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姜殊跟一个汉人私奔,回到苗寨后全身生脓疮,凄惨死去。
为了给阿姐报仇,我选择跟她一样把相思蛊做为自己的本命蛊。
我要让阿姐在天上看着,我会亲自为她报仇。
等我到了中原,那里遍历战火。
我找到了仇人,却发现仇人就在我的身边。
我没有杀他,知道了当年的真相。
阿姐一直有个梦想,海宴河清,山河永固。
她没有完成的梦想,我会帮她完成。
1
阿爹给我做了我最爱的百虫宴,油炸的百虫红亮亮的。
明天就是我前往蛊神洞,选取本命蛊的日子。
一旦有了本命蛊,我就是真正的苗民了。
月光洒进竹楼,在地上铺了一层银霜。
阿爹抚摸我的头,久久地看着我:“姜黎,千万别学你阿姐。阿爹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了。”
我听到阿爹的声音微微顿了一下。
仰头看到他灰白相间的鬓发,我觉得他看起来不像五十岁,倒像是七十多岁了。
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我低头攥紧了自己的蓝布直裰。
是的,阿姐姜殊是苗寨的罪人,她当初不顾一切地跟一个汉人私奔,阿爹阻止也阻止不了。
为了那个汉人,被称为我们苗寨圣女的阿姐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天蛛蛊打伤了阿爹。
阿姐再回到寨子里时,已是十年之后,她全身像长出了一个个铜钱大小的绿色脓疮,都没了人形。
破裂的脓疮里面流出恶心的稠绿色脓水。
那味道很恶心,大人们深深地皱起眉,小孩子有很多都吐了。
阿姐张着嘴巴,说不成话,我只能从口型判断,她喊得是“阿爹”。
阿爹最终没有让她进寨子,架起火堆,把她烧成了灰。
我再稍微长大一点儿,听寨子里的阿嬷们私下说,阿姐落得那个下场,是她的相思蛊反噬。
相思蛊只能种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必须只爱她一个,而阿姐的相思蛊种在了不知多少个男人身上。
阿嬷们还说,她可能被那个汉人抛弃,做了青楼女子,这才凄惨如此。
我绝不会步阿姐的后尘,但我必须离开苗寨去到中原。
阿姐从小最疼我,我不能让阿姐就这么白白死了!
那个叫杨青的汉人,我要把所有的蛊都种在他身上,让他生也不能生,死也死不成!
苗寨伟大的蛊神告诉我,苗寨女人心眼跟针眼一般大。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2
我的这些心事,不会让阿爹知道,他一定会阻止我。
等阿爹去休息,我去了尸人谷。
这里有着一个个比我还高的瓦罐,瓦罐里面浸泡着尸人。
这些尸人有着青黑色的皮肤,双手能毫不费力地撕开一只老虎。
他们当中,我最喜欢的就是阿呆了。
阿呆跟其他尸人不一样,别的尸人都是死后被我们炼制成的。
他却是在三年前,主动跳进了炼制尸人的圣泉当中。
圣泉对于死尸是温和的,对于活人来说,所经历的痛苦比把所有的地狱刑罚加诸在身上,还要痛苦。
但抗过这些痛苦,已经不能称为尸人了,而是该称之为尸傀了。
尸傀铜皮铁骨,刀枪不入,力拔山河。
阿呆挺过来了,成了尸傀。
他长年累月地呆在尸人谷中,如我给他起的名字一样,呆呆地坐着看天。
我坐到他的身边:“阿呆,明天我就要走了,以后就是你一个人了。”
听到“中原”两个字,阿呆的身躯微微僵了下,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尸傀是没有任何自主意识的,怎么可能听懂我的话。
就因为阿呆这样,我才能把我所有的心事都告诉他。
他只会听,不会说出去给任何人的。
这一晚我坐在阿呆的身边,说了很多话。
我跟她讲,小的时候阿姐卷着裤腿带我去河里摸鱼。
因为我喜欢吃蜂蜜,阿姐爬到十来米高的树上去捅马蜂窝,结果被蜇得满头包。
她还看着我笑。
……
说着说着,我就感觉到泪水蔓延到我的脸上。
3
所有的阿公、阿嬷都站在了蛊神洞前。
长年从洞里吹出来的风潮湿且带着浓重的土腥味。
爬伏在洞壁里的蛊虫看不见样子,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的萤火似的光。
阿爹拍拍我的肩膀,脸上带笑:“让我骄傲的女儿,蛊神在召唤你,去到它的怀抱里去吧。”
他拿出弯刀,割破我的手指。
我对他点了下头,进入蛊神洞。
鲜血的味道吸引了众多的蛊虫,它们跟在我的身后。
我大约走了二十来米,扭头看到跟随而来的蛊虫就像在地上铺了一层萤光地毯。
散发着亮光的洞口,像一个圆圆的月亮。
阿姐最喜欢月亮了。
阿爹他们像是月亮中的小黑点,依稀能听到他们说:我的天赋和阿姐不相上下,有可能成为苗寨的下一个圣女。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了句:阿姐,我们走。
我走到蛊神洞的深处,洞壁顶的萤光就像是漫天繁星。
这里很宽阔,有一个巨大的平台,平台上结着一个巨大的粉色的茧。
从茧内散发出清新的曼陀罗香气,我闻到后加快了脚步。
这茧原本有两个,阿姐取走了一个,成为她的本命蛊。
如今,我的选择和她一般无二。
我流着血的手指轻轻点在茧上,努力地感受着那丝与它血脉相联、休戚与共的联系。
然而,很久很久,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心里呼唤着阿姐,阿姐没有给我任何的指示。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我拿出了一尺长的银针,狠狠地插在我的心口。
这种长针是中空的,刺进心脏的刹那我疼得缩成一团。
黑色的心口血滴在巨茧上。
我看见巨茧发出粉红色的光芒,那些茧丝好像活了一样,摇曳飘舞。
它们轻柔且冰凉,将我包裹了起来。
我能感觉到有一束茧丝钻进了我的心口,和我的心脏保持一个节奏跳动着。
意识模糊当中,我听到阿爹气急败坏的声音:“姜黎,你做了什么,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吗?你答应过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我听到更加嘈杂、更加慌乱的声音。
好像,蛊神洞内发生了一场骚乱。
但我没有心力去关心外面的骚乱,因为我沉沉睡了过去。
4
梦里,我闻到了从来没有闻过的花香,听见了从来没有听到的鸟鸣。
阿姐浅笑着,银饰在太阳下闪闪发光,腮边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阿姐,阿姐……”
我伸手想要去拉她,她却离我越来越远。
猛地我清醒过来,看向四周,却是与苗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阿呆坐在我不远处,见我清醒,他递给我干粮,嘴里咿咿唔唔。
我接过干粮,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阿呆有自己的意识,尽管他不会说话。
我强行与相思蛊共鸣,昏迷之前苗寨发生骚乱,应该是他把我带离了苗寨。
“阿呆,是你帮了我?”
阿呆点头。
“那这里是中原了?”
阿呆不点头了。
我意识到他的智力极其低下,能听得懂我说话已经是个奇迹。
我们所在的是一处鸟语花香的山谷,我确信这里是中原,与苗寨的景色大不相同。
我心情大好,吃了干粮之后,就在山谷休息一晚。
第二天,我坐在阿呆的肩膀上。
他撒开大步,奔行如风。
我的耳边传来呼呼风声,景物飞速地向后倒退。
很快,我们来到了官道上。
我打小在苗寨的书里看到过关于中原的描写,这里风物繁华,软红十丈。
但是,上了官道之后,我所见的景物并非如此。
远处,到处是断壁残垣。
明明太阳刚刚升起,看起来就像摇摇欲坠的夕阳。
乌鸦成群地从头顶飞过,嘎嘎地叫着。
官道之上,到处是衣衫破烂的流民,满是污垢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笑容。
说他们是尸人,我都相信。
我问阿呆:“阿呆,这里是中原吗,不是说中原非常繁华吗?”
阿呆张开大嘴,咿咿啊啊。
5
一个推着独轮车的老爷爷,车上放着数床被子,被子当中裹着面色乌青的老奶奶。
他听到我的话,嘿笑一声:“女娃子,你说得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如今的中原,久经战乱,人不如狗,人不如狗啊……”
说完,他摇头叹气。
我四处打听杨青的下落,都没有得到他的消息。
在中原,我见到的景象越发地凄惨。
在洛华城,我见到一个孩子刚刚死,他的母亲一边哭,一边把他的尸体扔到翻滚着白气的锅里。
在靖远城里,我看见到处都是散落的尸体,难闻的臭味中人欲呕,数不尽的绿头苍蝇嗡嗡飞着。
在丰远城,我看见黑红的血涂在城墙上,城墙通体变得暗红……
所经之处,皆是死城,毫无人气。
我和阿呆走了很久,很久,来到了玉关城外。
一个老兵断了一条腿和一只胳膊,断口处缠着绷带,往外渗着血。
他左腋架着拐杖,走起路来姿势怪异。
“阿叔,请问你认识杨青不认识?”
老兵的脾气很暴躁:“小娃娃,我不认识你所说的那个狗屁杨青,别在这拦老子的路,老子急着去拼命呢。”
我的脾气也上来了:“就你这断胳膊断腿的,走路都走不稳,还跟敌人拼命?!再往前走两步,摔都死摔死了!”
老兵恶狠狠地回头看我一眼,义无返顾地往前走。
在更远处,依稀能看到残阳如血,敌营成片与天相接,从四面八方把玉关城包围。
6
在玉关城下,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秦红衣。
她站在城头,满脸的污垢,已经看不出脸原本的颜色。
她骨骼很大,肩膀比普通的男子肩还要宽,但偏偏有一对英眉斜飞入鬓。
让我一见之下,就觉得她性格刚硬,如同一把枪。
守城门的士兵不许我们进城,她让开了城门,我和阿呆进入玉关城。
我们和一群难民被保护起来,当然还有一些负伤的士兵。
这间屋子很大,通铺能睡三十多个人。
从我一进来,就注意到一个三角眼的干瘦家伙,看向我的眼神飘忽不定。
等到深夜,我依稀看到一个黑影,把手探入我的口袋。
原来是个梁上君子。
我装做不知道,对方从我口袋里拿出东西的刹那,发出尖利的杀猪惨叫。
那是一只我提前放好的红尾蝎,蜇人一下,最少得要他半条命。
窃贼果然是那个干瘦的家伙。
他被带走时,已经神智不清,口吐白沫。
我转个身,准备入睡。
却在这时听到外面传来哗啦啦的脚步声响,秦红衣带着两排士兵闯了进来。
她手里举着一枚令牌,急切地大声追问:“这块令牌是谁的?”
她离我近,我能清晰地看到令牌的形状和颜色。
那是一枚黑金色的令牌,看起来沉甸甸的。
上面镌刻着一个我不太认识的字,像是“灭”字,但“火”字头上的“一”向左右两边下撇。
我有了刹那间的失神。
这块令牌我见过,它是阿呆的东西。
我侧目看向阿呆,他青黑色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
虽然他有神智,但是智力低下。
跟我同屋的难民茫然无措,面对秦红衣的询问,有的吓得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
过了大约一刻钟的功夫,秦红衣没有问出个所以然,径直走了。
我小声问阿呆:“阿呆,你到底是谁,怎么会有令秦红衣见之色变的令牌?”
7
阿呆好像在看我,又好没在看我。
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不禁一阵泄气,躺下继续睡觉。
到了第二天的早上,我们排着队去粥棚领粥喝。
我看到给我们舀粥的是一个苗人。
乍然在中原见到他,我很是亲近。
用中原人的话说,这叫“他乡遇故知”。
等到他闲下来,阿叔拉着我在一边坐下。
我无意问起关于那块“灭”字令的事情。
“你说那块令牌啊,就叫做灭字令。拥有这块令牌的人,那可是大大有名的飞将军,他带领的飞云军让北狄闻风丧胆,别说不敢跨过山海关一步,就是听到他的名字,远在王庭的可汗都吓得屁滚尿流。”
阿叔说起飞将军眼睛炯炯有光,唾沫星子飞溅,都快喷到我的脸上了。
从他的嘴里,我听到了关于飞将军的诸多事迹,心驰神往。
中原动乱一直持续了十数年,若不是飞将军这个朝廷柱石,在奸臣当道的时局下,依然联合民间和朝廷的小撮力量抗击北狄,那中原早就沦为北狄的疆土了。
“我能见见飞将军吗?”
阿叔的神情突然一黯,正要张口说话时。
雄壮的号角声穿云裂帛,密集的火箭如同飞蝗把满是阴云的天空点亮。
咚地一声,地面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