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普通又漂亮的大学校园。
普通在于当下大部分大学都长这样 —— 它们以腾挪城市核心区域为代价,最近十几年才落地城市边缘。楼宇低矮轩敞、设施齐全,散落花木间,任谁看来,都是读书的好地方。
漂亮,则带有主观成分。先是春盛,操场边围栏上的蔷薇几乎垂到地上;再是春深,目之所及是深浅绿意,如果看到微小红点,那是本地樱桃熟了。往上看,天空舒旷,时不时有黑点迅速掠过 —— 校园坐落龙泉山下,此时正是各种猛禽由南向北迁徙的高峰期,它们惯会沿着龙泉山北飞。
江祖彬,注册中国烹饪大师,中国烹饪名师,主要承担《烹饪工艺》《菜肴制作技术》等课程教学。
依着春山的读书之地,正是四川旅游学院。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探寻它的根源、当下以及未来,同时回答一个问题:这所大学为什么做得一手好菜?
简单的答案是:四川旅游学院的前身是始建于 1985 年 5 月的四川烹饪高等专科学校,也就是川菜大师和老成都市民口中的「烹专儿」。这里盛产大厨、名厨,当年川菜乃至中餐在国际上打拼出名头之时,「烹专」恰是其柱石之一。
复杂的答案则要慢慢回答,于是我们跟着四川旅游学院烹饪学院的学生上了一天课。
江祖彬讲解烹调方法。这堂课的重点是炒、爆、熘、烧、烩、煮、蒸、炸、煎、煸、烤中的炒。
烹饪学院的教室出奇地干净,一尘不染,这是 C2-8 教室给人的第一印象。这个印象带来的震撼甚至超过占据教室三分之一空间的水槽、炉灶和操作台。比起其他专业的大学生会在临近上课前才匆匆冲进教室,烹饪学院的学生到得更早、更齐,穿一水儿的白色厨师服,挺括、干净,套在里面的躯体多是纤瘦的。这是一群不到 20 岁的孩子。水槽边,值周小组的三两个人正在手脚麻利地择菜、洗菜,得把老师课上要用的食材收拾出来,一旁还晾着解冻好的鸡腿肉和猪肉,这是提前登记、申领的教具,不过一定是无法归还了。
8 点半,正式上课。这一堂的任课教师是江祖彬,注册中国烹饪大师、川菜制作名师。授课时,江老师声音洪亮异常,对这个几十平米的教室来说甚至有点太大了,但其他元素都和普通大学课堂一样 —— 通过详细的 PPT(幻灯片课件),江祖彬分丝析缕地给学生讲解着今天的知识点:炒。他的普通话,按照四川人的标准来说,字正腔圆,但每当需要调侃或「上价值」的时候,江老师会自然而然地切回四川话。
菜品演示环节,学生围拢至灶台周围,近距离观摩。
「农夫山泉,有点玄(玄,四川话,意为不太可能)。」—— 这是驳斥一个认为口头请过假就不需要补交假条的学生。
「比我还慢喃。」—— 这是调侃反应缓慢的 PPT。
「人要忠,火要空。」—— 这是回顾自己当年学厨用火,那时候是在汽油桶里燃烧焦煤。
学生自发地男女分开,围坐圆桌旁,面前摊着教材《烹饪工艺(第二版)》。一切近似任意一所大学课堂。
江祖彬(左二)演示如何给鸡腿去骨,覃鑫(左一)在旁协助。
20 分钟后,一切发生变化。
实践的部分开始了。江老师讲 PPT 时洪亮的声音随着一炉旺火呼呼腾起,忽然就恰到好处。这声音能穿透刀与菜板的笃笃叩响,水槽里的哗啦流水声,以及灶火和油烟机的轰鸣。此刻江祖彬要借由川菜里经典的宫保鸡丁和水煮肉片,把纸面上的知识点,即时展现出来。
学生们纷纷站起身围拢过来。江祖彬首先给鸡腿去骨,一个鸡腿在他手下翻转几次,迅速服帖地摊平在菜板上,剔出的骨头隔空一扔,进入已经加入姜片、葱段的锅里。「唱戏的腔,厨师的汤。」江祖彬用四川话讲。吊这锅汤,是为待会儿要做的水煮肉片。覃鑫同学被挑出来,在另一口炉眼上起火。
水煮肉片不能用现成的辣椒面,在烹饪学院,必须要从干辣椒慢火炕香,再细细剁碎而来。
「把『新一代』炕香。」江老师给出简单的指令。
「新一代」,辣椒的品种名,辣度较低,但香味浓、颜色正,被大量使用于川菜。「炕」,四川话,烹饪手段,指不加油,直接在烧热的锅具内小火烘烤出焦香。江祖彬说来无心,却像是烹饪学院教育理念的灵魂转译 —— 把新一代炕香。
挤在江祖彬身边这群 20 岁不到的学生,可不就是中国烹饪的新一代吗?「炕」是炒锅和火焰的合作,是端锅的左手配合持铲的右手,是老师将几十年的知识和经验落在一盘菜里。随着铁锅中涌出辣椒的浓香,作为旁观者的我们就此建立了对炕香的感官记忆。
学生纷纷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筷子或勺,品尝江老师炒出来的宫保鸡丁。
香气更猛烈了。那头,江祖彬手下已经炒出一盘宫保鸡丁,嘴里一直在大声输出技术要点,从鸡腿到鸡丁,从码料到下锅,从火候到调味,都不是绝密,任意一本川菜菜谱大抵写得清楚。但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亲口所尝,则大有不同。现代人少有能看到一道菜在厨师手中从原料到成品的全过程,更别说还一直伴随着零延迟的评论音轨,「认识你的食物(Know your food )」是很多饕客的追求,在烹饪学校,它却是日复一日。
江老师给出下一道指令:把炕好的辣椒细细剁碎。水煮肉片不应该用现成的辣椒面,烹饪学院负责正本清源,虽然市场往往更现实,但至少在 C2-8,热油浇淋的辣椒面,要从干辣椒慢火炕香再细细剁碎而来。
芭蕉林下的磨刀石阵。
目光越过师生,能看到走廊对面墙上贴着一溜儿名厨介绍,这和教室里的热火朝天相得益彰。
目光再望得远一点,开放式走廊外填满了茁壮的芭蕉叶,两层楼那么高。与众不同的是,在这一丛芭蕉树树根周围,立着一圈半人高的碑状石板,顶部平滑而微凹。不知内情的我们以为这是一处粗劣的园林造景,然而真相是这是学生们日日磨刀的磨刀石。每一天、每一年,都有学生在这里细细打磨那把有自己编号和名字的菜刀,30 年前的英国作家扶霞这么做过,30 年后,00 后的学弟学妹还在这么做。
在中餐烹调实验室,学生们以小组为单位分工合作,实践刚刚课上学习过的菜品。
更活色生香的一幕接下来上演:学生得上手实践了,一个班要炒出 20 多盘宫保鸡丁和 20 多盆水煮肉片,江老师负责挨个品尝、点评并给出分数(百分制)。
全班挪步到隔壁的中餐烹调实验室,学生纷纷去一个大筐里翻找自己的菜刀,在扶霞的《鱼翅与花椒》中,30 年前的烹专学生,要随身携带那把巨大的中式菜刀。现如今变成了统一管理,课前领取,课后交还,时代终究是不一样了。
接下来分工协作:一半同学先当墩子,将鸡腿按方法去骨、斩丁,猪肉切片,改刀大葱、莴笋,姜片也改成规规整整的矩形;另一半同学则每人端一口锅,守着火,要炕出一大碗「新一代」。
「油锅不离人」早已被反复强调,仍有粗心的学生忘记,引发一场意外。江祖彬立即给出指示:「盖上锅盖!」
保鸡丁和一盆水煮肉片端了出来。现在轮到弟子们,多少有些忙乱:去骨的同学在和鸡肉、鸡骨拉扯,江老师不得不再次上手点拨;忽的,鼻子又闻到一股气味,他喊起来「炕过了,焦了焦了」,身后便叮咣一声,有人将锅端离了火。
又有那蒜苗、芹菜、莴笋、大葱领少了的,马上咚咚咚跑下一楼:一个大房间里,几个四川孃孃手脚轻快地分拣着一大桌蔬菜,这是学生要整理、清洗、烹饪,以及有相当概率要「糟蹋」的对象。
江祖彬为每一盘学生制作的宫保鸡丁打分。
等学生陆续出菜了,烹调实验室的气氛又为之一变。统一是普通白瓷盘装着的宫保鸡丁,乍看品相统一,细看又各有不同。端着盘子走向老师的学生,有人忐忑、有人自信、有人讪讪的。赶上几个人端着各自的菜一同前来:打头儿的那一位或紧张或嬉皮笑脸,还没轮到的则在身后探头探脑。这幅光景直叫人觉得青春正好。
江祖彬对每一盘宫保鸡丁「望闻问切」,而后三言两语点出问题,可以具体到是哪个环节出了何种岔子,每个学生听完都露出类似醍醐灌顶的表情。随后,江老师俯身开始在花名册上找学生的名字,给这份宫保鸡丁判一个分数,记录在案。拿了成绩的同学再走回操作台前,从工作服臂袋里抽出筷子,自己尝尝,再尝尝旁人的那盘,仿佛要辨明为啥自己要比旁的同学少 3 分。我们自然没有放过建立赏鉴宫保鸡丁体系的难得机会,一盘一块地尝下来,从最低分 64 分到最高分 88 分的宫保鸡丁皆落肚,便越发觉江老师那第一盘的功力。
覃鑫,四川泸州人,现四川旅游学院烹饪学院本科,烹饪与营养教育专业二年级生。
午后,天气陡然热了起来,几乎是夏天了。下午没有排课的覃鑫带着我们在学校里转悠。上午烈火烹油的喧闹场景再度让位给平静悠然的大学生活。体育场、图书馆、宿舍楼,以及着便装急急忙忙去赶下午第一节课的学生在眼前渐次经过。
在覃鑫和他的导师曾渝棣口中,烹饪学院又展开了不一样的维度。
如今的烹饪学院,主要招收四川生源,有相当一部分学生是从高职升上来的,已经具备相当基础。覃鑫是泸州人,便是从泸州市职业技术学校考入本校本科,并且还有继续读研的打算。他所在的专业烹饪与营养教育,作为烹饪学院的重点专业之一,旨在培养烹饪与营养及相关领域的应用型工程技术人才,从占比约 50% 的专业教育和 18.5% 的集中实践学分比重分配,可见学院对学生综合素质培养的重视。这是一条又工匠又学术的路径,经由四川旅游学院烹饪学院走来,显得顺理成章。
通过川菜人工智能,两个人即可完成 200 人的配餐。
老人口中的「烹专儿」,也许真要停留在历史里了。如今烹饪学院已经引进了大量学术人才,和原本的工匠人才一起「炕」川菜乃至中餐的新一代。曾渝棣负责的川菜人工智能重点实验室,能通过大数据把整个餐饮链条「管起来」。未来的厨师,可以是经理人或企业家,可以是硕士、博士,他们所能及的必然是一个更新的天地。
有这么一幕,让我们印象深刻:覃鑫带我们参观了学校食堂,二楼的「智慧餐厅」正是由川菜人工智能重点实验室出品。在这里,够 200 人食用的菜品,仅需一两个像覃鑫这样的学生在背后控制炒菜机器人即可完成。人工智能、预制菜是不是中餐更好的未来,也许还有讨论的空间。但大时代决定,这条路是一定要走的一条分叉小径。
一天的时间很短,但这一天足够我们确认,这里有传统、严谨,也有好味道。至于它可以许下的未来,我们表示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