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年要是跟着回城了,怕早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三婶坐在炕沿上,手里剥着花生,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三婶抬起头,咧嘴一笑:“后来啊,还是村里泥土的根,绑住了她的心。”
我愣了一下,脑海里一下子被拉回到了五十年前。那时候,我才十岁,村里来了个从城里下放的干部家。我亲眼见证了这一家人的故事,也亲眼见证了她的选择——一个让全村人都意外的选择。
1970年的秋天,村里稻田刚收割完,那天,天还没亮,生产队的大喇叭就响了,说是新下放的干部要来了。大家一大早就挤到村头看热闹。
来的那家人姓顾,是江城来的,四口人,男主人叫顾平,据说是省里什么局的干部,女主人姓李,原来是医院的医生。还有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叫顾秀兰,穿着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布裙子,扎着两条麻花辫,模样清秀。小的是个十来岁的男孩,叫顾小军,背着一个崭新的书包,眼睛滴溜溜地转。
“城里人就是不一样,看看那姑娘,白白净净的。”人群里有人低声嘀咕。
顾家被安排住在村头的一间旧石头房里,屋子不大,墙角还长着青苔。顾平什么都没说,挽起袖子就开始收拾屋子,李嫂子也跟着忙里忙外,没一会儿就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后来,顾平被安排去生产队当饲养员,李嫂子成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村里人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爱去找她看病。她脾气好,医术也好,时间长了,村里人都很喜欢她。
顾小军跟我成了同班同学。他总是穿得干干净净,背着那个让我眼红的蓝色书包,里面装着铅笔盒、橡皮擦,甚至还有一把小剪刀。我们这些农村孩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一开始总觉得他跟我们不一样,可时间长了,发现他其实挺好相处,爱开玩笑,也爱和我一起抓知了。
至于顾秀兰,刚开始很少有人接触她。她每天早早地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去镇上的中学上学,回来时总是低着头。她看起来不大爱说话,可后来我发现,这姑娘心里其实很热乎,只是脸皮薄,不爱在人前表现。
那年冬天,我去顾小军家玩,正赶上顾秀兰坐在炕上给弟弟检查作业。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你是小军的同学吧?快进屋,屋里暖和。”
她的笑让我一下子慌了神,那时候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
再后来,顾秀兰高中毕业了。村里小学缺老师,她主动报名成了代课老师。那时候村里人都说,这姑娘跟她弟弟不一样,是真心实意地想融入我们村。
可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城里姑娘,后来竟然跟村里的回乡知青马建国好上了。
马建国是村支书马老三的儿子,高中毕业后回村当了代课老师。他长得老实,爱笑,文化水平也不错。可跟顾秀兰比,他怎么看都像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开始村里人都不信,觉得这俩人不可能,可后来发现,这俩人还真有点眉来眼去。
那段时间,村里人议论得厉害。有的说顾秀兰疯了,这么好的条件,怎么能看上个农民;也有的说马建国傻,城里姑娘哪能真心愿意跟他过一辈子。
村里的话传到了顾平耳朵里。他把顾秀兰叫回家,语气里带着些气恼:“秀兰,你要是真跟建国在一起,这辈子就得扎根农村了。你想好了没有?”
顾秀兰低着头没说话,可眼里的倔强谁都看得出来。
后来,顾平还是妥协了。1972年,顾秀兰和马建国结婚了。婚礼很简单,顾家连彩礼都没要,顾平只给女儿买了一块手表,说:“这是爸最后能给你的。”
村里人都说,这婚姻肯定长不了。
可谁也没想到,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1974年,政策开始有变化,顾平一家收到通知,可以回城恢复工作了。那天村里人又挤到了顾家门口,看着顾秀兰,心里都在猜,她会不会跟着回城。
那天,顾秀兰站在门口,目送着父母和弟弟离开。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那里,站了很久。
送走父母后,顾秀兰的日子并不好过。
马建国的家境本来就不富裕,结婚后两口子住在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四面透风。顾秀兰一边教书,一边帮着丈夫种地。有一年秋天,马建国生了病,地里的活全落在了顾秀兰一个人身上。她每天一大早就下地,天黑了才回来,累得直不起腰。
村里人看在眼里,渐渐对她有了几分佩服。可也有人背后嘀咕,说她肯定后悔了。
1977年,恢复高考了,顾秀兰和马建国一起报名参加了考试。结果,顾秀兰考上了省师范学院,马建国却落榜了。
村里人又开始议论,说顾秀兰这回肯定要抛下丈夫了。
马建国听了,心里发慌。有一天,他问我:“你说,你姐会不会不要我了?”
我摇摇头,说:“姐不是那样的人。”
果然,顾秀兰在学校里写了一封信给丈夫,信里只有一句话:“这辈子,我都不会离开你。”那信最后还附了一张血书,字迹歪歪扭扭,却让马建国看了一遍又一遍。
1978年,马建国再次参加高考,终于考上了农业大学。那年夏天,顾秀兰从学校回来,陪着丈夫去报到。村里人这才闭了嘴。
1982年,夫妻俩都毕业了。顾秀兰分配到县城当老师,马建国也在县农业局找了份工作。两口子终于在县城安了家。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2005年,马建国辞去了工作,带着顾秀兰回到了村里。他说:“我们在这儿扎了根,这里才是家。”
顾秀兰没反对,她只笑着说:“哪儿有你,哪儿就是家。”
如今,顾秀兰和马建国已经是村里的老教师了。每次我回村,总能看到两口子站在村头的老槐树下,笑眯眯地看着村里的孩子跑来跑去。
有人问他们:“你们不后悔当年没留在城里吗?”
顾秀兰笑着摇摇头,说:“后悔啥?这辈子最对的决定,就是嫁给了建国。”
三婶剥完了花生,把壳扔进簸箕里,抬头看了看远处的槐树,低声说:“人这辈子啊,有时候选的不是路,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