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真是胆大包天啊,干出这种事儿!要不是老队长,你现在能不能站在这儿都难说!”
志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心猛地一沉,眼前仿佛又回到了1971年的那个冬天。大雪封山,寒风刮得像刀子,扎得人脸生疼。可那一天的冷,比不上我心里发慌的那股劲儿,我知道,自己是把天捅了个窟窿。
我是1970年下乡到通山村的,那年我刚满十七岁,跟着一车北京知青摇摇晃晃地来了这片大山里。火车颠簸了两天一夜,换了好几回汽车,最后坐着村里派来的牛车进了村。那时候,山高路远,天灰蒙蒙的,村子里看不见几户像样的房子,全是东一户西一户的土坯房,家家门前堆着干柴禾,院子里散着鸡鸭。
我们这一批知青被分到了通山村的第三生产队,总共八个人,四个男生,四个女生。带队的是老队长张怀仁,那年快五十岁了,身体结实,脸晒得黑红黑红的,一双手满是冻裂的口子。我们几个刚到村里,他就把自家的一间泥瓦房腾出来,给女知青住,说“娃娃们是从大城市来的,不能让你们受了委屈。”我们男生没那么娇气,住的是村里的空土窑,虽然冷,但好歹有地儿睡。
老队长待我们是真好,可村里的日子却是真苦。每天一睁眼就是干不完的活,山里地薄,种啥啥不长,大家伙儿一年到头吃玉米面和土豆,连顿白米饭都吃不上。我刚到时还觉得新鲜,可时间一长,心里就有点受不了。每天干活回来,满身泥土,吃着干巴巴的窝头,连点咸菜都舍不得多夹,晚上睡在冰凉的土炕上,听着风从窑洞缝里灌进来,真是难受得要命。
那一年冬天特别冷,地里早就没了活儿干,可大家日子过得更苦了。队里分的口粮到年底就见了底,社员们连窝头都吃不上了,家家户户开始用糠和野菜混着做团子。老队长看着我们几个知青,咧着嘴笑:“别怕,娃娃们,老汉给你们想办法。”他让家里老婆每天早起,给我们熬上一锅热乎乎的菜汤,还从家里掏出了一袋舍不得吃的小米,给我们煮粥喝。
可说实话,那时候我们几个知青心里也不舒服,看着老队长家穷得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却还对我们这么好,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可是,人一饿起来,脑子就容易糊涂。
事情就发生在1971年的春节前,那天我们几个去村里的供销社买东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上冷得脚都快冻木了。回来的路上,志强忽然指着前面一户人家说:“看看,那家院子里拴着只羊呢!”
我心里猛地一紧,拉了志强一把:“别闹,这是人家养的羊,咱怎么能动歪脑筋?”
可志强不听,笑得一脸坏劲儿:“咱们又不是偷,借来解解馋,吃完再还回去不就得了。”旁边的丽华也跟着起哄:“哎呀,别装正经了,咱们都快馋疯了,吃顿羊肉还能咋的?”
我心里乱得不行,嘴上还在劝,可志强已经三下两下把羊松了绳,拉着就跑。我犹豫了好几秒,最后竟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那晚上,我们几个躲在后山的一处废窑洞里,用柴火炖了一锅羊肉。锅里的香味飘得老远,大家吃得满嘴流油,志强还拍着我的肩膀打趣:“你看看,天也没塌下来不是?”
可谁知道,天是没塌,可事儿却大了。
第二天一大早,村里就炸开了锅。那只羊是村里刘婶家的,她家里本来就穷得叮当响,那只羊还是她刚嫁过来时娘家给陪送的。刘婶哭得嗓子都哑了,拉着村里的民兵非要查出是谁干的。
我心里慌得不行,可志强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咱们又没被抓住,谁知道是咱们干的?”可他话音刚落,老队长就来了。他站在我们几个面前,脸色铁青:“羊,是你们弄的吧?”
那一刻,我的脸烧得像火一样,头低得快贴到胸口。老队长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让我们跟他去刘婶家。到了刘婶家,老队长二话没说,掏出了一袋小米和两块腊肉,说:“刘嫂子,是我没管教好这几个娃娃,这羊,我赔。”
刘婶看着老队长送来的东西,眼圈儿红了半天,最后没再说什么。可那天晚上,老队长把我们几个叫到了他的窑洞里。
“娃娃们,你们知道错了没有?”
老队长一开口,声音低沉得像山里的风。我低着头不敢说话,旁边的志强也不敢吱声。老队长看了我们半天,叹了口气:“你们是北京来的娃娃,家里条件好,可咱们这儿的日子苦,苦得连羊都养不起。你们要是连个道理都不懂,以后怎么做人?”
那一晚,我整个人都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心里难受得要命。
可事情真正的转折还在后头。
1972年春天,队里来了县里的干部,要从知青里挑几个表现好的娃娃去县里学习,将来分到国营工厂工作。这对我们来说是天大的好机会,可名单里没有我。我心里不是滋味,可也知道,自己干了那种事,确实没脸争什么。
可没想到,就在名单要上报的前一天晚上,老队长却找到了我。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娃娃,这次机会难得,我跟县里的干部说了,你也去。”
我愣住了,眼泪差点掉下来:“队长,可是我……”话还没说完,老队长摆了摆手:“过去的事儿就过去了,你是个好娃娃,我相信你。”
那一刻,我的鼻子酸得不行。
后来,我真的去了县里,参加了培训,进了一家国营食品厂工作。再后来,我回到了北京,有了稳定的工作和生活,可老队长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1978年,我第一次回通山村,给老队长带了一些生活用品。他还是那副样子,咧着嘴笑:“娃娃,你能有出息,比啥都强。”
1995年,老队长去世了。听到消息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赶回通山村,站在老队长的坟前,回想起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
后来,我每年都会回一次通山村,给老队长的坟上添一捧土,烧几张纸。我总觉得,他还站在那里,冲着我笑:“娃娃,好好做人啊。”
这一生,我都记得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