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吗?老程昨晚在村里喝酒,回来的时候鞋子都丢了,听说是被几个傣族姑娘围住了!”王建国一边啃着甘蔗,一边冲我挤眉弄眼地笑。
我抬头瞥了他一眼,没接话。心里却嘀咕,老程这人平时稳得像座山,怎么会搞出这种事?不过在这村里,也真是闲得没啥事琢磨了,连这种小事都能传得沸沸扬扬。
那是1970年的夏天,我和几个同学从江城出发,来到了南岭县的一个叫曼洱的小村寨插队落户。说是“接受再教育”,其实就是从城里调到农村来干农活。我们这些上海来的知青,刚下火车时还觉得新鲜,可没几天,就被这里的湿热和蚊虫折腾得够呛。天一黑,成群的蚊子嗡嗡直扑脸,竹楼上的老鼠半夜跑得“咚咚”响,弄得人一晚上都睡不踏实。
村寨不大,住的全是傣族人。社长安排我们几个住在一间破旧的竹楼里。楼下是猪圈,楼上勉强算是住处,房梁上挂着几件破旧的傣家筒裙,空气里混着猪粪和甘蔗的味道。第一晚,我刚躺下,一只肥硕的老鼠从梁上掉了下来,正砸在老程的被子上。老程“嗷”的一声跳起来,差点把床板都掀翻了。
老程本名叫程向阳,个子高高的,眉眼清秀,性格却有点内向腼腆。我们几个男生平时爱开玩笑,他总是笑笑不接话。谁也没想到,就是这么个闷葫芦,后来竟成了村里姑娘们的“红人”。
刚到村里的时候,我们连锄头都不会拿,更别说干农活了。社长安排我们跟着村里的姑娘们下田插秧。说来也怪,傣族男人只负责犁田、耙田,插秧这种活却全是女人的事。村里的姑娘们个个麻利得像泥鳅,拖着长筒裙在田埂上走得飞快。而我们这些“新兵蛋子”,别说插秧,连田埂都走不好。
第一天挑秧苗,我脚下一滑,直接摔进田里,浑身上下全是泥水,连鞋子都找不着了。姑娘们看得直笑,一个叫玉梅的姑娘甚至笑弯了腰:“城里来的哥哥,田埂都不会走呀!”
老程比我强点,但也好不到哪去。他一脸认真地挑着秧苗,刚走了两步,肩膀一歪,整个秧苗连着扁担掉进了水里。村里的姑娘们笑得更欢了。老程脸涨得通红,埋头去捡秧苗,嘴里闷闷地说:“再笑,我可不干了!”
村里有个叫阿月的姑娘,性格特别开朗,干活时总爱哼着小调。她长得很漂亮,皮肤白得发亮,眼睛像两汪清泉。她对老程特别热情,每次干活,总是围着他转。挑秧苗时,老程刚挑起担子,阿月就跑过来抢着替他挑:“程哥,城里人可经不住这苦,我来帮你吧!”
老程脸一红,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可阿月才不理他,硬是把担子接过去,挑得稳稳当当。她回头冲老程一笑,露出两排白牙:“看吧,这活儿我们傣家姑娘做得比你们男生还好!”
村里的老人们看着也乐呵。社长笑着打趣说:“老程,傣家姑娘这么帮衬你,你得考虑留下来做傣家的女婿了!”
老程听了更尴尬,低头搓着手,半天才憋出一句:“别开玩笑了,我还得回上海呢。”
可谁也没想到,阿月的热情不是开玩笑。
几个月后,阿月的父母邀请我们几个知青去家里吃饭。那天桌上摆满了傣家的特色菜,阿月的父亲一边给老程夹菜,一边笑着问:“小程啊,你觉得我们傣家的生活怎么样?”
老程低头扒着饭,含糊地说:“挺好的,大家都很热情。”
阿月的母亲接话道:“那你有没有考虑过,留在咱们村里,和阿月过日子?”
老程“啊”了一声,筷子差点掉地上。他愣了好久,才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我怕我配不上阿月。”
饭后回来的路上,我忍不住问他:“老程,你是不是喜欢阿月?”
他叹了口气,说:“我哪敢喜欢她?我是上海人,她是傣家人,我以后还得回上海呢。”
可感情这种事,哪里是说了算的。
1972年的秋天,村里突然闹起了传闻。有人说,阿月的父亲病重,想让老程留下来,做傣家的女婿。老程听了,整个人像丢了魂似的,一连几天都不说话。有一天晚上,我听到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忍不住问:“老程,你是不是在为阿月的事发愁?”
他沉默了半晌,才低声说:“是啊。我要是留下来,怎么对得起在上海的父母?可我要是走了,又对不起阿月一家……”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没多久,我接到了调令,要到县城的一所小学教书。临走前一晚,我对老程说:“不管你怎么选,都别后悔。”
他点点头,却没说一句话。
离开曼洱村后,我渐渐和老程失去了联系。听说他后来也调到了别的村寨,当了一名小学教师。再后来,听村里人说,阿月的父亲去世了,阿月一个人守着家,日子过得很艰难。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到了1978年。我已经回到了上海工作,生活渐渐步入正轨。那年春节,我突然收到了一封信,是老程写来的。他在信里告诉我,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留下来,和阿月结婚了。
信里写道:“我知道你一定会问我后不后悔。其实啊,我也不知道。但我想,这一生能遇到阿月,应该是我的福气。”
后来,我又回了一趟南岭。见到老程和阿月时,他们的孩子已经上小学了。老程一边给我倒茶,一边感慨:“这几年,我总想着上海的日子,可现在回头看看,觉得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不好。”
阿月端着一盘水果走过来,笑着说:“程哥嘴上不说,其实心里早把这当家了。”
看着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老程的选择并没有错。
今年冬天,我又收到了一封信。这是老程寄来的,他说,他们一家准备搬到县城去住。孩子考上了大学,老程也打算去县城的学校继续教书。他在信的最后写道:“兄弟,这一生能遇上阿月,是我最大的幸运。”
看完信,我久久没有回神。人生的路,真是一步一个脚印,走着走着,就变成了另一种模样。
谁知道呢,也许这就是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