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打算一直守着这个家,守着这片荒地?”二狗倚着磨盘,盯着我问。
我没答话,手里的活却停了下来,眼睛盯着远处翻滚的黄土山,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1973年秋天,我到西沟小学教书,那是我插队落户的第三年。学校建在半山腰上,只有三间土坯房,风一吹,窗户缝里呼呼作响。学校一共三个老师,校长老崔是个四十多岁的老教师,另一个老师叫林柱,比我小两岁,刚来不久。
那时候我刚满二十四岁,一心想着趁着青春还能熬几年,说不定哪天政策变了就能回北京。可谁知道,这一片黄土地,竟成了我一辈子都走不出的地方。
第一天进教室,我就注意到坐在最后一排的两个孩子。大的那个穿着满是补丁的外套,小的那个脸上冻得通红,手里攥着一截断了头的铅笔。
我问他们叫什么名字,大的站起来,小声说:“老师,我叫孙大柱,这是我弟弟孙小柱。”
那天中午,我问老崔那俩孩子的事,老崔叹了口气,说:“孙家的娃命苦啊,爹妈前年翻车掉进了山沟,两个孩子捡回了命,可那场天灾把家里全毁了。现在靠奶奶一个人拉扯,日子过得紧得很。”
我听得心里酸酸的,晚上回到知青点,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那两个孩子冻得通红的小脸。
第二个星期天,我去了孙家的窑洞。一进院子,就看见两个孩子蹲在磨盘旁写作业,见我来了,小柱赶紧喊:“奶奶,老师来了!”
窑洞里走出来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眼睛浑浊得看不清东西。她拉着我的手往屋里让,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快屋里坐,屋里坐。”
屋子里很干净,土炕上铺着一块旧毯子,炕沿边上放着一只小木盆,里面是两个孩子洗得发白的布鞋。老太太端了一碗水给我,颤巍巍地递过来:“老师啊,家里穷,没啥好招待的,别嫌弃。”
我接过水,心里不是滋味。她告诉我,儿子儿媳没了以后,这个家就靠她一个人撑着。两个孩子还小,日子过得再难,她也不舍得撒手不管。
从那以后,我每个星期天都会去孙家。帮老太太洗洗衣服,带点红薯和学校分的粮票。两个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连分到手的糖块都舍不得吃,全塞进奶奶的枕头底下。
时间一晃过去两年,孙大柱和小柱长高了些,脸上的笑容也多了。我和他们一家人越走越近,老太太甚至跟村里人开玩笑:“咱家有个好老师,祖坟上冒青烟了。”
可谁知道,日子刚有点起色,事情又来了个大转弯。
1975年秋天的一天,学校刚放学,孙奶奶突然跑到学校找我,急得话都说不清楚:“老师,柱子们的叔叔要把他们接走!”
我赶紧跟她回了家。一进门,就听见屋里传来争吵声。一个穿着呢子大衣的男人站在炕边,正冲着奶奶发火:“娘,我带孩子去城里是为他们好!你这是什么道理?”
奶奶一边哭一边拄着拐杖敲地:“你说是好,可你问过娃们想不想去吗?你问过吗?”
两个孩子站在一旁,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大柱低着头,小声说:“叔叔,我不想去。”
男人愣了一下,脸色变得很难看。他手一挥,扭头就走了,临走前还丢下一句:“娘,你不让他们去,你这是害他们!”
那天晚上,奶奶拉着我的手,话里话外全是托付:“老师啊,我知道我不行了,可柱子们还小,您别嫌弃他们……”
她的话让我心里一阵发紧,连觉都没睡好。几天后,大柱的叔叔又来了,这次是带着村干部来的。他们想劝奶奶,让孩子跟着去城里读书。奶奶抱着柱子们的腿,哭得嗓子都哑了:“你们要是走了,我就没命了!”
那一晚,我坐在奶奶身边,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她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念叨:“老师啊,我只求你,别让柱子们离开我。”
那几天,我脑子里全是她的话,连课都上不好。一次老崔问我:“你是不是有啥心事?”我摇摇头,没敢说。我怎么能说呢?我自己都觉得那想法太荒唐了。
可最后,我还是做了个决定。
1976年春天,我顶着所有人的议论,嫁给了柱子们的叔叔孙建国。比起我,他大了十岁,性子沉稳,话不多。村里人背地里说我是“为了两个孩子赔上了自己”,可我不在乎。我只是想守着这家人,守着柱子们和孙奶奶。
婚后没多久,孙奶奶就去世了。临走前,她拉着我的手,嘴里一直念着“老师啊,谢谢你。”我哭得像个孩子,旁边的建国也红了眼圈。
生活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轻松多少。那时候,建国还在乡里的砖厂做工,工资不高,家里的日子紧巴巴的。可日子再难,我也舍不得让柱子们受委屈。大柱考上中专,小柱也考进了县里的高中。
送大柱去学校那天,我站在村口,看着他背着行李越走越远。建国点了根旱烟,扭头问我:“你后悔不?”我摇摇头,说:“只要他们好,我啥都不后悔。”
可谁能想到,生活又给我们开了个玩笑。
1982年,小柱高考那天突然晕倒在考场,被送到县医院后,医生说是先天性心脏病。这事儿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们心头。为了给小柱治病,建国跑断了腿,找亲戚借钱,还卖了家里的几头猪。
小柱的病控制住了,可也没能再参加高考。他躺在炕上看着天花板,眼泪一颗颗往下掉:“娘,我没用,让您操心了。”我坐在炕沿边,拍着他的手说:“傻娃,只要你活着,娘就知足了。”
这些年,两个孩子都成了家,大柱在县里当了乡干部,小柱承包了村里的果园,过得都不错。我和建国则搬到了县城,和小柱一家住在一块儿。
2019年的腊月,我接到大柱的电话。他说:“娘,春节回村祭祖吧。”我愣了一下,问他:“为啥突然想起这事儿?”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大柱低声说:“我小时候的作业本,还在奶奶的枕头底下呢,我想看看。”
那天,我站在炕头,看着大柱翻着那些泛黄的作业本,眼里噙满了泪。他说:“娘,要不是您,我们兄弟俩早就没了今天。”
我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傻孩子,娘没做啥,都是你们自己争气。”
窗外的风吹过,炕头上的旧作业本被翻开了一页,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句话:“谢谢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