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妹崽,去哪儿?”
简回过头,见二叔冲着自己大声嚷嚷。
“进城。”简爽脆地应了声。脑后,一蓬马尾荡开了花。
马尾花在二叔眼前晃荡,盈满少女的快乐。简无疑是快乐的。她的心早飞进了城里,飞向田元说与她的地方。那地方不远,一趟车就到了。“才三小时哩。”田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听得简耳朵里都要出茧子了。
饶是如此,简欢喜听田元絮聒。简从田元那儿得来不少对云集的印象,印象强烈的好似简生于斯长于斯。简自问哪点儿都不比田元差,田元能在心欣家政干上三年,自己若是去了,也会成为公司里一个好手。在村路上憧憬着的简,已然用田元嘴里听来的时髦词儿武装着自己了。“好手”是啥,她不大明白,但天生的灵秀让简琢磨出“好手”大概就是说一个人能干吧。若论能干,简在村里受到的夸赞多了去了。简不想那些,她现在只想早点见到田元,早些把田元答应自己的事落实下来。
“二叔,您下沟的时候慢点儿,注意脚底下。”沟梁上,简看着二叔,仔细着呢。
“没事,你去吧。别误了车。见了田元,替我骂她两句,那妹崽也不记得回来看看。”
“知道啦二叔,您放心吧。”一扭头,马尾花荡荡悠悠,简赶上了开往云集的长途汽车。
* * *
简瞧着三年前走在村路上的自己,傻乎乎的,就忍不住好笑。现在,简仍然爱笑,爱做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都欢喜做的梦。梦里,简的身边多了一个男孩子。男孩子好看,说话和气,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这座城里。他每年都会和简一起回老家,待简,死心眼儿。
简臊得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一边“吃吃”地笑。住了六个人的出租屋,这会儿只有简。回想一个与浪漫心事有关的梦给了她赖床的理由。
简不停地扭着身子,反正没事,起早干嘛。好不容易休一天,要睡就多睡会儿。简却睡不着,眼前老有一所学校的轮廓,好看的男孩子和女孩子。简还看见了自己。她在一扇玻璃门前,用力擦拭着。
嘭。一阵钝痛,传自简的屁股。
“还在睡呀。也不看看,这都几点了。”田元咋呼着,作势就要来掀被子。
“几点了?”简揉着眼角,嗔怪地问。眼角有粒眼屎粘得太紧,简用指甲抠了好几下。这让她此刻有些不悦。
一张毛巾突地搭在了简的脸上,“十点过了,起床了。”田元又吼又叫,就差没蹦起来。
“你啥时候回来的?”简慢吞吞穿着衣服,一扭脖子,瞥见小屉柜上几个冒着热气的生煎包,立时冲田元做了个鬼脸。
“别调皮了,啊。赶紧洗脸、刷牙、吃早饭。吃完咱们就走。好不容易休一天,不能浪费在这么个破房子里。”
“说得也是。唉,你没去买菜?”
“我想去菜市场来着,却遇见胖妹跟一野小子勾搭得怪亲热。那小子要带胖妹看电影。我就想啊,这城里那么多好玩的,好吃的,咱俩何不趁休息的时候多去逛逛,多瞅瞅。你瞧胖妹,进城没多久,就活得跟人精似的了。”田元双手叉腰撇撇嘴。这姿势逗得简想笑,又不敢,便抿紧了双唇,偷眼觑着田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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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元比简早三年来云集,一直在心欣干。“老姐们了。”丁姨如是说。丁姨的豪爽和热情有些虚,或者,简还需要一个适应城里人说话方式的过程。这个过程没多久就被干活的报酬抵消了。“丁姨给得不薄。”田元对丁姨的认可传染给了简。事实是,只要肯干,简每个月到手的票子不比田元少。
简喜欢云集。没来之前,云集是粗浅的。来了后,云集的鲜活让简有了若许紧张和卑微。她没将自己的感受说与田元,那是她心底的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如今不存在了。如今的简,大方地打量这里的一切。云集不再神秘,这座城市在简进入它的三年内容纳了乡下妹崽对它贴心的触摸。
在心欣干活没有礼拜天。除了特殊的日子。比如丁姨心情大好的时候,那天,小姐妹们就会放一天假。这样的时候不外乎与柳先生有关。简见过柳先生,不多,有数的几次。柳先生以前吧,是公司包月的客户,一个月去他家做四次卫生。据说柳先生家很大,做卫生累得够呛。简没去过,田元也没去过。去过的都是跟丁姨热络着的小姐妹。柳先生后来不包月了,要做卫生时就上公司给丁姨说一声,来得时候也就给丁姨带去了狂喜。
柳先生每次来,丁姨趁便歇业一天,陪着柳先生大街小巷逛个不停。此时,丁姨好似年轻了十岁,迈的步子轻盈了不少。云集的女人像丁姨那样走路迈着轻盈的步子多半正处于热恋中。简的判断出自于她自个儿瞎猜乱蒙。她来云集三年了,平日里,田元、胖妹几个说着半疯半癫的荤话,嘻嘻哈哈一阵,少不了简的份。这种乐子里,丁姨、柳先生,以及云集街头随便哪个野小子就成为简和小姐妹们经人事的作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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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去哪儿?”简吞着生煎包,问田元。丁姨昨儿个就跟柳先生郊游去了。简原来打算今天上午睡过去,不曾想被田元扰了好梦,还遭她扇了一巴掌。简的心里忿忿着呢。
“咱们也到处逛逛,我来云集六年了,还没正经逛过呢。”田元白了简一眼,自顾自地从上到下收拾起来。
简瞅着田元描眉、抹口红、打粉底,把自己收拾的行云流水般的熨贴,暗自欣羡着。生煎包吃完了,她兀自不知,张开手指仍在小屉柜上摸索。
田元“噗嗤”笑出了声,简才回过神来。“盯着我看干啥,盯野小子去。”合上粉底盒的田元话音刚落,就被一个枕头砸在了头上。
直到出了门,简和田元笑闹着站在街边,两个妹崽方喘匀了气,注视着熙来攘往的人流。这秋高气爽的时令最是宜人。简身上有了暖意,看什么都特精神。她和田元顺着街上的人流朝东走,走到二中附近的菜市场。田元一大早去买菜,就是在这儿遇见了胖妹。简可以想象胖妹在腻歪她的野小子面前是如何的一副憨相,立时堆满一脸的不屑。
田元捅了捅简,欲言又止的看着她。简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被田元看在了眼里,脸一红,遂把对胖妹的想象比划了一番。田元呵呵一乐,拉着简进了一间奶茶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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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被田元拉着进了丁姨的办公室。办公室不大。不大的办公室坐着娇小的丁姨,倒也和谐。简被城里人的气场慑住了,一时窘得手脚没处放,只顾得上杵在丁姨面前,不停地捏着衣角。
“怕啥呀。快坐下,坐下。早就听田元说你要来,今天总算把你给盼来了。”丁姨的热情让简愈发的窘了。她慌里慌张的朝沙发一角坐去,田元一把拉住了她,“不了,丁姨。我把人带来给您看看,您要觉得合适,简今天就上工,跟我一组吧。”
“有啥不合适的。我瞧这妮子挺好,你带带她,我也放心。”丁姨边说边笑着朝简点点头,算是对简的认可。上工挺容易,没费啥事儿。还没容简反应过来,田元轻轻推她一下,简便赶紧跟上田元退了出来。
门口,简差点儿跟一个人撞上了。还在丁姨的办公室,发窘的简脑子就有点儿晕乎,这会儿从里面退出来,更是不辨东西南北的犯了迷怔。她听见身后有人走近,转身差点和那人撞了个满怀。
“柳先生,对不起,她新来的,没看见您。”田元忙打圆场,又招手示意简给这姓柳的先生赔不是。
“啊。没事,没事。忙你们的去吧,我去见见丁姨。”姓柳的先生大度地挥挥手,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柳志飞,我爱你!”身后的办公室传出丁姨狂喜的声浪。田元拉着简一溜小跑,逃也似的来到楼下的家政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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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啜饮着热乎乎的奶茶,望着马路对面的云集大学。她两条腿一前一后,晃悠的很是惬意。这般惬意她跟田元学的,学的大大咧咧,不拘小节。
简和田元坐在街心花园的秋千椅上,一人一杯奶茶,田元请的。城里什么都好,连饮料也好。简不再是三年前那个未经世面的小妹崽了,在丁姨的办公室她不再发窘,不再那么不辨方向的犯迷怔。
简攒了点钱,她没想带回去。家里少了她这张吃饭的嘴,日子还算凑合着过得去,用不着她来帮衬。简计划了许久,满打满算却还差点。田元提出先借给她,把名报上,简没答应。简看着云集大学那座气派的校门,眸子里的光瞒不过田元的眼睛。
“简,借你点儿?把名报了吧。”田元扯扯简的衣袖,话里透着小心。
“谢了。不用。我再攒一年。”简捏捏田元的手背,扬了扬眉毛。简每次都以这个神色回应田元的关切。简藏不住它,藏不住叫做刚毅或者坚强的东西。它们是简的底蕴,给简一份来自乡间的温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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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里,进出云集大学的男孩子、女孩子依旧很多。他们都很好看,没人注意到对面的街心花园有两个妹崽正远远地朝他们望。妹崽们多次在街心花园随便找个地儿,倚着、靠着,望着对面。作为独特的消闲方式,它不足为外人道,它却代表了不甚清晰的梦。
对面的校门,简真的进去干过活。简给好几个老师家做过卫生,做得蛮好。简喜欢给大学老师做家务,他们随和,不挑刺。
老师们家里都有高大的书柜,塞满了厚厚的书。简仔细地清扫书柜,轻轻拂拭书脊,以免扬起的灰扰了屋子的清静。浓郁的书香里,简,自有一份流连。干活的间歇,对书的不舍让简又回到了过去。过去的简,捧着仅有的几本书,晨读夜诵,一天天长大。
武教授知道这妮子是喜欢书的。武教授素来不喜有人动他的书柜。简每次来做家务,武教授总是破例允许简将书柜里的书归置一番。简把它们整理得井井有条,分门别类归置得有头有绪。看得出,这妮子有点儿底子。武教授对简放了一万个心。
老孔家的活不多,书多。简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家里可以堆下这么多书。这大个子老师,人都管他叫老孔,简也叫他老孔。不是简不礼貌,而是做家务的第一天,大个子就一本正经地招呼简:“叫我老孔,别叫老师,我听不惯。”说完哈哈一笑,震得简的耳朵眼嗡嗡响。
“他们都是有趣的好人。”简带着敬意的强调总是让田元不以为然。每当这时,田元必会照老样子绞着手指头,冲着简撇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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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个家政大厅的气氛不对。简暗自琢磨,出啥事儿了。简正想找个人问问,见胖妹一个劲儿的招手,示意自己过去。简过去和胖妹坐在一起,突然惊觉胖妹比往日里丰腴了不少,脸蛋也水灵了。野小子真行。简正要打趣胖妹两句,被胖妹一把搂住了脖子。“哎哟,你轻点。”简嗔怪地翻着白眼。这百多斤肉挂在脖子上,谁受得了。
“丁姨哭了。”胖妹冲简咬着耳根子。“你又吃韭菜包子,薰死人了。哎,你刚才说啥?我没听清。”简其实听清了胖妹的话,她只是有些不知所措。
“丁姨哭了。”胖妹幸灾乐祸的样儿,看了就生厌。简一把拨开胖妹的手,转过脸,离这张呛人的嘴远了几公分。
“丁姨咋的啦,前天不还好好的吗?”田元凑过来,居高临下的盯着胖妹。
胖妹乐呵着,看看田元,又看了看简,咧开嘴嘿嘿地笑,“我看见丁姨在厕所抹眼泪来着。”
“嗤,什么破事儿还看得那么清。”田元瞪了胖妹一眼,抓紧时间上工去了。
派单还没派到简,简耐心等着。丁姨到大厅来过几次,简偷眼瞧去,丁姨眼角红通通的,显然不久前才哭过。胖妹也在偷偷地瞅丁姨,看好戏似的咬着嘴角笑。你那笑得出来吗。简没好气的瞥着胖妹,皱了皱眉,身子朝旁边又挪了挪。
简听老孔说过,环境是我们面对的最大障碍。我们要努力突破环境的制约,而不是被环境把我们改造。简没听懂什么障碍,什么制约,她只记下了不要被改造。这会儿当她瞥见胖妹得意的小心眼,对老孔的话约略懂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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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丁姨叫你去她办公室。”
“哎,就来。”
今天上楼,简的脚步有些踌躇。
“简,快进来,正找你呢。”丁姨的热情有着不同于往日的急切,简又捏起了衣角。
“简,坐下,坐下说。你每次来都站着,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丁姨起身倒了杯水,待到她在那张价格不菲的大班椅上坐定,摩挲着手里的水杯,耷拉着眼皮,却再也没看简一眼。
“谢谢丁姨,我这样挺好。您找我,有…有事儿?”
“也没啥大不了的事儿。就是派你个单,去给一个客户做做家务,搞一下屋子里的卫生。”
“行,我这就去。对了,丁姨,我还不知道客户的地址呢。”
“地址在单子上写着呢。简,这单活儿干麻溜点,别让那姓柳的小瞧了咱们!”
砰。丁姨把水杯重重地拍在桌上,咬紧牙关迸出最后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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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西郊赶了两个钟头,简终于在水库附近看见了那片“香谷”。其中一栋住着柳先生。派工单上的地址是这么写的。
简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香谷”的入口,又费了些口舌才让值班的保安放自己进去。一来二去又耽搁了近一个小时。简带着不快,走在“香谷”的林荫道上,不免嘟嘟囔囔低声咒骂这一天遇见的所有人。胖妹、田元、丁姨、保安,还有那该死的柳先生。
柳先生给简开了门,友好的招呼她进了屋。柳先生笑的迷人,是那种好看的并不过份招摇的笑。蛮单纯的。简吃惊于自己竟会对柳先生的笑如此上心。这个看上去顶多才四十出头的男子,拥有这么大一栋房子,这要羡煞多少人呀。简擦拭着那些精美的家具,胡思乱想着。
柳先生家的卫生不难搞。没那么多凌乱的杂物,一目了然的简洁。看得出,主人对居室的格调是在乎的。倒方便了简,不多会儿,擦拭完底楼家具,简上了二楼。
还在楼下,一股突如其来的热辣劲儿令简周身都不自在。简不由地红了脸。她摸到耳根子发烫,心口儿也开始慌怕的很。
简不时转过身子,四下瞅瞅。身后没人,简放心了。别自己吓自己,简自我安慰着,拍了拍心口。
楼下传来开门的响动,很快又关上了。没听见有人出去进来的动静,一丝丝纳闷在简心里只存在了片刻,立时就化作铺开在眼前的兴奋。
柳先生家也有书柜,挺大,比武教授、老孔家的漂亮。足足占满一面墙。简按捺不住兴奋,赶紧上前,细细的看。
没有多少散乱放置的书要简帮忙整理,简的失望挂在了脸上。在武教授、老孔家整理书柜,哪一次不得花上个把钟头。柳先生的书柜太空了。摆设倒不少,酒也有几瓶,搁在书柜放书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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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酒的商标简一个都不认识,她挨个的揩拭着它们,小心地拂去瓶身上少许灰尘。把活儿干麻溜点,别让姓柳的小瞧。丁姨和柳先生吵架了,闹掰了,还是怎么着,反正丁姨恨上了柳先生。要是这样,自己的活儿就更得干好。
这瓶酒没放稳,瓶底塞了只鼓鼓的信封。怪不得差点把它拂倒了。简抽出信封,还没顾上捏它一捏,从信封口滑出了数张红色的票子。这熟悉的红映入简的眼帘,一个慈蔼的老人正冲着简微笑。五十个一模一样的微笑足以托起简的梦,她可以在教室里聆听武教授的教诲,在老孔的课堂上领受大个子老师博雅的训诫。
五千块,简的学费有了,她现在就能去云集大学报名了。简又感到先前那股让自己周身都不自在的热辣劲儿。有人在看着自己。简瞅瞅身后,没人。不自在的感觉挥之不去,总是令简慌怕不安。
环境是我们面对的最大障碍。只有努力突破它的制约,我们才不会被它改造。简懂了。她看着镇定下来的自己,把那只信封重新放回原处,浮上心头的欣慰让她获得了满足。这瓶酒没放稳,管它呢。自己的一切是稳当的,挺好。
简下楼来,柳先生正等着自己。“柳先生,我的活儿干完了。您要是觉得满意,请在我的工单上签个字。”
“不忙,我看看。”柳先生“噔噔噔”跑上二楼,径自走向书房。简知道他去看什么,还知道姓柳的一会儿回来会以什么面目站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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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简迈着轻快的脚步,她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每一个毛孔都往外散发着舒心与爽快。简庆幸自己没有落在姓柳的手里,没有成为与丁姨热络着的小姐妹中的一个。姓柳的从楼上下来,给简签字时阴晴不定的脸色,皮肉抽搐的嘴角都让简暗自开心。
更令简开心的是她决定了,明天,她会去云集大学报名。学费还差一截,会有办法的。简不是悲观的女孩,她是一个有力量的人。这力量会带着她挣脱环境的制约,如此,简才不会被环境任意地改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