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力回忆父亲聂荣臻5:敌人见母亲不屈服,扬言把我送到孤儿院去

航语的过去 2025-01-10 05:36:46

母亲随父亲来上海后,仍然担任党的机要交通员。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除了干好自己分内的工作,就是照顾父亲,操持家务。

这时候母亲已经怀上了我。她挺着愈来愈大的肚子,忙来忙去。就在临产的前一天,她还在操劳。那天,周恩来约陈赓来到我家,找父亲谈工作。母亲一早到菜场买了菜,点了两个煤油炉,又是炒菜,又是做饭。他们谈完工作,她已经做好了一桌还算丰富的饭菜。

吃过饭,三个男人出去了。母亲收拾完碗筷,突然感到阵阵腹痛,她盼着父亲快点回来。到半夜父亲才回来,母亲已经痛得快坚持不住了。母亲满脸是汗,头发都汗湿了,说:"今天夜里可能要生了。"

就要做父亲了,我的父亲这才把脑子从工作转到面前的母亲身上。深更半夜的,他们住的又偏僻,怎么办?父亲硬着头皮下楼。还好,居然找到了两辆人力车。父亲搀着母亲下楼,坐到车上,来到一家美国人开办的慈善医院,住进了产房。

安顿好母亲,父亲便怀着歉意走了,夜里还有工作等着他做,特科的工作,往往是在夜里进行。

1930年9月,母亲生下了我。当时难产,只能剖腹产。在我出生后的第三天,父亲才来到医院,他挠挠头皮,歉疚地说:"瑞华,这两天实在太忙。"

母亲反而安慰他说:"没事,你看我们娘俩不是挺好吗?"

父亲把目光投在我的小脸上。初为人父,面对陌生的孩子,他居然有一点羞涩。母亲把襁褓中的我递给他,他亲了亲我红红的小脸蛋。然后,他对母亲说:"你要注意身体,注意增加营养。"

可他是空着手来的,没带任何东西,并不是他粗心大意,而是他太忙了。我的父亲一辈子都是个细心人,事情往往考虑得很周到,唯独对小时候的我,关心太少。

没说几句话,父亲又走了。

关于我小时候的生活,都是我长大后母亲、父亲,以及周恩来伯伯、邓颖超妈妈、刘伯承伯伯等人告诉我的。我把那些线索串起来,试图恢复它本来的面目。

一个礼拜后,父亲把我们娘俩接回家,他委托中央军委委员欧阳钦的妻子蔡刃香阿姨照顾母亲和我,便又一头扎进工作中去了。

父亲给我取名李丽,小名丽丽。

我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欢乐,也带来了苦恼。母亲身体瘦弱,没有一滴奶,而我又不肯吃牛奶,老是哭。哭久了,房东太太忍不住就过来说:"李太太,你的孩子是不是有病啊?要去看一看哪!"

母亲道出实情。房东太太出主意:"你给小囡找个奶妈呀。"

母亲摇摇头。按照中央的规定,来领导人家里工作的佣人,也必须是地下党员,这是秘密作的基本要求。到哪里找一个正值哺乳期的女共产党员?母亲连想都不敢想。她想尽办法给我喂牛奶。父亲若是晚上回来的早,就抱着我,在楼前走来走去,一直拍到我睡着。我养成吃牛奶的习惯后,父母亲的这个苦恼才算是去除了。

搞秘密工作,彼此都有很强的保密意识,即便是夫妻,也需要严格防范。父亲对母亲传递文件的机关在哪里从来不问,母亲对父亲的工作情况也是知之甚少,不该见的人不能见,不该知道的不问。

有一天,父亲临时要见一位同志。可我睡着了,外面天气又不好,只有一间屋子,母亲到哪里躲?父亲想了想,就说:"你就躺到床上睡觉,用被子把头捂起来,不要看人家。我们悄声说,你也听不到。"

只能这样了。那个同志进家之前,母亲钻进被窝,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半个钟头后,那人走了,母亲才掀开被子,她喘着粗气说:"真把我憋坏了。"

我一点一点长大,也许是我长得还算可爱,也许是长辈们都喜欢孩子的缘故,父亲的同志每逢见到我,都要抱一抱,亲一亲。尤其是周恩来伯伯和邓颖超妈妈,他们没有孩子,却又非常喜欢孩子,见了我就亲得不得了,口口声声让我叫他们"干爸爸"、"干妈妈"。

说起来我真的很幸运,小时候,除了周伯伯和邓妈妈,抱过我的人还有刘伯承、叶剑英伯伯,还有陈云、陈赓、李克农、李强等诸位叔叔,以及李富春叔叔、蔡畅妈妈。母亲后来告诉我,李富春和蔡畅夫妇曾经和我们家是邻居,他们非常喜欢我,经常给我买吃的,我1岁生日的时候,蔡妈妈还特地找裁缝为我定做了一套花布裙子。

我长大之后,常常想,他们逗我玩,抱抱我,笑一笑,是不是也想松弛一下整天紧绷着的神经?白区的生活,令人压抑和窒息,对人的神经是极大的磨损。对于地下党员来说,白区就是地狱,他们就是和魔鬼打交道的人。

1931年的除夕之夜,邓妈妈、刘伯承伯伯来我家串门,进来后自然又是抱一抱,逗一逗。把我放到摇篮里后,邓妈妈意犹未尽,便又去推摇篮,她没有注意到,摇篮旁边放着马桶,不小心就把马桶碰翻了,尿液顺着楼板缝隙往下流淌,这下可就热闹了。不一会儿,房东太太气急败坏跑上来:"李太太!李太太!你们楼上干什么呀?屎尿都弄到我们神仙桌子上面了!"

大家伙吓得直吐舌头。我的母亲赶紧跑下楼,看到房东一家正在祭祖拜神仙,求祖宗保佑一年的平安。把人家的好事给冲了,而且是这样一种冲法,房东一家就是不发火,母亲也深感对不住人家。她连忙赔礼道歉,自然是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说小孩子不小心踢翻了马桶,大过年的,实在是罪过。母亲好话说了一大堆,抢着把香案和地板上的尿液擦干净,在香炉里插上三炷香,又磕了三个头,房东一家的气才算消了。

母亲回到楼上,众人舒了一口气。邓妈妈说:"我闯了大祸了!"

直到1973年,刘伯承伯伯住院,母亲带我去看望他,他还记着这事,他说:"你小的时候,我们在你家闯了一个大祸,害得你妈妈给人家磕头哇。告诉你了没有?"

我蹒跚学步。我牙牙学语。我会跑了。我会说话了。我和爸爸也越来越亲了。据母亲后来讲,每当爸爸要外出,他一穿外衣,我就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牵着母亲的手,要到衣架上帮爸爸拿帽子,一直送到楼梯口才作罢。每当爸爸回来,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我就跑出来,一手接过爸爸的帽子,一手拉起爸爸的手,拉他进家门。

可是,爸爸却要离开我们了。

爸爸走之前,周恩来伯伯、邓妈妈和刘伯承、叶剑英伯伯相继离沪。周伯伯邓妈妈走前,我的父母亲抽空请他们吃了顿饭。母亲知道周伯伯喜欢吃狮子头和饺子,特意准备了虾仁、鸡腿、冬笋三鲜馅的饺子。他们如约来了,母亲煮了一大锅饺子,有的还煮破了,几个人先把好的吃了,然后又吃破的,最后连汤都喝光了。周伯伯抹抹嘴巴,连连说:"真好吃!真好吃!等于又过了一个年。"

直到半个世纪后,邓妈妈见了我母亲还在念叨这事:"你那个饺子,怎么那么好吃呢?"

那天吃罢饭,父母亲送二位出门,"干爸爸"和"干妈妈"最后抱了抱我。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抱我,亲我。我再次见到他们,已是解放以后。

十天后,父亲也要走了。

考虑到我还小,父亲去苏区,要穿过重重封锁线,党组织决定,母亲和我继续留上海。

母亲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决定。

临走前,爸爸在家收拾东西,他的目光不停地落到我身上。妈妈知道他牵挂孩子,就说:"荣臻,你放心走吧,我会带好丽丽的。"

爸爸说:"瑞华,你们多保重啊!"

妈妈扭过了脸,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珠。她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控制住了感情的闸门,然后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神色平静地帮爸爸整理他惟一的那只箱子。妈妈是坚强的,是勇敢的,这是她留给爸爸的最初印象,爸爸对她的这个印象一辈子没变。在后来的岁月里,父亲不止一次地对我说过:"你的妈妈很坚强。"

分别的时间到了,1931年12月中旬的一个冷风萧瑟的清晨,妈妈抱着我,送爸爸出门。据说我的手里拿着爸爸的礼帽。到了巷子口,爸爸蹲下来,我帮他戴上帽子,爸爸一把抱住我,亲亲我的额头,站起来,整整帽子,理理长袍,提起箱子,坐进黄包车里,他冲我们招招手,远去了。

再见了,爸爸!

兵荒马乱,世事难料,谁知道我们还能不能相见?

爸爸后来对妈妈说,当初他是抱着"不一定再见面"的复杂心情,离开我们母女的。

从1928年开始,父亲在白区生活了4年,这是漫长而艰险异常的4年。很多他熟悉的同志牺牲了,还有些他熟悉的人叛变了。大浪淘沙,留下来的便是金子。父亲有一次对我说:"一想到那些死难的同志,我就想着多干点事,替死去的战友多干点。"

这4年甚至改变了父亲的性格。父亲一生惜言如金,平时不爱讲话,能不说就不说;父亲一生谨慎,处处小心,组织观念极强,保密观念极强。我常常想,这可能与他早年的白区生活经历有着很大关系。

而较早认识我父亲的人说,你的爸爸以前不是这样的,在老家的时候,在法国的时候,他是很活跃的,性格开朗,爱说爱笑。可是后来,他怎么就变了呢?

亲走了,母亲和我还得继续生活,而且更加困难。父亲走了后,不懂事的我,每天都哭着要找爸爸,弄得母亲心烦意乱。房东也给惊动了,说:"李太太,你的孩子有病,你要送她去看看医生。"

母亲知道,她的孩子没有病。母亲把我抱到外面,到马路上去看汽车,到公园里去看小动物,慢慢地,我就忘记了爸爸。

我忘了爸爸,爸爸却不会忘记我。母亲想到,爸爸一定会牵挂我,一次在公园,遇到照相的,母亲灵机一动,就请人家给我拍了一张两寸照片,然后委托秘密交通员把照片捎往中央苏区。

1932年春,母亲调到共产国际远东局驻上海的机关,仍然从事机要交通工作,她外出送文件,大多带着我作掩护,这样也便于照顾我。1933年秋,母亲又被调到中共中央开会碰头的机关,地址在上海西部的槟榔路,属于英租界。母亲当年在武汉军校的同学杨庆桂和她的孩子,同我们母女住在一栋房子里。

1934年春,由于叛徒告密,这个机关被敌人侦察到了。母亲和杨庆桂得到内线传递出的消息后,临危不乱,第一件事情就是赶紧焚烧文件,销毁证据。她们刚忙完,敌人的便衣也到了,进屋搜查半天,什么也没得到。母亲和我,杨庆桂和她的孩子被带到西摩路英帝国主义的巡捕房,敌人找了个"托",来指认我母亲,那人穿着工人的服装,走到我母亲身边,小声说:"同志,怎么你也被捕了?"

母亲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你,我也不是共产党,你看错人了。"

无论怎样,母亲和杨庆桂阿姨都坚决否认,敌人无奈,又不甘心,便把我们押解到英租界提篮桥女监,反复提审。敌人想从她们的嘴里挖出中共中央机关的情报。母亲和杨阿姨死不承认。敌人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我长大后,母亲对我说:"我们被关进监狱后,和几个冒充共产党的女特务关在一起。她们总想哄骗你说些什么,可是你非常听话,不哭也不闹,饿极了就喝两口大人都咽不下去的野菜粥,根本不和那些不认识的人说话。"

敌人见母亲就是不屈服,扬言要把我送到孤儿院去。母亲一听急了,猛地抱住我,死不放手,说:"要死死一块!不许把我的孩子弄走!"正是由于母亲以死抗争,我才没有被送走,否则的话,很有可能我再也见不到母亲,当然也见不到父亲了。

那些日子,母亲格外小心,和我寸步不离。有时晚上提审,她一定带上我。母亲晚年的时候,回忆这段经历时说:"我不怕受苦受刑,就怕敌人残害我们唯一的女儿,否则我对不起正战斗在中央苏区的荣臻啊!"

父亲临去世前,有一天,他突然动情地对我说:"丽丽,你在童年受了很多磨难。你能有今天,完全是由于党对你的教育和培养。你的成长历史应该写下来,很有教育意义。同时,我也非常感谢你的母亲,没有你母亲,就没有我们全家今天的团圆。你要好好照顾你的母亲啊!"

我眼含热泪,记下了父亲的话。

幸运的是,我们进的是英租界的监狱,如果到国民党的监狱里,十有八九活不下来了。英帝国主义分子提审时,国民党的特务穿着警服陪审,但他们不能问话,只能听。一个月后,我们被以"查无实据,释放回原住地"的结论回到家里。杨阿姨问我母亲:"瑞华大姐,现在我们怎么办?"

母亲说:"先等等,我们不动声色,这可能是敌人放长线钓大鱼的阴谋,注意观察周围有没有敌人监视,再找适当机会设法逃走。"

国民党的特务果然在日夜监视我们,母亲和杨阿姨耐心地等待时机。大约过了一个月,一天夜里,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暴雨如注,外面街道上的路灯也熄灭了。母亲一看机会来了,她从后门溜出去,直奔离此不远的一个汽车行。这个汽车行是我党的一个秘密联络点,当年顾顺章叛变,所有的联络点都取消了,顾顺章唯独不知道这一个,周恩来伯伯决定把它保留下来,没想到,它又成了我们的救星。母亲在那里找到了地下党员刘仲华,刘仲华连夜想办法,帮助我们母女和杨庆桂母子逃出了虎口。

后来,母亲带我来到浦东,在一家地下党办的印刷厂里做工。那时节,我已经4岁多了,开始懂事了。我有个存钱的小罐,只要有零钱,我就往里塞,不让母亲动,我说:"存钱给爸爸,将来买枪打反动派。"

1935年春天,上海党组织又遭到一次严重破坏,党决定尽快分批疏散上海的地下工作者。8月1日,中国共产党在长征途中发表了《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也就是著名的"八一"宣言,中央红军也随之明确了北上抗日的战略总方针。在这种背景下,机关党组织的负责人毛齐华找到母亲,说:"张瑞华同志,组织上决定你离开上海。"

母亲问:"要去哪里?"

毛齐华说:"先去天津,再转往陕西或者山西,争取与中央红军会合。"

与中央红军会合,自然就能见到日夜思念的丈夫,母亲那一瞬间高兴极了。但是,她立即想到什么,就问:"我的女儿丽丽怎么办?"

毛齐华说:"你孩子太小,这一路上不知会遇到什么事情……还是留下来吧……"

母亲的眼里霎时涌出了泪水:"孩子留下,我怎么放心?…."

毛齐华说:"组织上就是这么定的。这也是为了你们两个人的安全。你女儿留下来跟我老母亲、妻儿一块生活,你就放心走吧。"

母亲无话可说了,骨肉分离,让她心如刀绞。但是,她别无选择。

又是秋天,中秋节前后,本是团圆的季节,我和妈妈却要分别了。当年爸爸走的时候,我太小,不记事,现在,我已经记事了。爸爸走时,妈妈没掉泪;现在,她却泪如雨下。她紧紧地搂着我,泣不成声。

再见了,妈妈!

妈妈的身影消失了,我凄厉的哭声渐渐弱下来。太阳落山了,归家的燕子在我头顶徘徊。我死劲咬住嘴唇,久久望着暮色苍茫的远方……

爸爸妈妈啊,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们?

【聂力,重庆江津市人,1930年生于上海。195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8年参加工作,大学文化,留学苏联,高级工程师。1960年任国防部第五研究院工程组组长;1965年任七机部十三所仪器室主任;1972年在海军科装部科研处工作;1974年在国务院、中央军委"09、718"工程领导小组办公室工作,后任副主任;1982年任国防科工委副主任,党委常委;1985年任国防科工委科技委副主任兼秘书长,党委常委。曾任第六、七、八、九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八、九届全国人大常委;第六、七届全国妇联副主席;第四、五届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常委;第一、二、三、四届中国发明协会副会长。1988年被授予少将军衔,1993年晋升为中将军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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