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暮色爬上老槐树时,竹篓里的茄子还挂着露。老牛在树下蹭痒,铁鼻环叮当乱响,震得归巢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这畜生总把拴绳桩磨得油光水滑,像极了当年我爹烟袋杆上的铜锅。
三十年前的芦苇荡,蛙声能掀翻月亮。新媳妇的红头绳在夜风里一甩一甩,铁锹插进黑泥"噗嗤"一声,惊得野鸭子从芦苇根底下窜出来。她抹汗时总把泥点子蹭在鼻尖上,比后来城里姑娘抹的胭脂还鲜亮。如今柏油路切进水塘,裂开的沥青缝里汪着锈水,活像被剁开的鳝鱼肚皮。
前年春分晌午,王二狗举着白塑料袋冲进我家院。金稻穗印得晃眼,袋角还粘着化肥颗粒。"老哥,这稻种能蹿房檐高!"他咧着黄牙笑,指甲缝里卡着去年的稻壳。我摸着塑料袋哗啦响,突然想起娘用蓝粗布缝的种子袋——里头总垫着晒干的艾草,防虫。

他那三亩田绿得邪乎,稻秆蹿得比电线杆子还直。抽穗那天全村都听见二狗媳妇的嚎,稻子全折了腰,穗壳空得能塞进拳头。二狗蹲在埂子上抽旱烟,火星子燎了补丁裤都没觉着疼。我瞅见他眼角挂着水珠子,砸在干土上"滋"地一声就没了。
去年推土机进村那日,我家桃树刚鼓出花骨朵。村主任的黑皮鞋碾着满地粉瓣儿,公文包往磨盘上一拍,惊飞了偷谷的麻雀。"文旅致富!"他胳膊抡得比赶麻雀的竹竿还勤。签完字那晚,老伴蹲灶坑前烧了半宿黄纸,火苗子舔着墙上的果树栽培图——那还是农业局小王用毛笔写的,墨香混着桃胶味。
现在那些老树桩子早让水泥糊平了。前些天暴雨冲塌了烂尾楼的护坡,钢筋爪子张牙舞爪地支棱着。倒是废墟缝里钻出几棵野桃,花开得血呼啦的,活像蘸了猪血的刷子。

今早集上,穿西装的小子拦住我。金表链子勒得腕子发白,活像绑猪崽的麻绳。"养老山庄,年息顶两头肥猪钱!"他递来的彩页飘着油墨臭,温泉池里漂着的人脸都笑皱了褶。我攥紧装钱的化肥袋,里头还裹着张发霉的补偿协议——纸边早让我摸出了毛边,像灶台上用了十年的抹布。
日头偏西时,我又转到老井台。青石板让井绳磨出三道沟,深得能卡住牛蹄。李寡妇正给孙子擦屁股,杨树毛子粘在娃儿腚上,白花花一片。"昨儿个又有人来插小旗了。"她突然冒出一句,手里的尿戒子"啪"地甩在晾衣绳上,惊得芦花鸡扑腾着窜进菜畦。
摸黑浇菜那会儿,水管子突然"咯噔"一跳。水柱冲开土,露出个豁嘴陶罐——是三十年前和爹埋的桃花酿。月光底下,封泥裂得像老树皮,凑近闻还有丝酸馊味。那年开春埋酒时,爹说等来年破土,酒里能咂摸出四季的滋味。
远处高速路的灯柱子扫过来,白光里闪过个黑影。我蹲下身埋罐子,手指头碰着条地龙,凉飕飕的身子一扭,钻进了更深的黑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