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长得这么像,能真是巧合吗?”罗建国盯着女孩,话里带着点试探,像是一块石头丢进我平静了几十年的心湖,顿时乱作一团。
1978年,我从南江农场回到西川老家已经五年了。这趟重返南疆,是罗建国硬拉着我来的。他说,当年在农场干了八年,怎么着也得回来看看老地方、老朋友。可我心里有点抗拒。不是不想回来,而是怕回来。那些年年轻气盛干的糊涂事,藏在心底几十年,早就长了根,拔不掉,也不敢拔。
火车从西川开往南疆,一路上罗建国叽叽喳喳,回忆着当年的光景:“还记得老张头吗?割胶技术一绝!还有刘顺子,听说后来跟着人跑去做生意了,也不知道发财没。”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眼睛盯着窗外飞逝的青山,耳边却回荡着另一个名字——翠芬。那个名字像一道老疤,明知道碰不得,但越想避开,越是隐隐作痛。
1970年,我十八岁,被分配到南江农场。那时候的日子苦,吃不饱穿不暖,干的是又脏又累的活。可就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我遇到了翠芬。她是村子里的姑娘,穿一身土布衣裳,皮肤黑黑的,笑起来却特别好看,像一朵向日葵开在荒地上。
跟她熟起来,是在一次农场的联欢会上。她给我们送来了几个刚蒸好的糯米粑粑,香得不行。后来,我总找机会往村子里跑,帮她家劈柴挑水,或者就站在她家的篱笆外头,看她低头喂鸡。那时候,年轻人哪懂什么天长地久,只知道,能多见她一面,心里就像喝了糖水一样甜。
可日子哪能一直这么简单?1977年,返城的消息传下来,整个农场沸腾了。大家都盼着回城,盼着和家人团聚。回城名额有限,谁不想争个先?我也想,毕竟家里只有我一个儿子,父母还指望我回来照顾他们。
可我舍不得翠芬。
临走前一天,她从家里带了一只炖好的鸡,端到农场来找我。她站在操场边上,眼眶红红的,嘴里却说:“你回去吧,好好孝顺伯父伯母。别担心我,我会过得好。”
我接过鸡,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天晚上,她拉着我的手,送我到火车站。火车开动的时候,她追着跑了好几步,直到看不见了,我还记得她那双往前伸的手。
回到西川后,日子过得很快。父母托关系把我安排进了粮食厂,后来又娶了厂长的侄女,算是安安稳稳成了家。孩子出生后,日子虽然忙碌,但也算有了奔头。只是啊,偶尔在夜里醒来,我总会梦见翠芬。梦里,她站在村头的大树下,冲着我笑,那笑容一模一样,像当年送我糯米粑粑时的样子。
这次回来南疆,罗建国嚷嚷着一定要去村子里看看。我本来不想去,心里有些害怕。可罗建国说:“都多少年了,人家说不定早就成奶奶了。你怕啥?”我想了想,也对,就跟着去了。
村子变了很多,房子多了,路也铺上了水泥。可有些东西没变,比如村头那棵大青树,还在。翠芬的家也还在,只是破破烂烂的,院子里的篱笆都倒了。
进了院子,我看见了翠芬。
她比我想象的要老了很多,头发灰白,腰也有些驼了,可她的笑容却没变。她看到我,眼圈一下子红了,拉着我的手说:“老许,你还记得我?”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让我们进屋坐,说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只能煮碗茶。她一个人住,丈夫早些年得病去世了,女儿在县城工作,隔段时间回来看看她。
喝茶的时候,翠芬的女儿回来了。她穿一件白衬衫,头发扎成马尾,干净利落,长得跟翠芬年轻时有几分相像。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您是我妈妈的老朋友吧?”
我随口应了一声,可心里却有些不安。
吃饭的时候,罗建国突然冒出一句:“哎,我说,这姑娘长得,怎么跟老许有点像呢?”
翠芬的脸一下子白了,低下头猛夹菜。我装作没听见,心里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饭后,翠芬把我叫到门外,说有话要跟我讲。她站在青树下,声音很轻:“老许,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当年你走了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听不清她后面的话了。
翠芬说,那时候她想告诉我,可又怕我为难。她一个人把孩子生了下来,后来嫁给了村里的一个老实人。那人对她很好,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也没说过什么。可这些年,她一直在想,要不要告诉我。
我听着,眼泪止不住地流。翠芬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别难过,这么多年,我过得挺好。女儿也懂事出息,我没什么遗憾的。”
回到西川后,我把这件事藏在了心里。家里人问起这趟南疆之行,我只说见了些老朋友,没提翠芬,也没提她的女儿。
可我心里清楚,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就过去。我想去认这个女儿,可又怕家里人接受不了。每到夜里,我总会想起翠芬和她的笑容。她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吃了多少苦,我都没法想象。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厂里忙,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翠芬的女儿,她说:“叔叔,我妈病了,想见您一面。”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翠芬已经住进了病房。她看到我,笑着说:“老许,我这把老骨头还能见你一面,值了。”
我握着她的手,眼泪掉了下来。
翠芬的病不算严重,但需要长时间调养。我主动提出接她和女儿来西川住,说西川的医疗条件更好。翠芬犹豫了一会儿,答应了。
我把她们安顿在市区的一套出租房里,隔三差五去看看她们。翠芬的女儿很懂事,总是提前煮好饭菜等我。有时候,我看着她忙碌的身影,会忍不住想,这么好的孩子,我怎么能不认?
终于有一天,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
妻子听完后,沉默了很久。然后,她叹了口气,说:“既然是你的骨肉,那就认吧。只是……以后,你得对咱们这个家更好一点。”
我点点头,心里却像卸下了一块大石头。
认了女儿后,我的日子变得忙碌起来。除了照顾翠芬,我还要帮女儿带外孙。外孙第一次喊我“爷爷”的时候,我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我没有离开南疆,日子会不会不一样?可人生哪有如果?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只知道,我该珍惜眼前的每一天。
“你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罗建国后来问我。
我笑了笑,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