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你这是要我的命啊!"我盯着面前这个当年的战友,攥紧了桌上的档案袋。
那是1990年深秋,我刚转业到县计生办没多久。谁知道,第一个为难我的,竟是自己的老战友周德寿。
转业那天,我收拾着穿了十二年的军装,王团长拍着我的肩膀说:"老李,计生工作不比当兵,要留个心眼。现在抓计生抓得紧,你去了就等于上前线。"我还不以为然,心想计生工作能有多难?
可这话没过三个月,就应验了。
那天下着绵绵秋雨,我正在办公室翻看超生户档案,计生办的年轻干事小张急匆匆跑进来:"李主任,外面有个老乡找您,说是您以前的战友。"
抬头一看,是周德寿。十年前在部队,我们是一个班的。那时他是班长,我是文书。记得他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立过功,还在军报上登过照片。
"老周!"我激动地站起来,"你咋来了?"
周德寿脸色发白,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我赶紧让小张倒茶,把办公室的门关上。
"老李,我这次来,是找你帮忙的。"周德寿终于开了口,声音都在发颤。
原来,他爱人怀了第二胎,已经六个月了。按政策,必须引产。可他爱人有心脏病,大夫说这次手术风险很大,搞不好会有生命危险。
"要不是实在走投无路,我也不能来求你啊!"周德寿抓着我的手,"就当看在咱们当年出生入死的交情上!"
我揉着太阳穴,只觉得头疼。去年我刚上任,县里开会就说了,计生要抓紧抓实。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超生一律严查,打胎引产一个不能漏。现在是突击年,上面查得特别严。
"老周,这事真不好办..."我斟酌着说。
"老李,你还记得咱们在老虎冲的那场雪吗?要不是我背着你走了十里地,你早冻死了!"周德寿眼圈红了,声音哽咽。
我心里一颤。那年冬训,我在老虎冲摔断了腿。是周德寿把我背回来的,大雪封山,零下二十多度,整整走了一夜。他的后背都冻出了血印子。
"再说,我家就一个闺女。你也知道,农村就指着儿子养老送终。计生队一个月来了三回,我爱人都吓得躲在邻村姐姐家。这次要是不成,她说要寻短见!"
我沉默了。作为干部,我清楚政策有多严。计生办查超生,那是动真格的。前几天,隔壁公社就有个干部因为包庇超生户,被撤了职。可作为战友,我又怎能看着他家破人亡?
"老周,你先回去,让我想想办法。"我站起来送他,"这两天先别回家,我托人打听打听。"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响起娘临终前的话:"当官不是为了当老爷,是为了帮老百姓办事。"可现在的问题是,帮了老百姓,就等于违反政策。这一关,真难过。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了县医院的老张院长。他是我爹的老战友,我小时候还管他叫过叔。
"建国啊,你这是让叔难办哪!"老张叹了口气,"现在医院每个月都要上报引产记录,能瞒得过县里,瞒不过市里啊!"
我又去找了县民政的王科长,他让我别犯傻:"就算你帮他把孩子生下来,户口上不去,一样是个问题。再说,现在政策这么严,你这一放水,后面有样学样怎么办?"
左思右想,我还是做了个决定。我把周德寿叫来,让他写了份保证书,说明情况特殊,由我担保,暂缓执行政策。
"老李,这辈子我记住你的恩情了!"周德寿激动得直抹泪,"等孩子生下来,我就带着全家搬到外地去,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可好景不长。一个月后,市里来突击检查。周德寿的事东窗事发,我被叫去县里问话。
"李建国同志,你身为计生办主任,不但没有带头执行政策,反而包庇超生,知法犯法!这是严重违纪!"县长拍着桌子。
我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却在想,当年在部队,我们可以为战友付出生命。如今转业了,这份情义却要为政策让路吗?
第二天,我被免职了。办公室里,我默默收拾着东西。墙上挂着的"为人民服务"横幅,似乎在嘲笑我的天真。
临走时,小张偷偷告诉我:"李主任,您走后,周德寿他爱人在县医院平安生下了个男孩。老张院长特意安排的。"
我笑了,心里却很苦。为了一个承诺,丢了前程。值得吗?这个问题,我问了自己无数遍。
一个月后的深夜,周德寿找到我家。他二话不说,跪在地上:"老李,都怪我连累了你!这些年,我欠你的,永远还不完!"
我赶紧扶他起来:"别这样。咱们是战友,这点事算什么?"
可心里,我还是难受。不是因为丢了官,而是因为这个社会,让人情和法理变得那么对立。法理要求我们冷酷,人情却要我们温暖。这道题,真的没有标准答案。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在家闲着没事,就在街上摆个小摊修自行车。有天,周德寿抱着他儿子来了。
"老李,我给儿子取名叫'德义',就是想记住你对我的恩情。这孩子,就是你救回来的。"
看着那个小生命,我突然觉得,或许自己的选择没错。当年在部队,我们可以为战友付出生命。如今转业了,这份情义却不该变。
这时,一个意外的转折发生了。县里新来的张书记,居然是我们当年部队的政委。他听说了我的事,专门找我谈话。
"老李啊,你这事办得不够妥当。"张政委说,"但是我理解你。这样,我给你安排个新工作,去乡下一个小厂当保管员。虽然职位低了点,但总比没有强。"
我感激地看着老政委。他还是那个老样子,严肃中带着一份人情味。
就这样,我去了乡下工厂。日子清贫,但内心坦然。每当看到墙上挂着的军装,我就想起当年在部队立下的誓言:为人民服务。
这个誓言,我始终没有忘记。只是理解的方式,变了。有时候,违背政策的代价,也许就是对人性最好的维护。
又过了几年,计生政策逐渐放开。周德寿的儿子德义都上初中了,见了我还是亲切地叫"李叔叔"。每次看到这孩子,我就觉得,当初的选择值了。
有人说我傻,为了别人断送前程。可我知道,人这一辈子,钱没了可以再赚,官丢了可以再当,可良心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去年,我收到一个意外的消息。当年包庇我的老张院长,临终前告诉他儿子:"当年帮李建国那次,是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决定。"
现在回想起来,那次选择像是一场考试。考的不是政策,而是人性。在人情和政策的天平上,我选择了前者。这个答案,或许没有对错,但求无愧于心。
日子还在继续。每当我路过县计生办大楼,看到飘扬的红旗,心里都会泛起一阵涟漪。那里,埋葬了我的前程,却保住了我的良心。
这大概就是生活吧,在对与错、情与理之间,总要做出选择。重要的不是结果,而是选择时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