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打算不打算回成都?”李大奎的话在我耳边炸开,他的语气有点急,像是在逼我,又像是不明白我怎么还磨磨蹭蹭的。
我没回答,点了根烟,看着眼前的橡胶林出神。林子里雾蒙蒙的,树上挂着的胶桶滴答滴答作响,像在催人下决定。可我心里乱得很,怎么想得清楚呢?
说起来,离开成都已经快八年了。1972年,那年春天,我还不到十八岁,带着一腔热血和一张稚嫩的脸,跟一群同龄人挤上了开往云南的绿皮火车。那会儿,大家伙都兴奋,说什么“建设边疆”,要干出一番大事业。可火车开了三天三夜,越往南,天越热,心里的那股劲儿也慢慢散了。
到站的那天,雨下得瓢泼。我们下了车,又挤上颠簸的卡车,开了整整一天才到农场。站在泥泞的路边,我看着眼前一片荒凉,心一沉:这就是我们要干一辈子的地方?
农场叫勐河农场,周围是连绵的热带雨林,蚊子比拳头还大。我们住的是草棚,铺的是稻草,吃的是咸菜拌饭。天刚亮就得上山砍树、开荒,天天累得像牲口,手上磨出的水泡还没好,就又磨破了。
有一次,我干活干到一半,突然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一回头,看见一条蛇盘在树枝上,吐着信子直盯着我。我吓得腿都软了,队里一个老知青笑着说:“怕啥子,砍就是了!蛇也是命,咱也是命,谁都不容易嘛。”那时候,我才知道,命这个东西,在这里是多么微不足道。
可就在这样的地方,我遇到了小朵。
小朵是本地傣族姑娘,十七八岁,清秀的脸庞晒得有点黑,但那双大眼睛,亮得像山里的水。第一次见她,是在村口的榕树下。她正蹲在那里剥玉米,玉米粒噼里啪啦掉进竹筐里,她忽然抬头冲我笑了一下,我愣住了。
后来才知道,小朵是养蜂队队长老吴的女儿。我借着“学习养蜂”的由头,三天两头往蜂场跑。其实我哪是想学什么养蜂,我就是想多看看她。
她性子直,见我笨手笨脚地拿着蜂箱,说了句:“你这么慢,蜜蜂都飞光了!”说完自己动手,麻利得很。她手上沾着蜜,抬头问我:“你们成都人是不是都不会干活?”我被问得脸红,说不出话来。
那天回去,我躺在草棚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她的笑容。
慢慢地,我和小朵熟了起来。她总在村口的榕树下等我,问我成都是什么样的,问我想不想家。听到“家”这个字,我愣了一下,说:“想啊,可回不去了。”
她没再问,低头拨弄着手里的野花。我看着她的侧脸,心里莫名一阵酸涩。
1974年,农场开始调整岗位,我被调到了橡胶队,离蜂场远了。每次想见她,都得绕半天路。可即便再累再远,我也愿意去。
有一次,我下工后跑去找她,天刚擦黑,村里的狗狂叫不停。我刚到她家门口,就听见她母亲的声音:“小黄来了?快进来吃饭!”
她家是竹楼,楼下挂满了玉米和辣椒,楼上点着煤油灯,灯光昏黄,但暖得让人想哭。那顿饭吃得很简单,糯米饭配腌菜,可我吃得心里发热。
饭后,她父亲老吴看着我,突然问:“小黄,你是不是喜欢我家小朵?”我被问得脸一下子烧起来,低着头不敢看他。倒是小朵,笑着跑出去,说:“我去给蜂箱加点糖水!”
就这样,我和小朵算是定了下来。
1976年冬天,我和她结了婚。婚礼很简单,村里人凑了几桌,大家喝得醉醺醺的,唱了一夜的傣族歌。那一晚,看着她穿着傣族的婚服站在我面前,我突然觉得,这片陌生的土地,竟然有了家的味道。
婚后,我们承包了一片橡胶林,日子虽然苦,但有她陪着,就觉得什么都能熬过去。
可天有不测风云。1978年,国家突然下发了知青回城的政策。消息一出,农场炸开了锅,大家都忙着办手续。我站在队长办公室门口,看着一摞摞的表格,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回城,我就得和小朵离婚。可要是留在这里,这辈子可能再也回不了成都了。
这个问题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变得沉默,连割胶都提不起劲儿。小朵察觉到了,她什么都没问,只是在饭桌上突然说:“你想回成都就回去吧,我带着孩子在这儿,没事的。”
她说得很轻,可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饭也吃不下了。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跑到榕树下,点了根烟,眼泪止不住地流。回城的手续就在手边,可我怎么也下不了笔。
第二天,我还是去找了队长,说我要回城。队长没多说什么,只是递给我一张表格,说:“想好了就填吧。”
回到家,小朵正在洗衣服,看到我手里的表格,愣了一下。她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搓着衣服。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里空得慌。
那晚,我坐在床边,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她带着孩子在田里干活的画面,全是她为我做饭时的笑容。想到这些,我突然明白了: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个人。
第二天,我把表格还给了队长,说:“我不走了。”
队长愣了一下,拍拍我的肩膀:“想清楚了就好。”
后来,我们的日子慢慢好了起来。我带着小朵和孩子回了一趟成都,父母见了她,很高兴,说她是个好媳妇。
现在,我们已经搬到了县城,住进了楼房。孩子们也都成家立业,每到周末,一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
李大奎又问了一遍:“你真不后悔没回成都?”
我笑了笑,看着窗外的橡胶林,说:“不后悔。这儿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