接壤的边境骚乱不断,南蛮王室与西越、东句的联系又越发密切,虽是三个小国,但已在地理上对北戎的近半数国土成夹击之势,此等形势之下永平帝怎么能安稳度日。
一瞌睡就有人递枕头,现成的关系不用白不用。
隔日,不祥的六皇子本人就被请去御书房赐了王爷府邸。
府邸虽位于京郊,但胜在安静。
永平帝与宗迟衡本人都非常满意。
时年宗迟衡十九岁。
动工建府邸到完工需要半年多,
这半年他仍住宫中,
与之前不同的是待遇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他身上的大小伤口已经痊愈多时了,
每周休沐还是会来藏书室。
他照例坐在那个靠窗的角落,
窗门大开,穿堂风灌进来分我心神。
「什么时候走?」
我听宫人说起过大概,但还是想问问。
「六月吧。」
「六月雪毯开得盛。」
我一如既往不会聊天,于是开始东扯西扯。
他停顿了一会儿,说:
「我临走时你能摘一朵送我吗?雪毯。」
我深感离谱:
「不是,你是想临走前把我也给送走吗,宫人私摘御花园的花是要挨板子的。」
不过他走的那天我好歹还是送了他一把雪毯花,的种子。
多的没有了。
当晚皇子苑角落那间最偏僻的房间里没有如往常般亮起烛光。
夜风懒散,伴有星光落进眼底。
04
半月后,皇室家宴。
从前都是坐在角落可有可无的宗迟衡,现如今被安排坐在了四皇子身侧。
按理说这个位置坐的应该是五皇子,但前段时间五皇子母妃颖妃的家族被牵扯进了一桩不大不小的贪污案中。昨日颖妃陪永平帝用膳时试探性提了一句,引得皇帝勃然大怒,下令禁足颖妃母子三个月。不过这是题外话了。
宴会开始后。
我跟太医院的同僚们坐在后殿,
百无聊赖地听着前面的歌舞升平。
现在我已通过了院内考核成为一名宫中女医了,
平日里就是给后宫各位娘娘把把脉看看诊,
由于同僚不少,分给我负责的娘娘也就不多,整体来说工作清闲。
除去平时的工作,累一点的就是这样的宴会了,
太医们需要在后殿随时待命,以防宴会中途的突发事件。
不过我上岗刚一个月也没见过有什么大事发生。
今天除外。
前殿的歌声戛然而止,脚步声混乱,有人疾呼太医。
我们连忙冲出去看。
宗迟衡的口中正不住地往外吐着鲜血,
青色的长衫已经被染红了一半,
他靠在柱子旁捂着胸口大口喘息着,身边空无一人。
「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急切地叫道。
众人连忙让开了一条大路。
人命关天,权威的老太医急忙先上前,
可把脉时眉头紧皱,不一会儿就站起身来往后退去,
随后上来的几个太医也都摇了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此时宗迟衡费劲地喘着粗气,扭头看向人群中,
我的目光与他对上,
他的眼中除了痛苦还有强撑的笑意,
我看见他张了张嘴,他说:救救我吧。
鬼使神差地,我上前一步:
「可否让奴婢一试?」
这种时候永平帝是最头疼的,
宗迟衡除了是皇子,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南蛮刚认下的郡王,
这层身份对于现今的北戎来说无异于意外之喜,外交意义巨大,
但若是让他今日折在了北戎的皇宫之中,后患亦是无穷。
乍一听说有人还想试试,永平帝连忙示意大太监将我领上前去。
我不做犹豫,握住宗迟衡的手腕,手指虚虚搭上他的脉搏。
能救。
但这会用到我在现代世界学到的知识。
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作响。
到这个世界之后我不确定自己何时会走,只能尽可能地避免做会影响到这个世界之后发展的事情。
不过也只一瞬,我提起身旁的笔,落墨写下一贴药方,督促药童煎好后速回。
趁着煎药的功夫,一众太监已经将宗迟衡抬到了后殿的小榻上。
不久药童奔回送上汤药,
宫女伺候着宗迟衡饮下后他的面色肉眼可见地好了些。
身旁的一众太医啧啧称奇,
全都围上来询问是否能看看这药方。
「妙!实在是妙!」
「这一味药用得简直奇了!」
「是啊!老朽行医多年还未曾想过这个角度!」
我决定悄悄退下,隐身一段时间。
结果当晚就受到传召,
将我派往宗迟衡的府邸全权负责他的病情直到痊愈。
05
肃王府邸。
宗迟衡放下药碗,挥了挥手,下人井然有序地退出屋内。
我躬身转头也准备告退,身后传来宗迟衡虚弱的声音:
「苏太医请留步。」
眼见下人走时带上了门,
宗迟衡从床上坐起身来:
「幼言,好久不见。」
「嗯。」
不清楚他的用意,我决定沉默地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许久,他似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轻声问道:
「你想过离开宫里吗?」
我愣了,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思考着要不要说真话。
「你不用顾虑太多,如果你想,我能帮你。」
「我想。」
我做梦都想,
自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我就无时无刻想逃离那座皇宫,甚至强迫自己整日扑在药方里。
那座宫墙困住了太多人,
像一座富丽堂皇的牢狱,诱人死于名为麻木的自缢。
「那我可以向父皇求娶你吗,」
宗迟衡明白自己这句话犹如一包炸药,他没敢看我的眼睛,害怕我拒绝他又飞速接上一长串的保证,
「做我的王妃,我不会再娶别人,礼成之后我们可以离开王城,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我承认一开始听到宗迟衡的话我是震惊的,但当他语速飞快地讲完那一长串话后我反而冷静了下来。
「谢谢,但是宗迟衡你还小,还没有碰见爱的人,为了感谢我前段时日的帮助就搭上你自己的婚姻我于心有愧。」
听完我的话他面上有些焦急,抬起头来慌张地解释:「不是这样的言言,我只是,我只是,喜欢你,想娶你。」
06
这个直球打得我猝不及防。
可我也不是看不清自己心的人,
我也承认我对那个藏书室里一言不发地守在我身边的少年有过好感。
是一个快要被压抑到爆炸的灵魂乍见一汪安静山泉的好感,
他没有在苦不堪言的日子里被周围的环境所激怒,
他有自己的气场,使他仿佛能独立于这个污糟的现实,温柔沉静。
但是作为一个外来者,
我不确定我是否有权利与这个时代产生这么大的因果。
盯着他的眼睛,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次,你认真听着,我没有在胡言乱语,但我确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宗迟衡几乎没有停顿地回道:
「我相信你。」
没有看我震惊的表情,他接着说:
「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与旁人都不同,非行为或语言异样,而是思维习惯上与众人不同,宫闱之中你愿意救一个被皇子敌视的陌生人,身为药童却仿佛深谙医理多年,桩桩件件,其实我早有猜测,或许你来自另一个更自由、更平等、更智慧的国度。」
听完我半晌说不出话来,我惊讶于宗迟衡他极度的敏感与超前的猜测:
「那确定了你的猜想后你还想娶我吗?我来时便没有征兆,离开时应是也没有。」
没有犹豫,他回道:
「想,想更快些,怕你走。」
「那我万一我走了呢?」
「娘亲早早离开了我,父皇并不重视我甚至刻意忽视我,自我有记忆以来我只有我自己。如果你同意的话,就多了一个你,但也因此,到目前为止我身边没有人让我对离别这件事有清晰的认知,你走了的话,我猜测我大概会发疯地想你。」
直到多年后离开了这个世界我都没跟宗迟衡说过,此后无数个他意气风发的场景都不及这一晚他满脸认真地跟我分析时让我动心。
07
「好,我嫁你。」
给宗迟衡下毒的人很快被揪出,
是五皇子的近侍,
那背后受谁人指使也就不言而喻了。
永平帝震怒,
颖妃怎么会教出这么一个既没有大局观又没有脑子的儿子,
但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儿子,
这个罪名还是设法让那个投毒的近侍背下了,
五皇子也就受了个治下不严的罚。
在肃王府的这段时间,
除了每天的汤药,我还研究了不少调养身体的食谱,
宗迟衡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粘在我身边的时间也越发多了。
「言言,明日我就进宫求父皇赐婚。」宗迟衡钻进小厨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说到。
我拿着蒲扇煽了几下药罐底的火:
「去吧。」
但是转念一想,
我只是个宫中女医,宗迟衡却是皇子,
永平帝会同意赐婚吗。
宗迟衡却似看到了我的心事般解释道:
「我虽为皇子,却不甚重要,南蛮认我为小郡王确于北戎外交有利,但父皇也不希望我有再多作用,迎娶任何母族对我有助力的王妃都是不被乐见的。」
说完他自嘲一笑。
而后又似反应过来了什么连忙解释:
「言言我不是说你的母族不好,我想娶你,只是因为喜欢你......总之就是父皇会同意的,你不要担心。」
第二天一早我就接到了宫里传来的赐婚旨意。
据说永平帝只是象征性地犹豫了一下就同意了,
当场拟完圣旨后还问了宗迟衡是否真的决定好了。
大婚定在下月十二,
有些仓促,
不过足够了。
虽是王爷娶妃,繁文缛节却在宗迟衡的安排下删去不少,
他担忧我在大婚当天太受磋磨,谢绝了那群跃跃欲试着闹洞房的世家子弟,引来一众调笑他小气。
08
「言言,你还记得吗,那日我答应过你,我们成婚之后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今日天气晴朗,我与他坐在园中的亭子里看书。
抬头的时候视线不知怎得停在了院子中央那块本该绿意盎然的空地。
那块空地位于王府花园的正中央,哪怕不走进花园,仅是路过也能注意到那块光秃秃的土壤,与周围修剪雅致的植物格格不入。
「那儿怎么没有种些花草?」
宗迟衡随我的目光看去,怔愣片刻,回道:
「种了的,只不过还没长出来,是言言送我的雪毯花种子。」
我看着那片黑灰色的土地,在脑中描摹着雪毯花盛开时的美景。
「明年,我们明年六月再走吧。我想看这片雪毯花盛开。」
「好。」
后来想想,为什么不明年六月再回来看呢。
这样的话,我与这时的宗迟衡两人可供想念的记忆就能更多些了吧。
09
次年二月,朔风怒号,霰雪纷纷扬扬。
殿前很快便积起了一层厚厚的雪。
西越、东句对邻国土地觊觎已久,
但他们一开始的目的其实并非北戎,而是南蛮。
南蛮第一时间察觉到后假意与之交好周旋,
同时认下宗迟衡为郡王,向北戎示好结盟,
在暗中将北戎军情悉数交予东、西两国,祸水北引。
永平十五年冬。
北戎边境城池尽数沦陷,永平帝忧虑过度,一病不起。
除去早夭的三皇子,大皇子、二皇子先后战死沙场,四皇子体弱多病不堪重任,五皇子自被治了教下不严之罪后忧虑自己与皇位无缘,竟整日借酒消愁到脾胃出血,在一个深夜醉死于府邸中了。
一时间,朝堂上下都将目光转向了宗迟衡。
有权臣想控制他做傀儡皇帝,有忠臣想辅佐他稳住人心。
短短几日,京郊肃王府的门槛都快要被踏破了。
「言言,对不起,我要失约了。」
宗迟衡这几日披星戴月,忙得脚不沾地。
我明白现在他肩上扛的是怎样重的责任。
「边境战乱、朝廷动荡苦的是百姓。」
「宗迟衡,你去把朝堂稳定下来,我等你。」
可最先等来的却是宗迟衡在深夜被刺客埋伏,马车坠落悬崖的消息。
10
不幸中的万幸是,
彼时朝堂在宗迟衡的制衡下已经稳定不少,
且事发突然,知情人不多。
左丞相连夜赶往肃王府求见,
希望我能帮忙掩护一段时间,
就称宗迟衡近日操劳过度身体抱恙,需要静养一些时日,
他们会暗中派人尽全力搜寻的。
我满心焦急,却知这已是最优方案。
「肃王妃,肃王今日还是不便见我等吗?这都快半月了,朝堂上不见人,府邸里不让见,这病是否太重了些?」
讲话的这人是右卫大将军,自五天前日日来肃王府报道,每日都是为了求见宗迟衡,听说是五皇子母族的旁支。
我与他周旋:
「不劳将军费心,夫君身体已然是好多了,但大夫还是嘱托妾身务必让他静养。」
闻言,右卫大将军仰天一笑:
「那我今天真是来对了,恰巧路过城中有名的医馆,特地请来一位郎中为肃王看诊。」
看来他今天确是有备而来,
我想只好硬着头皮婉拒了,
张了张嘴,余光中看见门那边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阿衡回来了!
我颤抖着手站起身来,控制住想要上前拥抱他的心。
右卫大将军当然也看见了,他怔愣一瞬:「肃王真不地道,这么多天离开朝堂说是静养,结果是去结识美娇娘了啊!」
此刻我才注意到站在宗迟衡身后的女子,她好奇地环顾着这座王府,面上表情娇俏动人:「没想到啊,阿呆你来头这么大!」
宗迟衡眼里泛着笑意。
只是一瞬我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近,看清了两人在宽大的袖子下交握的手,我霎时间如遭雷劈。
左丞相见我面色如灰,顾不得礼数急忙越过宗迟衡一步,上前将我请至一旁。
「肃王妃,此事情况复杂,您稍安勿躁,过后我们细讲。」
我艰难应下。
我看着宗迟衡牵着那女子入座,喝茶前叮嘱她不要胡饮小心烫嘴,直至落座也未曾看向我一眼。
我尽力控制情绪,等到求访者都离开时我已经冷静不少。
「肃王妃,肃王他把您忘了。」
其实我早已猜到,宗迟衡不可能在短短半月内就移情别恋,只可能是失忆。
只是单单失去了对我的记忆,这让我觉得有些离奇。
左丞相接着说道,那日夜里肃王落下山崖,是这位女子清晨采药时将他救起,醒来后刺客背后的势力还未查清,肃王决定暂避朝堂,引蛇出洞。
关于他忘记了童幼言这回事,还是左丞相某日提及肃王妃这几段时间为了给他打掩护憔悴不少,本以为爱妻如命的宗迟衡会归心似箭,没想到他却连自己娶过妻都不记得了。
我走到宗迟衡的面前,如幼时帮他看伤把脉一样,握住他的手腕想要详看一番,却被他身旁的女子一手拍开。
我吃痛地看向她,质问的话还未出口就被她大吼一声:
「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啊!怎么对一个男子这般亲密!」
我皱眉说:
「我得帮他把脉。」
那女子坐在宗迟衡身旁,昂着头嚷道:
「不用你我也会看!阿呆的脉我天天都探,用不着你!」
左丞相见状急忙制止;
「这是肃王妃!是肃王的妻子!」
那女子闻言登时眼神如刀般射向我,手忙不迭抓上宗迟衡的袖口问到:
「阿呆,这是你妻子?」
宗迟衡终于看向我,只是眼中满是陌生:
「大概吧,不记得了。」
宗迟衡回府已经半月有余,我日日煎药送去。
起先他虽犹豫但仍会喝下,后来被李思芸知晓后大闹了一场,就再未喝过一口了。
11
这夜我刚熄了灯准备躺下歇息,门外忽然一阵嘈杂。
刚穿上外衫李思芸就带着府中家丁推开了我的门。
我不解这又是什么把戏。
直到李思芸指挥着一个老嬷嬷刨开了我窗前那盆吊兰的土。
一只玉镯。
这玉镯我认识,前些日子李思芸一直戴着到处晃。
某一天的晚饭时分还窝在宗迟衡的怀里撒娇说要从库房里找首饰搭配。
外头守夜的婢女躬身上前告诉我肃王来了。
他穿了件暗绿半浸半晒漂白法鹤氅,腰间系着暗麦绿蛛纹金缕带,眉下是黑色的朗目。
我看了他一会儿,怎么也无法将他与记忆中的阿衡重叠。
「阿呆,镯子是在她房间里找到的!」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按照李思芸的要求发展。
离开卧房向祠堂走去时我与李思芸擦身而过,
彼时她捧着镯子像一只欢快的雀儿般撞进宗迟衡的怀里,
旁若无人地踮起脚尖吻上男人的面颊。
这是他惩罚了我的奖赏。
我该作何反应呢。
我无法证明我没做过的事,
宗迟衡忘记了与我有关的所有事,
只知道李思芸是他的救命恩人,
祠堂的下人不知何时都离开了。
我调整姿势,由跪转坐。
也许在我还未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慢慢爱上了那个风清朗月的少年,
那个在这封建时代爱着我千年后灵魂的少年,他能治愈我内心的焦虑。
但现在的宗迟衡明显不是。
现在的宗迟衡只会消耗我对阿衡的爱。
抬头看着华丽的肃王府,我不知何时已经起身走到了祠堂外的围墙边。
一墙之隔是街市。
逃不开这个时代,我至少能逃出这座肃王府吧。
12
我逃了。
没成想翻墙下来却踩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脚没在意料之中站到实处,脚踝一崴身体滚到了地上。
「对不起!」
「别打我了...」
我与那乞丐同时出声。
他未抬头,仍保持着方才被我踩到的姿势,蜷缩着虚弱地喃喃。
他状态不对。
忍着脚踝的疼痛我爬上前给他把脉,期间他一直未睁眼却眉头紧皱,无意识中说的也只有两句话。
——我母亲的病越来越重了。
——求您施舍我点买药钱吧。
探了他的脉搏,发现没有内伤后我松了口气。
此时围墙内的肃王府却突然嘈杂了起来。
有下人大喊王妃不见了。
看着面前还在昏迷中的男孩,我尽自己最快的速度搜出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
珠钗、金链、玉镯。
「这些东西你藏好,可以换钱。」
我说到钱,那男孩悠悠转醒。
他看着满怀的金银首饰不可置信。
「你是谁?」
我推着他让他快走。
「这不重要,王府的人追出来这些东西可就带不走了。」
少年抬头看了眼已经灯火通明的王府又看了我,下定决心似的向我道了谢后头也不回地奔走了。
13
不一会儿衣衫凌乱的宗迟衡就找到我了,
面上的怒气比刚刚罚我时更盛。
他俯身蛮横地抱起我,沉着脸走进了王府的大门,
穿过前厅、花园、回廊,一路上一言不发,
最后走到我的卧室床前,将我扔在床上。
他粗暴地抽出自己的腰带,外衫落地。
我料想到他想做什么。
「滚。」
他正在脱里衣的手一顿。
「童幼言,你想逃。」
「不仅想了,我还真逃了。」
屋内烛火明明灭灭,窗外人影摇晃,
宗迟衡面上的表情也忽明忽暗。
短暂的沉默过后我听到他克制地抽了一口气。
「你是肃王妃,是我的妻子,」
「你逃是想置肃王府与我的颜面于何地。」
说完他就自顾自套上外衣摔门而出。
那晚之后肃王妃的院子安稳了多日,大概是因为院周围的府卫人手增多,李思芸也不好明目张胆过来闹了吧。
14
新年伊始,王府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李思芸闹着要上山祈福,宗迟衡自然是命下人好生准备。
只是出发去寺庙的前夜,他还是被繁重的公务绊住了脚步,
只好让我与李思芸先行,他随后赶来。
雪天山路湿滑,
车身翻下悬崖的时候我只来得及稳住身形,
用软垫压住后脑减少撞击。
宗迟衡摔一次悬崖失忆了,我不想跟他一样。
这是我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睁眼时是满城风雪。
原来北戎的都城有这么大。
我被反手绑住压着跪在城墙之上,
身边是同样狼狈的李思芸。
「宗迟衡!这两个女人我只放一个,选吧!」
冰冷的刀刃又贴近了我的动脉一寸,
我被迫昂起脑袋。
身旁的李思芸双眼通红眼泪将落不落。
雪太大,我只能看见城门下乌压压地站着一群人,
甚至无法分辨哪个是宗迟衡。
我所受的教育告诉我,越是在危机时刻越要冷静,不要寄希望于别人,靠自己才是最正确的。
对面良久没有回应,我希望再久一点。
佩戴在身侧的玉佩已碎,一半在腰上,一半在我的手里。
只要再一会儿,我就能割断绳子。
刚醒时我观察过了,城楼上只有我们三人,
想来他的同伙都在争夺城楼时被杀了,
现在只留了这贼人一个,
也无怪乎无论如何他也要留一个人质保命了。
绳子一断,我就能快速捡起一步开外的刀反身挥向这贼人......
「放了芸娘!」
贼人大笑两声,痛快地踹了李思芸,
扯起我背后的衣领就要飞身离开。
也是这一瞬,一个少年突然闯出来死死地抱住我。
贼人顿时明白了宗迟衡留有后手,
他不可能活着离开,
被宗迟衡一箭毙命前,怒极反攻,将刀捅进了少年胸膛。
15
鲜红的血花从他的胸前滴落到我的胸前。
快要失去生机的少年像一块破布般掉落在地上。
我目呲欲裂。
我认得他。
那晚肃王府墙外昏迷的少年。
「姐姐,对不起,让你害怕了。」
「姐姐,这辈子能救你一次,是我的荣幸。」
话音刚落他便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看着眼前因我而死的少年,
我浑身的血液凝滞,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想说,对不起。
对不起把你牵扯进来,
对不起害你死掉,
对不起,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
可是所有话他都听不见了。
宗迟衡来时我还呆愣地抱着少年冰冷的尸体。
「言言,我们回家。」
死也不要。
「为什么要把他牵扯进来。」
尽管我竭力睁着眼睛,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下。
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很可怖,浑身是血,满眼是恨。
「没有...没有别的办法了。」
「况且是他自己要...」
宗迟衡的嗓子好像被风雪冻住了,哑得不成样子。
他的话裹着漫天风雪,冻得我心脏骤疼。
「他自己要,你就让吗?」
「肃王何时这么善解人意了?」
「那我要死,你让吗?」
我找不到任何在这个世界的意义了,
既然我活着对别人来说是场劫难,那我为什么不...
「胡闹!」
「我们牺牲了这么多人救你,你现在告诉我你要死?!」
宗迟衡,你总是很懂如何教我难受。
可扪心自问,你救的真的是我吗?
那贼人刀刃上刻着的西越二字离我那么近,我怎么会看不见。
第一次你救的是你的芸娘,
第二次你救的是你的王位。
「阿衡,你何时回来啊?」
忽略宗迟衡骤然僵硬的身体,我转身向城墙边走去。
阿衡,原谅我吧,我不想等了。
从城墙上坠落的前一刻,
我看见宗迟衡跌跌撞撞地向我奔来。
北戎都城的城墙边又多了一小块血色。
只是今天众多殷红中的一小块。
-
【宗迟衡视角】
我是宗迟衡,
北戎未来的王。
但是如果可以,
我宁愿自己是那个为童幼言死去的少年,
或者一直是那个在藏书室外盼望着见童幼言一眼的落魄皇子,
无论如何都好过现在,
一个背着王朝兴衰却被她丢掉的王。
第一次见她时她正躲在藏书室的窗户后面,
她自以为小心翼翼,
可她没发现那窗户上还挂着半截树枝,
开窗时就引来了宗轩衡的注意。
我心想到底是因为我的出现,别牵连了别人,
于是在宗轩衡走上前去看时一口血吐在了他鞋上,
果不其然,他气极了,停下脚步开始揍我。
本以为我与她的交集就到此为止了,
没想到宗轩衡走后她竟然还将我拖进藏书室为我把脉。
真是,她不知道我是谁?
我告诉她我是六皇子,靠近我会倒霉的。
她看起来很惊讶。
就在我以为她要同别人一样慌忙跑掉时,她居然还开解我。
我没哭,我没哭!
只是风沙迷眼睛了!
为我上药后她告诉我每月休沐得来藏书室复查,
我大概懂复查的意思,
就是可以见她嘛,
于是每月都期待着那几天休沐。
直到有一天她看完我的伤口后说,
「好得差不多了,下回再来一次应该就够了。」
我脑中警铃大作,
这怎么行!
以后每次都要来的!
我在课堂上故意压宗轩衡一头。
宗轩衡其人顽劣,天不怕地不怕,唯惧其母。
其母对其寄予厚望。
可平日总有我垫底,他尚且舒坦,
当我不再藏拙时,他自然成了最后一名,日子应当是不好过的。
这样我自然就要承受他的怒火。
当我又拖着一身伤去见言言时,开心之余又觉得自己有点可耻。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言言能愿意同我见面就够了。
后来就是南蛮使臣认我为郡王,
从前对我弃如敝屣的父王亲切地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
一直以来像看垃圾一样看我的皇后也提着嘴角夸我这些年长得真快。
我想,这就是帝王家吗。
后来我在宴会上中毒,鲜血染红长衫的时候我觉得真的快死了。
最后我只想再看一眼童幼言,
可是看到了,我又想,能不能再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救救我吧。
我舍不得离开有你的世界。
我的言言就真的把我救活了。
后来当她告诉我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时,
我是一刻也没有犹豫地相信了。
她像个仙女,善良、温和、强大。
所以后来发生了好多事,我都不愿意告诉她。
她是不该被那些事情困住的。
一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都父兄们都这么无能,
竟让朝廷如此动荡。
后来当我真的深入朝廷我才知道,
朝堂犹如深渊,善恶交织共生。
斩恶也要牵连善。
那段时间内忧外患,
为了尽快稳固朝堂,我杀了很多朝廷重臣。
我觉得我越发不像从前的自己了。
满脑子都是现在殿外的血和从前北戎的和晏海清。
从始至终我都没失忆。
李思芸是西越细作,为了不打草惊蛇,我陪她演。
我以为我能忍,
直到那晚言言从祠堂翻墙跑了。
乍一听到的时候我觉得天都要塌了,
什么朝廷、百姓,我统统不想要了。
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我只想守着言言。
把言言从府外抱进卧室的时候,
我一个字也不敢说,
我的言言想离开我了,她不想要我了。
我很生气,气我自己,气我父兄,
北戎这个烂摊子凭什么要我来接!
我该怎么留住言言,我不知道,
我像一头愤怒的野兽,只记得最原始的欲望。
然后言言就让我滚。
思绪骤然清明。
幸好天黑,蜡烛也不亮。
我抽了一口气忍下了眼泪。
窗外人影闪烁,保不准隔墙有耳。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一步,我不能前功尽弃,咬着牙也要忍到最后。
等一切结束,让该死的人都去死。
李思芸,最该死。
新年李思芸闹着要上山祈福,
我知道西越将要有所动作,
当晚我便开始秘密收网,
千防万防,言言竟然还是被牵扯进来了。
那日雪很大,言言跪在城墙上一动不动,
我害怕得要疯了。
西越人说让我二选一,我知道无论我选谁,他们都不会放了言言。
这时一个少年突然跪在我的面前,
我认识他,
言言祠堂翻墙逃跑的那一夜的第三天,
我曾见过那男孩。
当天他跪在府外
说那些首饰都是他偷的,
不关姐姐的事。
那时他母亲急需买药钱,
现在他母亲的事已经解决,
他将多余的首饰带回来还我,
让我要杀要剐冲他去,剩下的钱他当牛做马还我。
联系那晚的情况,我大概猜到了。
他也许以为幼言是什么女贼,
偷了王府的首饰却不知为什么给了他,让他去救了他母亲。
按理说我还应该谢谢他拖延了幼言逃跑的时间,
可是不知怎么的,我说:
「她不是你的姐姐,是我的王妃。」
像是个醋坛子。
事后想想,大概是因为他与年少时的我真的很像。
被幼言温暖。
我嫉妒得要死。
但当少年跪在我脚边请求让他一试时,
我还是犹豫,
我告诉他,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他会因此丧命。
可话说完,那刀刃又近了言言的脖子一寸。
我几乎要惊呼出声。
少年见此竟然不顾阻拦,飞快转身跑上城楼,
一刻也没有犹豫。
临走时抛下一句话:
「救不下姐姐,你不配做她丈夫。」
城楼上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我能做的只有抓住时机将那西越人射杀。
少年还是死了,
他的血染红了幼言的衣服。
城楼上,风雪中,
她看我的那一眼,
我忽然就丢掉了以往所有的侥幸和幻想,
我们之间已隔天堑。
她声声泣血,说想死。
我害怕地失了智,斥责她不懂事。
死了这么多人都是为了救她,她想死简直胡闹。
我不该这么说的。
言言最是善良,就算是她自己死,
她也不愿意看到有这么多人因她丧命。
况且给这是国与国之间的战争,
她是身不由己被牵扯进来的,
我的言言,她本不该承受这些。
她的眼泪尽数砸进我的心脏,
她问我他的阿衡什么时候回来。
我想告诉她,她的阿衡一直在。
可是我不敢。
也不配。
那天,言言死了,
北戎都城的城墙好高,
她跳得那么决绝,
我连她的袖子也没扯住。
我跑到城墙边时,雪地里血色还在蔓延。
我最终还是没救下言言,我真的不配做她的丈夫。
此后我真的如从前与言言说过的,发了疯。
朝堂上下,国境内外,只杀一字。
世人骂我狠毒,却无不对我俯首称臣。
一年后我抓了一个旁支逼他登基。
扔掉权柄后我开始四处流浪。
我活了很久,
与野狗抢食时我仍我不想死,
我死了,万一忘掉了言言,
她会生气的,
她再也不会原谅我的。
【童幼言单方面HE番外】
摔下悬崖昏迷那一阵,我短暂地回到了现代。
所以我大概猜到了,
当那边的身体失去意识时,我就能够穿回现代。
城楼那一跳,我也在赌。
万幸的是,我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