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回去吧,这门我开不了。”母亲站在门口,声音冷得像冬天的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秀兰低着头,抱着娃,像是怕娃突然哭出声来。我跪在门外,心里像刀割一样,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门“砰”一声关上了,和我之间隔开了一层无法跨越的墙。
1970年,我刚满十八岁,跟着一队知青到了云北石头沟村。那地方穷得出奇,光秃秃的山,土路一踩一脚灰,房子全是用泥巴堆的,连个像样的窗子都没有。我们这些从城里来的娃,住进了村里唯一的几间旧牛棚,牛早不在了,炕是自己垒的,漏风漏雨,晚上冷得直哆嗦。
队长刘昌仁是个五十多岁的庄稼汉,黑瘦黑瘦的,脸上皱纹像刀刻的一样。他见我们这些娃手脚笨得不像样,叹了口气骂了一句:“城里来的,啧,啥也不会。”可骂归骂,还是给我们分了粮食,还找人搭了个灶台,让我们自己做饭。
头几天,我们谁也不愿意下地干活。可很快,队长就不由分说,把我们赶到田里挑粪、种地、修渠。手上磨破了,脚上全是泥,回到牛棚里,几个男娃躺在炕上骂骂咧咧,说啥“啥时候能回北京”“这破地方简直就是个坑”。
头一回见到秀兰,是在村口的井边。那天我挑着水,脚底一滑,连人带水桶摔了个四仰八叉。她从旁边走过,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咯咯笑了起来:“哎呀,城里来的娃,挑个水都能摔倒。”
我脸一红,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嘴硬地说:“井台太滑了。”她一边笑一边走远了,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刘队长的小女儿,叫刘秀兰。母亲早亡,家里只有她和刘队长相依为命。秀兰比我大两岁,读过几年书,是村里少有的识字人。村里人都说她是个勤快的好姑娘,干活麻利,心眼也实在。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间长了,我和秀兰也慢慢熟了起来。她有时候会给我们知青送点吃的,说是队长交代的;有时候碰到我挑水,会笑着帮我提一程。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亮。
有一次,我和几个知青去山里打柴。那地方山高路陡,稍不留神就会踩空。我扛着一捆柴,脚下一滑,从坡上滚了下去,摔得满身是泥。幸好摔的不高,可棉衣刮破了,手上也划了几道口子。
回到村里,秀兰看到我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问:“咋回事?摔哪了?”我没好意思说实话,只是憨憨地笑了笑:“没事,摔了一跤。”她二话不说,跑回家拿来药棉和红药水,细心地给我擦伤口,还把我破了的棉衣抱回家,让她爹给缝补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心里暖烘烘的。秀兰的影子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忽然觉得,这地方也没那么难熬。
可事情总是出人意料的。
1972年冬天,村里闹了一场流感。秀兰被队里派去县里学赤脚医生。三个月后,她背着药箱回来了,成了村里的“医生”。村里人谁头疼脑热的都找她,她也不嫌麻烦,风里来雨里去,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那年腊月二十三,我摔进了村口的水井里。
那天早上,我早早起来挑水,井台结了冰,我一脚踩滑,整个人掉进了冰冷的井水里。井水齐腰深,冻得我直哆嗦,心里只想着:“这下完了,爬不上去了。”
我在井里喊了好一阵,才听到秀兰的声音:“谁掉井里了?”她跑过来一看,吓了一跳,连忙喊人来救。我在井里冻得脑子都有点迷糊了,后来只记得秀兰拴着绳子下到井里,把我死死拽住,村里人才把我们俩拉了上来。
回到牛棚里,我大病了一场,昏昏沉沉地躺了好几天。秀兰端着碗热水守在炕头上,红着眼睛说:“你咋这么不小心,要是真出了事,我……”她没说下去,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那一刻,我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离不开她了。
1975年,知青们陆续返城,我却迟迟没有动身。我写信告诉家里,说我想留下来娶秀兰。父亲的回信只有一句话:“你要是敢娶她,就别认我这个儿子。”
可是我还是娶了她。
婚礼很简单,秀兰穿着她唯一的一件新衣服,脸上带着羞涩的笑。我牵着她的手,心里却有点发酸。我知道,这婚礼没有祝福,没有亲人,只有贫瘠的土地和我们的承诺。
1977年,娃出生了,是个男孩。我给他取名大宝。那年夏天,我带着秀兰回城,想让父母看看他们的孙子。
可没想到,父亲连门都不让我们进,母亲站在门口,脸上冷得可怕。她指着秀兰骂:“乡下人,就这破样子也敢嫁到咱家?!”
那天晚上,我们在城边的旅馆里住了一夜。秀兰抱着娃,默默流泪。我心里难受得要命,对她说:“咱回去吧,别看他们的脸色了。”她摇摇头,说:“没事,只要咱一家人在一起,在哪都一样。”
回到村里后,我拼了命地干活,后来还在村小学当了代课老师。秀兰的医术越来越好,村里人都夸她是个好医生。我们的日子虽然苦,但也算过得安心。
1980年,父亲病了,我偷偷寄了药和钱回去,还写了一封信,说家里一切都好。几个月后,母亲回了信,说父亲看了药,病好了些,还说想看看孙子。
那年冬天,我带着秀兰和大宝回了城。这次,父亲没再拒绝我们进门。母亲看着大宝,眼睛里有泪光,嘴里却倔强地说:“长得倒是像你。”秀兰低声说:“爸妈,咱以后多走动,我和大宝都想你们。”
1985年,我在村里盖了新房,也在镇上找了一份正式工作,成了吃公家饭的人。秀兰还在村里当赤脚医生,忙得不着家。那年年底,我带着她和大宝回城过年。这次,父亲破天荒地在饭桌上夸了秀兰一句:“手艺不错,像个城里人。”我听了心里一阵热乎。
后来,大宝考上了城里的重点高中,户口也迁回了城里。我知道,父母是想让他留下,但秀兰却坚持说:“娃在哪都行,只要他过得好就行。”
1990年,父亲去世了。我跪在灵堂前,长跪不起,母亲拉着我的手,说:“别跪了,你爹在天上看着呢,他知道你是个孝顺娃。”
这一生,我欠父母的,欠秀兰的,都太多了。可不管怎么说,我庆幸自己当年选择了她,庆幸我们一家人终究没有分离。
人生啊,就是这样,走着走着,才知道什么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