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爷爷挟天子令诸侯,父亲狼子野心天下皆知,冯令瑜出生时被预言皇后之命,注定要轰轰烈烈在这红尘里大闹一场。
冯大小姐:谢邀,不做皇后,人在战场,刚下……了一座城!
她最爱长街策马,游猎四野,饮酒作乐,做尽天下男子风流事,美人相伴,乐也融融。
美人萧恂是西淮王与歌姬荒唐的产物,相貌既美得令人屏息,又柔弱可欺。
她在满地狼藉的庭院深处,对美人伸手:你的父兄已经投降,归顺于我,你可以照旧过锦衣玉食的生活。
她把奄奄一息的小猫抱在怀里,她说:“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做皇帝。”
他想要活着,她也需要一个完全听话的傀儡皇帝,去对抗她的父兄。
直到冯氏被抄家灭族,他从雌雄莫辨的美少年长成杀伐果断的的青年皇帝,从前压抑的狠戾隐隐浮现眉目间,搂着她的庶妹饮下琉璃杯中美酒。“冯令瑜,你高高在上赐予朕的一切,朕再也不稀罕了。”
“你放心,朕会是个明君,会比你预料中,做得更好。”
令瑜皱眉,他是她数年来精心雕刻的一件艺术品,一点一滴按照她的喜好成长,可惜人心难以把握,他怀中的庶妹眉眼挑衅,恰似剔透的琉璃破了一角,于她而言再也不值钱了。
只伤心了一刻钟,她便点燃宫阙趁着火势熊熊逃离皇宫,从此凭着一身武艺遁入江湖。当然,与假死的青梅竹马前太子一起。
“我帮你稳坐皇位,你助我离开家族的掌控从此自由,我们也算各得其所,两不相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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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片段:
“小姐,这是宫里来的密信。”
冯令瑜白衣玉冠,士族男子装扮,瞻景亭下摇动折扇,远远看着曲水流觞前,才子杜衷夸夸其谈,把其余自诩文人雅士的士族公子哄得服服帖帖,几乎俯首称臣。
她不住赞许,心道这杜衷果真有两把刷子。
接过侍女红菱递来的密信,她随手撕开,只见一行字:“大公子闯狱,恂公子受辱。”
杜衷被一群公子拥着,好不容易拨开人群向冯令瑜走来,被她一把折扇抵在胸前,“杜兄,我得走了,今夜还有诗酒宴会,泛舟湖上美人相伴,你且留下好好享受。”
“欸!”杜衷轻唤一声,她已潇洒转身。
跨步上马,牵扯缰绳,腿夹马腹,日行千里的汗血良驹迈腿狂奔,她在马背上摘了玉冠,一头长发飘扬,袖中扯出缎带系紧腰身,本宽敞的外袍显出玲珑有致的身段。
宫门前侍卫把她拦下,她只居高临下睨了一眼,两侍卫便跪地求饶道:“卑职该死,竟没认出冯小姐。”
大门拉开,她纵马一路行到慎刑司,翻身下马。
室内昏暗,她取下墙上的火把,步步往牢狱深处走,左右囚牢里蜷缩着曾经的王公贵族,呻|吟叫苦声,不绝于耳。
“冯氏贱婢!你父胆敢窃国,你竟还有脸走到老夫跟前来?老夫是皇帝叔祖,先帝钦定顾命大臣,□□蛮夷,战功赫赫!你冯氏卑劣宦官之后,挟持皇帝,自封为王,有违天地正道!日后拨乱反正,老夫定亲自带兵把尔等抄家灭族!”
顺风顺水了一辈子,临老被剥去爵位打入囚牢的燕王箫郢哭喊得撕心裂肺,枯树皮般的手不甘地伸着,目眦欲裂。
“贱婢,你为虎作伥!你外祖家一门忠烈,你娘守城而亡,怎会生出你这么个叛国忘恩的狗东西!”
冯令瑜听得头疼,吩咐身后一路点头哈腰跟着的狱卒:“老东西吵嚷,送他一副哑药。”
牢狱深处,鞭子划破空气绽开皮肉,声声哀婉闷哼越发清晰,那人却未曾求饶。
半敞的木门后一地血污,她皱了皱眉,今日穿的这双靴子是她最爱的月白云锦,真不想踏进这污浊之地。
地上破布条一般的人,灰黑囚衣破碎,背上皮开肉绽,湿发覆面,半挑了柔媚的眼望向她,眼里流转一道水波,她心中一恸,上前伸手抓住华服公子挥鞭的手。
“妹妹,你怎么来了?”施虐之人笑得邪肆,面容俊美却轻浮,长期纵欲掏光了他的身子,只剩一副唬人的皮相,被她抓住手腕,几番挣脱不得,正是她的大哥,冯翦。
冯令瑜比他矮了一个头,墨发披散,凤眼微眯,气势上压了他一截,“我来救你。”
“救我?”他嗤笑,扔了鞭子,身后有仆人为他送上干净布巾,他擦手,靴子碾上囚徒后背,“我看你救的是这小子。”
他腿上力道越发加重,地上与污泥无异的人长指抓在粗糙的地砖上,磨出了几道血印子。
脏兮兮的泥垢覆盖着一张白玉无瑕的脸,高挺薄削的鼻梁,修长的脖子上汗水粘着青丝,双眼紧闭着,也能看出这张脸,是何等美貌。
可惜拥有可以倾国的美貌,却无自保能力,便如小儿持金过市,给自己徒惹灾祸。
贝齿紧咬红唇,几滴血珠渗出嘴角,被这样凌辱,却没求饶一句,也算是个有骨气的,冯令瑜不耐烦地笑了声,“阿翁说过,把他赐给我,你伤了我的东西,我定要你千倍返还,劝你趁早收手,难道不是在救你?”
她上前两步,抬腿踢在他肚子上,他并未设防,轰然倒地。
他捂着屁股被小厮搀扶着站起,气急败坏,夺过小厮手上鞭子,更重地抽在囚徒身上,指桑骂槐:“尊卑不分的狗东西,妓院里出来的破烂货,这么几日便哄得我家小妹为你掏心掏肺了?”
匕首刺过他耳下,重重嵌入身后砖墙,冯翦还未看清妹妹的动作,只觉耳后凉飕飕,几缕发丝已落在地面,捂住脖子,鲜血从掌心蜿蜒而下,登时被吓倒在小厮怀里。
“你……你在做什么?你竟要杀了我?为了这么个奴隶,妹妹竟要杀了我!你知不知道,他本就是任人亵玩的烂货,皇室那群老匹夫,哪个没有玩过他……唔……唔!”
他再说不出难听的话,因为冯令瑜的鞋子踩住他的嘴巴,重重碾过,“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是我的,我的!你若再敢近他一步,你和王述一起侵吞赈灾款项,掀起徐州二十七郡暴乱一事,会立即呈送至阿翁案前,你大可试一试。”
冯翦腿瘫软着两眼翻白,被两小厮拉走。
冯令瑜蹲下|身,做了十分的心理准备,掀起地上之人脏污的长发,手指探过他的鼻息。气息急促得惊人,脑门和脖子上的汗珠粘腻炙热,眼睫半开半阖,呵气间弥漫着馥郁麝香。
冯翦强占不得,给他下了媚药……她心下微沉,吩咐牢门前刚赶过来的裴柳:“准备马车,把他带回和光坊郡主府。”
在马车上她躲得远远的,手绢捂着鼻子,仍避不过萧恂身上那股血汗和泥垢混合的恶心的气味。
那人因背上的伤只能俯趴着,半道被马车颠醒了,睁了水润的眸子,手肘撑着身子一寸寸挪过来,侧脸蹭她的裙裾,令她根根寒毛倒竖,看他伤重,只收了脚往角落遁去,忍住没一脚把他踢飞。
“我难受……”水磨过的嗓音,娇腻得能酿出一缸蜂糖酒。
“忍着。”
他欲伸手抚慰自己,被她发现了,一脚踩住他的手臂,不许他再动弹。
他喉头滚出几声幼兽的悲鸣,咬自己的手腕忍耐,过一会儿又哭腔诉苦:“帮帮我,求你了,帮帮我。”
“啧啧啧,前几日骨头不是很挺硬的嘛,说什么,亡国奴,不配为小姐入幕之宾。实不相瞒,你这模样和身段,是万中无一的美人,也是我的心头好,可是如今呢,”冯令瑜从桌子底下翻出一枚铜镜,怼到他面前,撑着膝盖笑讽,“你这丑陋的模样,我看了只想作呕。你便消停消停,别再自荐枕席了。”
此后,他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不再说话,时不时浑身颤抖,发出几声闷哼,只固执地咬着自己手臂,不再求饶。
冯令瑜见他老实了,靠着马车门闭目养神,昨日是儿皇帝萧岑的登基大典,也是阿翁正式加九锡、封灏王之日,她作为嫡女也蹭了个郡主名头,迎来送往操劳了整日,此刻她闭上眼睛便能睡过去。
“小姐,到了。”裴柳低声传唤,她立即睁眼,双眸清亮如常,三两步跃下马车,“把他洗刷干净,扔到客房,鞭伤上药——不许给解药。”
回自己房中把沾了脏污的鞋袜和外袍扔了,热水净面,重新换了一身家常罗衣,又往青黑的眼圈下覆了层粉,盖住满面憔悴,披散的青丝挽了个堕马髻。
做完这些,素文在外通传:“公子们已经来了。”
周室动乱,阿翁扶持儿皇帝,自称灏王,朝中百官归为三派,一派归顺于他,一派志在匡扶周室,一派袖手旁观保持中立。扶周派明里暗里对他称王多有不满。
但无论哪派,朝中百官多为士族,盘根错节,他想要对固执的扶周派清洗换血,步履艰难,便派遣冯令瑜拉拢有才能的寒族子弟,以为他用。今日她带去曲水流觞的杜衷便是其中一位。
如今陈繇、汪著、朱淳几位已经候在客厅,她缓步而至,朗笑道:“诸位公子,久等。”
拂衣坐在主位,她见众人还愣着,抬手道:“坐。”
“赎在下直言,久闻冯大小姐之美名,没想到小姐竟这般……”最为年轻的陈鹞眼睛不敢直视她,喃喃自语。
冯令瑜挑眉示意他说下去,他一鼓作气:“这般年轻美貌,简直,如云中灼日,虽迢迢路远不减其光芒,耀目不可逼视。”
她摇头轻笑,拨动茶盏,“早便听闻扈县陈五,素有才名,果真如此。夸人美貌,也能夸出新意来。”
陈鹞面若朝霞,垂头自喜,一脸胡茬姿态落魄的朱淳不耐烦道:“小姐请尔等过来,所为何事,不防直说。”
“别急嘛,”她翘起二郎腿,看向坐姿最为端正的朱淳,“朱兄,原是我那未婚夫,王家二公子的幕僚,师从当朝大司马言殷,军帐内贪酒误事,被王家赶了出来。不如进了我阿翁的麾下,待日后我冯氏与王家联姻,也算与老东家,再续前缘。”
“在下已决定余生侍奉农耕,不再入官场一步,请郡主赎罪。”
“这可不行,”她放下茶盏,身子前倾,“进了这个大门,你们只有一个选择,做我冯家的幕僚。”
素文突然闯入,朝诸位公子福身,匆忙附到冯令瑜耳边说了句话——
“小姐,恂公子醒了。”
她面上志在必得的笑意未曾消失,起身离去的动作却稍显急促,“诸位,府上已备薄膳,今夜请尽情享用,我先离开一会儿,今夜,咱们宾主尽欢,不醉不归。”
门窗紧闭,冯令瑜推开一道门缝,劈头盖脸一阵浓香倾泻,她暗道这冯翦整日不干人事,从勾栏瓦舍里寻来这么些歪门邪道。
不过,倒助了她一臂之力。
步步接近拔步床,床上之人趴着面向墙里,洗净的青丝铺散玉枕,顺着床沿滑落,羊绒地毯上交织成数朵黑色曼陀罗花。绑着他四肢的布条皱巴巴,看来已挣扎过一轮。
她的呼吸也发粗重,暗暗啐了一口,跟炽焰军那伙武夫荤素不忌惯了,就算没有实战经验,也不至于面对这等小场面惊慌失措。
“萧恂。”她站定床前。
床上之人分明听到了她的叫唤,浑身颤抖,平复一会儿才慢慢转头,迷蒙着水雾的双眸抬起看她,双颊飞红,一侧脸颊不住蹭着冰凉玉枕,看起来忍耐得极为辛苦。
美人含泪,当真楚楚动人,冯令瑜蹲下,伸手描摹他脸上轮廓,想起那日炽焰军攻克幽州,她跟着老将张禁去看个热闹,西淮王府上一片混乱,侍女奔走,王妃自缢,西淮王则带着美妾躲在井下,被张禁作势扔下大刀,吓得屁滚尿流爬上来。世子带着西淮王的众子女跪拜相迎。
她在庭院深处,满目萧条的黄昏中见到了他。
美人春睡方醒,双眉拢着远山上终日不散的愁雾,眼神却纯稚得像未经世事浸染的闺阁少女。他一身亵衣,长发垂腰,画中仙一步步向她走来,问:“这位……小姐,外间发生了何事?”
后来她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认祖归宗十年,也是被扔在西淮王府后院不闻不问的十年,那日动乱,伺候他的小厮早就逃了,他一觉醒来,便换了一副天地。
她的长指交织着他的湿发,若不是她公事公办的神情,这一副画面,当真称得上旖旎。那日她如眩目骄阳,经过一地颓唐的西淮王府,万分志得意满,见了这位小公子,恶霸似的用折扇挑起他下巴,“我是当今丞相之女冯令瑜,你的父兄是阶下囚了,你要不要跟着我,我保你一生无虞。”
他未见忧伤,一板一眼行了个礼,说出那句让她耿耿于怀多日的,“亡国奴,不配做小姐入幕之宾。”
笑死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庶子,他以为,配不配由他说了算么?她多次询问,给他送去不少礼物,仍遭到拒绝,大袖一挥把他关进囚笼,随她的马车一道回京,至今被囚在慎刑司。
“你现在,是不是很难受?”她附在他耳边,“答应归顺于我,从此继续在这府中做锦衣玉食的恂公子,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她是锱铢必较的人,他让她受挫,她便非要把他一身傲骨折断,让他心甘情愿向她低头。
唇上一暖,麝香扑鼻,心中警钟大震,冯令瑜抓着他的发把他拉开,他垂头枕上,喘着粗气,眼神却逡巡在她脸上攻城掠池,不肯退让半步。
“你做什么!”另一手狠狠擦拭自己的嘴唇,方才那柔软触感犹在唇上缠绕不去。她肆意妄为,无法无天惯了,身边也是一群大老粗,言语调戏别人是常有的事,但从未有人,有人如此胆大妄为,竟然在她唇上偷香!
“这不是冯小姐心中所愿吗?”他的眼和唇都红得能滴血。
她无法忍受他赤|裸裸的目光,总让她觉得二人间的地位对调了,他运筹帷幄胸有成足,她变成处于劣势的一方,拉起被子把他蒙头盖住,也盖住那双勾人的眼睛。
“说!你愿不愿意归顺于我!”
“我愿意。”闷响从被子里传出,她霎时松了力气,离开客房,几乎算是落荒而逃,吩咐素文:“请一位青楼女子过来给他降火。”
回自己房中,她用布巾擦了又擦,对着铜镜看着,嘴巴擦得发红,还是觉得脏,那人长着一副出尘公子模样,指不定那唇亲过多少人。谈判时靠近对方是一种威慑,见他死狗一般趴在那儿喘气,她便大意了,没想到被狗咬了一口。
宴席上觥筹交错,她举杯敬酒,话语机锋,与三人周旋,眼前却一直浮现方才那双氤氲着情欲的,妖媚的眼睛。
她想到她的姑姑,周灵帝的贵妃冯霁云,自灵帝死后独自开府,男宠如过江之鲫,美人绕膝,其中或许真有一番乐趣。
最先向她献殷勤陈鹞此时举杯下拜,“鄙人不才,愿为冯小姐马首是瞻。”
饮下杯中佳酿,却见面色涨红的朱淳拍桌子站起,“鄙人不愿仕宦,请小姐放鄙人离去。”
“别急嘛,”冯令瑜挥手,有侍女替他斟酒,她举着酒杯朝向他,扬声道:“你有一颗为民请命之心,王氏不识璞玉,我冯氏向来惜才如命,良禽择木而栖,朱淳,你可要想好了。”
“呸!冯衍在世,尚且侍奉周室,不敢僭越,你父冯协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昨日自称灏王,下一步,便要废了儿皇帝自己称帝。我朱氏虽卑贱,却世为周臣,食周之禄,不与奸佞为伍。”
杯子摔碎,琼浆洒落一地,冯令瑜的裙裾曳过酒渍,一步步走向暴怒的朱淳,“灵帝二十三年,宠信宦官,诛杀贤臣,草寇作乱,流民四起,天下四分五裂,聚义令下,先祖冯衍一马一卒收复河山,行伍中几经生死,护得周室无虞。周灵帝却恐他势力日甚,私下联系朝中重臣、各地郡王,联手诛杀冯氏。”
“为人臣下,功高震主,本就僭越……”
她把双手交叠,酒杯举到朱淳面前,“先祖本就落了一身病,那几月,为灵帝之事痛心忧心,头风发作彻夜难安,最后竟呕血而亡!一个忠臣,临老竟落得如此下场,这便是他效忠的周室。我阿翁痛失慈父,整肃各地军队,稳定南方战局,抓捕灵帝同谋,至一夜白头。他呕心沥血,不过称一个灏王,便天下人人得而诛之,这是什么道理?多少部下劝他称帝,他却从宗室子里选了一个资质聪颖的萧岑做皇帝,气得不少老将横刀冯府门前,昼夜不眠,多番死谏。”
朱淳被震慑得后退两步,冯令瑜步步向前,“我知道,你寒窗苦读十数年,立志救周室于大厦之将倾,不料投了四世三公的王家,只遇到一群酒囊饭袋之徒。我保证,阿翁只想称王,绝无称帝之心。你的才学尽可用于辅佐周室,我冯令瑜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酒杯送到唇边,朱淳眼神躲闪,耐不住她凌厉双眸追逐,僵持了片刻,他认命接过酒杯,垂眸喝下,“小姐,鄙人应允,但是鄙人,才疏学漏,恐有负小姐之托。”
冯令瑜满意转身,落座自己席上,“若你没有真才实学,则是我识人不明,你大可放心。汪著,你一直在观望,未发一语,现在可想好了?”
最为斯文俊秀,儒生装扮的汪著施施然躬身敬酒,恭敬道:“小姐风华早令鄙人折服。”
长袖掩盖,喝下美酒,她余光扫过室内三人,唇角勾起笑意。这三人互相为友,陈鹞初出茅庐血气方刚,朱淳空有一腔报国之心,容易说动,而汪著,城府最深,他多年未曾择主,是在静观其变,如今天下大势落于冯家,便是她不宣召,他也迟早会找上门来。
灯火阑珊,夜色渐浓,宴席上三位布衣公子已经倒下,陈鹞吮着自己的手指说梦话,朱淳趴得板正,汪著外表不像醉酒,实则呆若木鸡一戳便倒。
冯令瑜哈哈大笑,踉跄着起身,握着酒壶打了个酒嗝,“你们这些,文人,真不行,喝酒还得找那等五大三粗的武将。”
素文前来搀扶,“小姐,孔夫人来了,怒气冲冲,在正厅坐着。怕不是你今日教训了大公子,来兴师问罪得呢。”
“冯翦还有脸告状,我后悔没卸了他一只手,恶心人的玩意儿。”
“可是,孔夫人的娘家哥哥中护军孔晔在宫变中保护了冯家,这段时间如日中天,不宜跟他们发生冲突啊。”她压低了声音,“关键是,小姐前不久统领炽焰军打下幽州,威望日甚,灏王逐渐对小姐有所忌惮……”
望雅湖边冷风一吹,她霎时清醒了不少,拍了拍自己脑袋,“我这猪脑子,说过了要忍一忍的。今日见他又仗势欺人,那萧恂也是可怜,我便不由自主过去了。”
“小姐,那现在怎么办?”
“萧恂完事儿了吧?”她握着围栏扶手,突然问出风牛马不相及的一句,素文想起方才无意瞥见的恂公子的情态,觉得脸有些热,“奴婢请了最富盛名的寄容娘子,她进去不到一刻钟便出来哭啼道,她方解了束缚公子手脚的绳子,便被大力推搡着轰出门,她说她从业多年,从未被人如此冷待,说出去是砸了她的招牌。奴婢没法子,给了一锭金子打发了她。”
脑门一阵抽痛,冯令瑜直接往客房走去,“你去安排三位公子住下,大娘不需管,若她问起,便告诉她我正与萧恂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她不怕大娘,只怕阿翁对她起疑,多年来她行事乖张,纨绔做派,就是为了把那“皇后之命”远远抛在身后,做戏可要做全套。
客房门紧闭着,一如方才离时去的样子,她推门进去。
床单换过了,浓稠的空气也焕然一新,萧恂拥着被子坐在墙角,眼睫怅然若失地垂着,半湿的乌发贴着脸颊,就像,她喉咙发紧,刚从酒糟里捞出来的一颗白白糯糯的元宵。
“你来了?”嗓音有些暗哑,被开门声惊动,他抬起长睫,眸光翻越千山万水落到她身上,缱绻笑起来。
“你还有不舒服吗?”她抚上他的额头,除了还有些热,并无异样。
却被他握住手掌拉扯着坐下,侧脸靠上她肩膀,热热的皮肤激起她一层鸡皮疙瘩,“我好了,你怎么才来?我洗干净了,我很干净的,我没让她碰我。”
萧恂比她还小两岁,十五岁的小少年,为了活下去,学着向权势低头。
她冷静抽手,“你听着,我只看中了你的脸,你这瘦弱的身子,我真没兴趣。在府上吃好喝好,乖乖听话,日后自然有你的用武之地。”
“是因为我先前不识抬举,冒犯你了,你便不再想要我了吗?”他的眼角渐渐红了,固执地抱她手臂,“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会乖乖听话,你别不要我。”
冯令瑜只觉得头疼,因为酒意未散,也因为萧恂这人心思剔透得可怕,下午的那个吻,他知道她不喜欢被人冒犯,于是放低姿态,做出这样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的确戳中了她的心思,不忍把他推开,她就吃这一套。
他背上缠着绷带,应该妥善敷过药了,心肠只软了一瞬,她甩手起身,“你无需这般谄媚,我保证不会害你的性命。听话便好,别对我动手动脚。”
“我嫌脏。”
灯火吹熄前,隔着重重帘子她没忍住再望一眼,他双肩垂着,双眸蕴了泪光点点。房间陷入黑暗,她不再管他,和衣在外间小榻躺下,若非她要表现她的纨绔,若非王府后院的惊鸿一瞥,他便是在牢里被折磨致死,也和她毫无干系。
第二日红菱果然来报,灏王命她速回王府,多半是为打伤冯翦一事兴师问罪。
“阿翁。”书房里,冯协五十上下的年纪,嘴角纹路深深,两鬓斑白,气息虚弱,冯令瑜跪在他膝下。
“招揽士人一事进展如何?”他目光凝在书卷上,并未看她。
“一切顺利。”
“国家动乱,正值用人之际,令他们尽快到幕府听凭大司马言殷调遣。”
“可是阿翁,他们恐还有异心,能力也尚且不足,且容女儿再观察些时日……”
冯协咳嗽两声,书卷砸在桌上,一声闷响让冯令瑜打了个冷颤,“瑾娘,你今年十七了,不安于闺阁,整日与文人武将厮混,坊中多有流言。”
“女儿不怕流言,阿翁,京洛刚刚平定,西南和江东两地收复正值关键,女儿还想为阿翁多做一些事情。”
“我知道,瑾娘是个乖孩子,”他招手,冯令瑜挪步上前,乖顺伏在他膝上,他粗糙的手掌摩挲她的发顶,“瑾娘,一晃眼都到了出阁的年纪,若你是个男子该多好,聪明能干、风流倜傥,来日待我登上大宝,你便是无可非议的太子。可惜你是女儿,还是个,被预言了皇后之命的女儿。我要你嫁给王家二郎,生一个小子,过继冯家,他会是未来的皇。”
“阿翁!我不稀罕什么皇后之命,我轻浮放浪,屡被弹劾,实非皇后之选,加之各地战事吃紧,不宜大肆操办,让我再留两年吧。”
灏王冯协深深看他一眼,收回手,也收回那一丁点暖意,“今日便把你手下的人都移交幕府,还有,炽焰军的张禁,你若无法劝他一心效忠冯氏,他也没必要再留着了。婚期定在三月之后,这段时间你且好好准备。”
冯令瑜心如死灰,跪坐在地,只听他冷声吩咐:“萧家竖子,你玩腻了,再给你大哥送过去,他不会记恨你的。去看看你大哥,给他赔礼道歉,这事便算完了。”
完你个头!重踢一脚房外草丛的石子,那石子圆溜溜滚到一人脚边。
冯府数十年的幕僚,祖父冯衍的莫逆之交,大司马言殷,也是周朝第一毒士,他慧眼识珠,扶持阿翁从诸位公子中脱颖而出,在灏王府的地位无上尊崇。
她正气得面容扭曲,转瞬扬了眉眼,殷切迎上去,“不知言公大驾光临,令瑜失礼。”
“瑾娘方才见郡王,说了什么?”
“说起一些家常事儿,言公,三月之后便是我的婚期,你可一定要到,喝杯薄酒。”
他颔首,顺着花白的胡子,“听说,你招募了我的学生朱淳?”
消息可真灵通,冯令瑜正要推搪两句,便听他道:“他可不是块软骨头,我这七零八落的牙齿,是啃不下了,你便先用着,待他乖顺了,再迁回我门下。”
“可是,父王说,要我把手下幕僚,尽归幕府。”
他笑着摇头,“你父王老糊涂了,做不得真,人心不是物件,哪能随意迁来迁去?瑾娘如此出色,婚后也不应做个大门不出的闺阁女子,就像你娘一样。你想做什么便尽管去做吧,灏王这边,有我担着。”
冯令瑜抱拳,“请言公转告父王,婚期之前,令瑜想尽力为父王收复西南越地,生擒方作老儿,献于父王足下。了却此生所愿,此后相夫教子,不再踏足官场半步。”
言殷这只老狐狸帮她是何深意?无论他想做什么,为了地位稳固,她必须立一项实打实的军功,这样想着,已走到冯翦房门前,对端着药碗出来的大娘行了个礼,“抱歉,大娘,我昨日脾气激动了些,伤了大哥,我想来看看他。”
“你还有脸来?昨日我找你讨个说法,你却让我苦等一夜,还与周室罪奴荒唐一夜,非要你爹发话,你才肯过来认错是不是?”
好说歹说,她终于走了,冯令瑜进去,冯翦脖子上绑了一层绷带,却像四肢粉碎一般摊在床上,见进来的是她,双眼耸动愤怒的火苗。
“大哥,别急,我是来——道歉的。”她弯腰,抓起地上鞋子中皱成团的罗袜,揉成一团,捏住冯翦的下巴迫使他嘴巴大张,袜子塞进去。
“呜呜呜……呜呜……”他死死瞪着她,双手挣扎,被她反手折断,垂在床上。
“道歉,道你娘的歉,你哪样比得上我,凭什么你是男的,再多过错都有人替你兜着,再荒唐的事做出来,世人也只会说你风流多情。而我做再多,也只是为他人做嫁衣的一届闺阁女流,凭什么!”她拳拳到肉,专往不易留痕却痛苦难耐的地方打,把冯翦当成训练的沙包。
冯翦被打得口吐秽物,沾湿了嘴中罗袜,两眼翻白气若游丝,冯令瑜稍稍解气,拧他手臂,“咯嗒”一声,骨头接合,他双目圆睁,痛晕过去。
紧锁门窗,旋身踏破房顶而出,飞檐走壁,三两下落到王府门前的马车上。
裴柳面对从天而降的小姐面色如常,拉动缰绳。
“裴柳,传话府上三十一口人并一狗,咱们即刻去幽州,投奔炽焰军。”
郡主府的丫鬟小厮,加上十多位幕僚,除了刚刚进府的东西很少的三位,都是打仗时随行的老手,铺盖早安置好,随意一卷便能出发。
只有一个例外,刚睡醒不知发生何事的萧恂,挣脱了搀扶他的两个小厮,跑到与管事议事的冯令瑜身后,抱着她的腰不肯撒手。
“你不是说了不赶我走吗?”他十分委屈。
“我说了。”她没空管他,对管事董洧道:“草料六十斤够了,到幽州境内再行补给。”
董洧看着瘦高的公子抱着色若春花的小姐,缩手缩脚把自己藏在她身后,已觉好笑,小姐没有挣脱,却没好气道:“没有赶你走。”
公子问:“那这是在做什么?”
小姐道:“你没有眼睛吗?不会自己看吗?”
青年人相处真是幼稚又可爱,董洧三言两语说完要事,极有眼力见地告退,冯令瑜却还没扔掉身后的牛皮糖,只能哄道:“我不是要赶你走,也不是扔下你,我们要一起去幽州。”
“幽州?”他转着琉璃般的眼珠子,“为什么要去幽州?”
“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不是卖了你。”
“真的不扔下我?”他侧过脑袋极认真地问。
“真的真的,我保证。你先到马车上等着,小心别磕着背上的鞭伤。”
全部人马收拾妥当只用了一个时辰,蹲在马车前的辕轴上,冯令瑜嘴里叼着一支草杆,乌发盘起扎到毡帽里,粗褐布衣装扮,一副草寇模样。
清闲下来,她便忍不住想方才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昨夜才说好了,让萧恂别动手动脚,今日忙起来倒忘了这桩事,他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地抱着她的脊背撒娇。
这种憋闷感,就像行军打仗中自己稍有不慎,痛失一座城池,她越想越气,狠狠跺脚,马车震动惊得马儿跑的更快。
裴柳回身看她一眼。
“你别管我,看路。”她捂脸望天郁闷中。
“小姐,”红菱从队伍后骑马上前,“恂公子呼痛,小姐要不要过去看一下?”
“痛是吧?”她嘲讽,“让他自己呼个饱,我这儿是短了药还是短了毛毯?你告诉他,金尊玉贵的身子若待不惯这马车,现在就下车滚回慎刑司的牢狱里去,和他那群叔伯共享天伦之乐。”
小姐的脾气是挺大,却远没有这般尖刻啊,红菱一头雾水把话带到恂公子的马车前,那美貌惊人的公子也是奇怪,并未作什么反应,只挂了帘子不再提要求。
只是午膳时分,行伍在开阔的草地落脚,小姐又与裴柳等人议事,那公子蔫蔫地走到她身旁,抱着她手臂不放,她态度大变,眉眼温柔地说了什么,哄得公子轻笑,还伸手揉了揉公子的鬓发。
小姐真是奇怪,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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