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我洗得发白的裤腿还沾着单位食堂的面粉,心里一个劲儿地打鼓。
马上就要见公婆了,这是我和小刘第一次正式登门。回想起这些年的经历,真是百感交集。
那会儿我在纺织厂食堂做点心,家里条件不好,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书。爹是农村来的建筑工,整天在工地上摸爬滚打,妈在街道工厂做零工。
记得上学那会儿,我特别爱看《红楼梦》,梦想着能考上大学。可家里实在供不起,爹说,闺女,你就去食堂学门手艺吧,总能糊口。
就这样,我进了纺织厂食堂。一开始只能打打下手,擦擦桌子,洗洗碗。后来师傅见我勤快,就教我和面做包子。
小刘是车间的钳工,老远就能听见他修机器时叮叮当当的声音。他总爱趁着吃饭的空当,跟我说说笑笑。
那会儿工厂里的年轻人不少,可我就觉得小刘跟别人不一样。他从不嫌弃我是食堂的,还总说我的手艺好,包的馒头圆润,包子褶子匀称。
记得有一回,他特意等到我收工,问我要不要去看露天电影。我红着脸答应了,那是放《小花》,我俩坐在马扎上,偷偷对视又赶紧低下头。
电影散场后,他送我回家。路过供销社,他忽然买了两根冰棍,那可是五分钱一根呢。我心里甜滋滋的,觉得这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夏天的晚上。
1985年初春的一个周末,天还飘着毛毛细雨。我穿着最好的一件的确良衬衫,跟着小刘回了他家,一路上我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淡淡的煤油味飘来。院子里晾着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墙角堆着几块煤炭,用塑料布盖着。一个破旧的水缸边上,种着几棵葱。
婆婆王桂英正在灶台前忙活,看到我们来了,擦了擦手上的水珠,嘴里嘟囔着:"哎呀,这么快就到了啊。"她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褂子,头发有点花白了。
屋里头放着一张缺了角的方桌,上面只摆着一盘炒白菜,婆婆手脚麻利地端来一锅热气腾腾的白米饭。我心里一咯噔,想着这也太简单了吧。
正不知如何是好,公公刘德明从里屋走出来,看了看桌上的菜,皱了皱眉头。他身上还穿着厂里发的蓝色工作服,袖口都磨得发亮了,裤脚上还沾着机油的痕迹。
"老王啊,你这是咋回事?第一次见面就整这么个待遇?"公公的声音有点发沉。
婆婆低着头没吭声,手里还握着筷子。小刘站在一旁,脸色有点难看。我看见婆婆眼角有泪光在闪,不停地用袖子擦。
这时候公公突然笑了,拍了拍小刘的肩膀:"走,咱爷三个到外头吃去。家里就这条件,招待不了客人。"
我赶紧拦住:"叔,不用麻烦,在家吃挺好的,这白菜炒得可香了。"可公公不由分说,拉着我和小刘就往外走。
临出门前,我回头看见婆婆站在灶台边,眼圈红红的,灶台上的煤油灯摇曳着,映得她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她瘦瘦的身影,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妈。
走在去饭店的路上,我的心里特别难受。路过一家照相馆,橱窗里还贴着结婚照的广告,一对新人穿着新式的西服和婚纱。
到了国营饭店,公公点了四个硬菜,还要了两瓶北京二锅头。饭店里人不多,放着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墙上贴着几张电影海报,还有个老式风扇呜呜地转着。
酒过三巡,公公的脸有点红了,才说出实情:"你婆婆这人啊,就是死要面子。家里揭不开锅,死活不肯说。这个月我工资还没发,她想等发了工资再好好置办一顿。"
说着说着,公公的眼圈也红了:"前几天厂里机器坏了,耽误了生产,工资可能要再等半个月。你婆婆心疼钱,就想着简单弄点。"
我这才明白过来,看着桌上的菜,鼻子一酸。那会儿日子都不好过,工人月工资才四十多块钱,公公是纺织厂的老工人,婆婆在食品厂干零工,一个月也就挣二十来块。
"小刘妈这人啊,心眼实在,就是不会说话。"公公叹了口气,"她早就想给小刘说个对象,可看见你在食堂做事,觉得配不上你。前两天还念叨着,人家姑娘在食堂多好,咱家这条件,人家会不会嫌弃。"
原来如此。我心里一下子软了下来,想起婆婆平日里总是远远地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有时候她来食堂打饭,看见我在和面,就站在那儿看好一会儿。
"叔,您别这么说。"我红着眼圈说,"我就是个普通人家的闺女,也没啥文化。小刘对我好,我就知足了。"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婆婆还在收拾厨房,灶台上的火苗忽明忽暗。我走过去帮她擦碗,小声说:"妈,我在食堂做面点,改天我教您包饺子吧。"
婆婆愣了一下,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闺女,是妈没用,连顿像样的饭都整不出来。你放心,等下个月工资发了,妈一定好好置办。"
我赶紧抱住她:"妈,您别这么说。咱们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以后有的是机会。"
过了一个礼拜,我特意请了半天假,带着和面的工具去了婆婆家。院子里晾着刚洗的衣服,婆婆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特意买了两斤白面。
我俩一起包饺子,她笨手笨脚的,可学得特别认真。"闺女,你看我这样行不行?"她小心翼翼地问,手里的饺子褶子歪歪扭扭的。
婆婆说,她年轻时在老家,也会和面做馒头。后来嫁到城里,男人孩子的事多了,就很少动手了。说着说着,她又想起了小时候的事,眼睛里闪着光。
"妈,您学得真快。"我夸她,她乐得像个孩子似的,"您看,这饺子褶子虽然不太好看,但是包得紧实,下锅都不会散。"
婆婆高兴得不行,一边包一边跟我说起小刘小时候的事。说他打小就懂事,初中毕业就去厂里当学徒,每个月工资都交给家里。有一年过年,他攒了三个月的零花钱,给她买了条围巾。
等到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热腾腾的饺子,婆婆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公公还打趣说:"老太婆,你看看,这下可学会了吧?以后有手艺了。"
从那以后,我经常去婆婆家。我们一起做饭,一起说笑,慢慢地,我看到了婆婆柔软的一面。她会给我讲她年轻时的故事,会教我织毛衣,会在我来的时候特意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日子就这样慢慢好起来。工厂效益好了,工资涨了,我和小刘也结了婚。婆婆总爱炒那道清炒白菜,说是要记住咱们的第一顿饭。每次看到这道菜,我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有一回,我问婆婆当初为啥只做了一个菜。婆婆笑着说:"那会儿家里穷,我寻思着,与其东拼西凑装样子,不如实在一点。谁成想,倒让你看见咱家最难堪的样子。"
"妈,那盘白菜可香了。"我笑着说,"我现在想起来还直流口水呢。再说了,要不是那盘白菜,咱娘俩也不会这么亲近。"
婆婆听了,眼里闪着泪花:"闺女,是妈有眼不识金镶玉。那会儿总觉得,你在食堂做事,见过大世面,会嫌弃咱家穷。谁知道你这么懂事,这么贴心。"
现在想起来,那盘清炒白菜倒成了我和婆婆之间最特别的记忆。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但我始终记得那个春天的下午,记得婆婆红着眼圈的样子,还有那盘承载着太多无奈与心酸的白菜。
好在,生活就像烹饪,总要一点一点调味,慢慢变得美好。如今,每当我看着厨房里忙碌的婆婆,都会想起那个下着毛毛雨的春天,想起那盏摇曳的煤油灯,想起那份朴实无华的母爱。那些艰难的日子早已过去,但那份真诚的感情,却永远留在了心里,就像那道永远也忘不了的清炒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