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老兵采访录

良陆海 2024-08-15 19:36:41

张崇岫拍摄的击毁敌坦克战场一角

5人突击队

当时的志愿军只有简单的反坦克器材,他们是怎样抓到像M26这样的钢铁巨兽的呢?这一点在美军的记录中是有反映的。在林恩·蒙特罗斯(Lynn Montross)和尼古拉斯·坎佐纳(Nicholas Canzona)所著《朝鲜战争中的美国海军陆战队》一书第三卷中,记述了12月11日美军在向水门桥撤退时,由于道路狭窄,殿后的坦克纵队,不得不成一路纵队前进。这时倒数第9辆坦克由于刹车被冻住而发生机械故障,它后面的整个纵队被迫在距离水门桥不到两百米的地方停下来长达45分钟。这时,悄悄接近的志愿军官兵发起了袭击。

殿后的美军,除了坦克部队以外还有一支精锐的海军陆战队侦察队,由哈格特中尉(Ernest C. Hargett)指挥,他们很快与志愿军战士发生了战斗。尽管美军装备精良,人数众多,又有坦克掩护,却打得极为狼狈。根据哈克特中尉的回忆,志愿军的突击队只有5人。但他们作战极为英勇顽强,其指挥员甚至用英语呼叫美军投降。在寡不敌众全部牺牲之前,他们引爆了在附近山崖上布置的炸药。剧烈的爆炸使殿后的美军陷入混乱,队尾的7辆M26“潘兴”坦克被丢弃,坦克乘员以及哈格特中尉的部下不是被击毙,就是在感到突围无望的情况下放弃坦克徒步追赶前面的部队,倒是发生故障的倒数第9辆坦克和它后面紧跟的一辆坦克在故障修复之后狼狈地逃脱了。

我们也许永远不能知道那5名英勇的志愿军战士到底是谁,但他们的身影应该被铭记在这场战斗的历史中。

2023年7月27日,是抗美援朝战争胜利70周年纪念日,一场以“现场与在场”为主题的摄影作品展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开幕,现场展出的120余幅作品都出自同一名中国战地记者,这就是原中国人民志愿军摄影记者张崇岫。张崇岫,安徽巢湖人,1942年秋参加新四军,担任文化教员,此后在军中学习摄影。抗美援朝战争期间,他担任中国人民志愿军九兵团政治部摄影组长,除担当摄影记者工作之外,他还负责指导3个军的摄影工作。张崇岫随志愿军九兵团参加过包括长津湖、上甘岭等多次著名战役。在这些战役中,他冲锋在一线,拍摄了大量珍贵的战场照片。而就在他的摄影作品中有一组志愿军捕获美军重型坦克的照片,揭示了这一次反坦克作战的整个过程。

郑时文在“坦克”上(上)

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的摄影展中,有一张美兵从坦克中爬出来投降的照片,就来自这套组图。他还记得,那张照片是在当时美军部队撤退的混乱中摄下的。“子弹、炮弹都没停,一般人没胆子,我不下去拍,那就抓不到这个场景了。”

应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的邀请,笔者对这套照片进行了解读。从这套组图来看,在战斗中被俘的美军重型坦克并不是1辆,而是3辆,在它们周围还有美军的重型牵引车。战斗的地点是在一处山间公路,志愿军从路基下对行进中的美军坦克发起了攻击,这里正是美军坦克的射击死角。他们使用的武器是反坦克手雷和枪榴弹这些武器,如果从正面攻击“潘兴”坦克的话,很难取得战果。但从侧面和后方进行打击可以击穿“潘兴”坦克薄弱处的装甲。从美军坦克的位置来看,似乎是3辆坦克中有1辆中弹后行走装置发生故障,在山路上意外转向堵塞了道路,另外两辆美军坦克掩护牵引车前去拖曳,不但没有成功,反而把自己也暴露在了志愿军的火力之下。在只能挨打无法还手的被动局面下,有的美军选择丢弃装备跳车逃走,有的美军自知无法逃脱,从坦克中爬出,向志愿军投降。而志愿军则越过缴获的坦克继续向前追击。值得一提的是,从照片上可以看到双方的迷彩都有着极强的个性特色,美军的“潘兴”坦克绘有狰狞的虎纹,配上巨大的身躯有着很强的威慑力,称为钢铁巨兽毫不夸张。而志愿军则身披白色斗篷,这是在雪地作战中最好的掩护。

正是根据张崇岫拍摄时留下的记录我们得知,实施了这次令人震撼作战的志愿军英雄,是志愿军20军59师某部反坦克小组的康水荣、王林和汪永生,他们的名字将与这段历史永远联系在一起。“我老了,但这些照片不会老,照片里的故事也不会老。”张崇岫这样评价他记录下的历史瞬间。

年轻的郑时文(右上)

由于照片上被缴获的美军坦克与军博的“看门狮子”外形神似,因此很多人认为,张崇岫拍摄下的,便是捕获这头“看门狮子”的战斗现场。实际上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根据照片上坦克顶部机枪的位置和其他一些细节判断,张崇岫目击和拍摄下九兵团在长津湖战场缴获的美军坦克,不是“潘兴”坦克,而是当时美军中更黑的黑科技——M46“巴顿”主战坦克。M46“巴顿”坦克是M26“潘兴”坦克的改进型,具体改进包括变动了传动系统,加大了动力,对机枪位置做了更合理的调整,修改后坦克重量从42吨变成了44吨。可以说,M46“巴顿”坦克是为了应付朝鲜战场而“魔改”生产的M26“潘兴”坦克的改进型,虽然M46“巴顿”坦克还是被划分为“潘兴”系坦克,两者有着密切的血缘关系,不过“巴顿”坦克对于动力系统的改进并不足以弥补“潘兴”坦克动力不足、在山地作战时难以克服崎岖地形的弱点(它本来是为欧洲战场设计的),张崇岫拍摄到的那次战斗之中,3辆M46落入我军之手可能与这个弱点有关。

落入我军之手的美军M26和M46型坦克,今天依然可以在北京见到,一辆M26“潘兴”坦克目前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就是那辆“看门狮子”),而M46型坦克的分布就有些蹊跷——在坦克博物馆有一辆,这并不奇怪。但还有一辆却是在北方工业大学,之所以会把这种坦克放到大学里,是因为这所大学曾经受命为中国研制新型坦克,送到这里的M46“巴顿”坦克,无疑是给设计师们作为参考车辆使用的。尽管我们不知道它到底为中国的坦克事业做出了什么贡献,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可以肯定其设计思路和优缺点对我国的坦克设计人员必有启发。

朝鲜战场上的张崇岫(右)

型号迷踪

有的时候,我们不禁要感叹一下造化的神奇,谁能想到竟然在70年后通过一个朋友圈能带来一场意外的邂逅,同时也让笔者对其中一张照片大感兴趣——作者父亲郑时文骑在美军坦克上面照的那张。她的这位父亲,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被秦基伟将军称为“大知识分子”的才子。前些年,中央电视台曾制作抗美援朝特别节目,郑老是重要嘉宾,笔者因此曾与老人家有过较多交流。因为老人家的真情,也因为老人家的优雅,我们意外地成了忘年交,所以,关于郑老的消息,总会忍不住关心一下。这一下便看到了有趣的地方——郑老怎么骑到坦克上去了?

根据郑老的描述,时盘棋为他拍摄的那张照片摄于1951年5月18日大水洞之战后,当时,他所在的29师协助44师在这里痛击了美军步兵第2师,几乎全歼了该师所属的美第38步兵团,战斗中缴获了敌人的坦克,周发田副军长看到后十分高兴,喊来记者给正在坦克上“摆威风”的郑时文拍了照。

大水洞战斗,是1951年5月第五次战役第二阶段开启时志愿军3兵团打的一场漂亮仗,这一战不但给美军第2师以沉重打击,而且割裂了美军第2师和陆战1师之间的联系,为切断敌中部战线,实现随后对韩军第3军团的围歼创造了条件。

美军档案中保存了美38团在1951年5月的作战记录,他们的团长考夫林上校详细描述了从15日至20日,尤其是18日夜志愿军对其所部的突袭和围攻,也提到他曾下令团所属的坦克连在危急关头以十几辆坦克发动反击试图维持战线的行动。这份档案似乎很有价值,它说明当时28师和44师这次战斗不仅打了美军第38团,还打了荷兰营和南朝鲜军臭名昭著的埃文荷治安军。这个埃文荷治安军,是美韩方面组织的一支特种部队,以反游击战和特务作战为主要任务,主任教官是传奇的华裔军官杨帝泽(著名的标本猎人,曾协助露丝把第一头熊猫带到国外,参加过抗日战争,与国共两党高层都有因缘,最终还是选择了国民党)。这支部队在南朝鲜百姓中谈虎色变,十分凶狠,这次和志愿军正面交手却被打得落花流水,不知道是不是国民党一直打不过共产党的基因被遗传了下来。

不过,这份档案中似乎没有说明坦克连的作用,2008年,美国军史作家曾对坦克连的后代讲起这次战斗,称此战中坦克部队救出了一名上校,并因此荣获银星勋章。注意,当时38团只有团长考夫林一个上校,再结合志愿军此战攻占并几乎全歼了38团团部的记录,这支坦克部队的价值就很清楚了。

美军坦克部队是其在朝鲜战场的突击利器,也是救命的王牌。不过,敌坦克部队也在战斗中遭到相当损失,郑老留影的那一辆“坦克”,便是在这次战斗中被我军俘获的。对我们来说,这张照片也带来了一点困惑——郑老他们缴获的,到底是一辆什么型号的敌军坦克呢?

最初,这似乎不是一个问题,这辆坦克有着带有强烈弧线感的大型炮塔,十分醒目,第一印象这就是一辆美军在朝鲜战场大量装备的M24“霞飞”轻型坦克。M24“霞飞”号称二战中最好的轻型坦克,美军曾将其广泛运用于朝鲜战场。在朝鲜特殊的地形条件下,这种适宜在山地活动的轻型坦克,比很多更重的家伙还有价值,也在战斗中被我军打掉不少。

然而,仔细看来又有些不对,郑老合影的那辆坦克,明显感觉比“霞飞”要大一些,前部和侧面的长相也很不一样——“霞飞”的车体比较低,而这辆车有一大截车体暴露在履带之上。发现自己犯了错误,才想起原装甲兵学院指挥系卢主任曾经教过我,判断坦克装甲车辆的型号,首先要看它有几个承重轮,采用什么悬挂方式。这样一来,一些外观差不多的坦克,便很容易被分清门派了。这一看就实锤了,M24“霞飞”轻型坦克车体侧面每边有5对负重轮,而郑老合影的那辆坦克则有6对,可以肯定不但不是一个品种,连血缘关系都很远。

美军在朝鲜战场还拥有另一种流线型炮塔,并有6对负重轮的坦克,那就是一直使用到中东战争和越南战争的M60坦克,但仔细看照片似乎也不像,因为M60坦克的前部面孔是个“翘嘴巴”,是带有倾斜角度的,而我们缴获的这一辆坦克,前部几乎是笔直的,另外M60的车体也没有高到履带的上头去。

这么一来我们的思路只能从头再来,我们仔细一想,忽然想到美军在朝鲜还真有一款这样的坦克,那就是中国远征军曾使用过的M4“谢尔曼”坦克。“谢尔曼”坦克是二战中美军极为著名的一型中型坦克,它以皮糙肉厚、易于制造和容易改装著称,与苏联的T-34坦克几乎齐名,它有6对负重轮,车体高大,前装甲几乎垂直,而且后期型号的炮塔,也带有较大的弧线。然而,谢尔曼坦克的特征是到处都鼓鼓的,因此有“谢包子”的谐称,履带上部的车体也是如此,形成前高后低的特殊坡形。“谢包子”车身在其前三分之一处达到最高,前后以不同角度的坡度逐渐下降,而郑老所骑的这辆车,炮塔下明显是一个平坦的车身,这就有些古怪了,它应该不是“谢尔曼”,但除了这几种车,我们真的想不出当时美军步兵团配属的坦克还有什么能对得上号的车型。但经过反复比对,最终这辆车的真实面目露出了水面——这应该是一辆美国陆军M36“杰克逊”坦克歼击车。

在二战的欧洲战场,美军参战前便注意到德国在研制若干种重型坦克,自己装备的坦克根本打不穿它们的装甲。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们便利用“谢尔曼”坦克(6对负重轮,近乎垂直的前部线条都是残留的特征)的行走部分,加上了一个大号的炮塔,使其能够装备一门90毫米反坦克炮,这种火炮能够在900米距离上打穿对手190毫米厚的装甲,足以对付德国的“虎”式、“黑豹”等主战坦克。M36有两种形态,其一是保留“谢尔曼”车身的M36B1,另一种是重新设计车身的M36B2,郑老他们缴获的是后者。这型战车有个设计缺陷,就是为了提高射速顶部是开放的,只有一层防御能力不强的盖板,这种先天缺陷遇到擅长“揭盖盖”的志愿军,难免会吃到苦头。

然而,笔者还是有一个小的疑问,那就是标准的M36车体前部没有武装,而我们缴获的这一辆,在车体右前方则设有一个机枪射击口,还可以看到郑老脚下带着半球形防盾的机枪。那么M36有这样的改型吗?的确是有的,在从M36B1改型M36B2的时候,有少量试验车保留了“谢尔曼”坦克原来设在车体前方的机枪,这辆车应该就在其中。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国民党在台湾的部队也是用过一批M36,可能是被我军打坦克的种种怪招吓怕了,硬是在车身前方设置了两挺机枪。

耐人寻味的是,在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也收藏着一台M36,前部右侧赫然是有机枪的。这辆M36的说明牌上被标为“在朝鲜战场缴获的90毫米自行加农炮”,考虑到这个型号的M36十分罕见,能被我方俘虏的更是凤毛麟角,这会不会就是郑老骑着照相的那一辆呢?遗憾的是,经过和军博工作人员核对,这辆缴获的M36是1952年6月13日,战斗英雄汪明山在古木直里战斗中打中并送回北京的。

顺带一提,郑老是亲身参加过上甘岭战役的老兵,他的哥哥在战场上还牺牲了一位好朋友,名叫邱少云。

★ 萨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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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陆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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