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最后的日
文丨杨 枥
图丨路俊明

九年前那个清晨,微风轻拂,天蓝得像海。
十分钟前,我接到了哥哥的电话,第六感让我捕捉到一种隐隐的不安。我赶到医院时,父亲的住院手续已办好。他脖子上黑膏药下的肿块清晰可见,医生怀疑是淋巴结核复发。
然而,父亲五天没吃药、没打针,自在地躺在病床上。我虽焦急,但也被他的从容感染。最终,父亲确诊是淋巴结核,我们办好出院手续,拿了药便带父亲回家了。
交代完护理注意事项,我匆忙回城上班。父亲一生多病,却比许多同龄人长寿,他常说“病恹恹,熬过俏纤纤”,我也深信不疑,希望这次只是虚惊一场。
六月,父亲的病情毫无好转,肿块从耳后蔓延至肩膀,像锁链般束缚着他。我们兄妹和父亲都感到不安。于是,我带着父亲再次到医院检查。这一次,父亲没了之前的豁达,一直沉默不语。我强压着心底的悲伤,带他楼上楼下抽血,做各项检查。
等待检查报告单期间,父亲看似爽朗依旧,但明显带着“表演”的成分。家里人都时不时安慰道,他吃得好睡得香,既不疼也不痒,肯定没事。然而,所有人的希望也没能抵挡现实的残酷。当我看到报告单上“淋巴肉瘤”的字样时,眼泪如雨而下。

黄昏时,我攥着诊断报告走出医院,哥哥、姑姑的电话不断打来,我只能一次次重复这个残酷的事实。等我到家,客厅已经坐满了人,却分外沉寂。父亲一个人坐在里间看他最爱的谍战片,看见我居然还笑了一下,仿佛生病的那个人不是他。
一众亲友走后,父亲才说他不去医院,就一直待在家里。我又去医院找到医生,医生再次看了报告单,让我和家人尊重父亲的意愿。那一刻,我才相信,父亲的命运真的被该死的恶疾推向了终点,令人猝不及防。
八十岁——我的要求并不高,我希望父亲能活到八十岁。希冀数次从死神魔爪中挣脱的父亲能多活十年,是我仔细考量父亲身体状况后期盼的最长年限。
我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一样,怀着朴素而坚定的愿望,希望他能每天穿着挺括的衣服,站在村子中央,大声说话,开心大笑,不再畏畏缩缩。我想象着,围在火堆旁的父亲,能忘记年轻时的艰苦,多感受晚年生活的富足与温暖。
立冬那天,天黑得格外早。我带着药赶回家,父亲正在呻吟。看见我,他突然放声大哭:“闺女,让我死吧,我太难受了……”我搂着父亲,心里充满了绝望。我和哥哥哭着央求他去医院,他却虚弱地说:“不去,看见你,我感觉好多了。”

最后的日子里,父亲无法进食,靠输液维持。他没有力气咳嗽,也不能平躺着睡觉。每分钟,对他都如炼狱一般。就算这样,父亲也不愿意去医院。
病成那样,他始终清醒着,而且交代我们,要把他葬在南山面朝太阳的地方,还对陪伴他五十载的我母亲说:“每年清明,你和孩子们一起上山看看我。”母亲含泪摇头不语,父亲又说:“不去就不去,我一个人在山上清净。”
小雪前一天,父亲走了,带着坦然与倔强去了南山那个“清净”之地。我常想起父亲最后的日子,他痛苦又无助。我无数次问自己,如果当初坚持让他去医院,结果会不会不一样?但我知道,父亲的选择是他最后的坚守,最后的尊严。
九年了,又一个清明前夕的夜里,我再次梦到了父亲。他依旧笑眯眯的,一句话也不说,而我想对他说一声:爸,你是一位英雄。
作 者 简 介

○杨枥 本名杨亚丽。图书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洛阳晚报》专栏作者。曾获第二届“罗峰”全国非虚构散文大赛二等奖、第五届大地文学奖、第三十届东丽文学奖等。出版散文集《獐子路过瓜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