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纪国鸿帝十九年,权臣当道,风云暗涌。
三年前一次宴会,乐师烟青初到长安,演奏时无辜受细作牵连,恰遇到一位公子替自己解了围。
造化弄人,三年后两人再次相见,烟青的身份却已成了临仙楼里的细作,而受命入温府监视的目标恰是那位公子——温霁昀。
世代武将的温家忠心赤胆,只效力于当今圣上。
可偏偏这温家三公子温霁昀的名声,却在坊间相传甚恶。都说他不谙军务,终日靡乐,世人戏称其“温风流”。
但烟青知道,这不是真实的温霁昀——
她失意迷惘时,温霁昀会在皎月清风之下,同自己畅谈乐曲人生之道;
高位者倚权作祟,温霁昀会提剑当前,平万千将士怨言,还忠臣一世清名;
烟青听过他的儒雅琴音,也见过他的剑意凛然。
“今日月光不错,比前几日都清朗”
相识之前,两人皆是瑀瑀独行,不知觉就熬了很远的一段路。
相知之后,若说尽心中的隐晦与皎洁,云烟万千,方能得渡。
精选片段:
天渐渐暗下来,初秋的天气有些凉了。宫里还有官宅府中透出的烛光,在一片黑昼中似星火耀耀。
烟青进入宫中乐府已有月余,今日是第一次去崔国公举办的宴会上奏曲。
酉时已至,客人都围坐在花厅。觥筹交错,烛火映照众人,真是好不热闹。
隔着薄薄屏风,大厅里的一切蒙上一层虚影,烟青目光却望向了身侧的兰时。
兰时与烟青,虽同宴席中其他乐师一样,在宫中任职。
可有一个秘密只有二人心知肚明——
她们是临仙楼派入宫的奸细。而这宴席最上座的崔国公,就是临仙楼暗中的头目。
今日的宴席,烟青并没有接到任务。但崔国公如此大张旗鼓,烟青不信今夜会无事发生。
“兰时?你在看什么?”烟青压低了声音,探问道。
身侧,兰时有些入迷,眼神不停探向里,只是低声应和着烟青,“嗯…我先看看温公子是谁。”
看她望得失了神的模样,烟青微皱起眉,难道今日任务落在了兰时肩上?
兰时年岁尚小,烟青向来将她当作自己的亲阿妹,一路互相扶持着从临仙楼走到宫中,谁都不希望对方出事。
兰时性格有些内敛,凡事不愿劳烦人,总喜欢一个人面对。
人与人相处,总归有各自特性,烟青也不好怪责,只好平日里多多留意着兰时的状态。
如今兰时惶然模样,总不能归于要上场演奏前的紧张。烟青心中明了,看来今日临仙楼目标是兰时口中这位温少爷。
“千军破竹,惜镜花水月;”
“各位官爷,请品赏群奏《残暮》——”
来不及再问询得仔细些,协律郎便已开始诵读曲目,到她们演奏了。
屏风一扇扇撤去,宴席中各种流光溢彩的灯火展现在眼前。
只愿任务的时机不是这首曲乐……
烟青垂下眼眸,深呼一口气,手轻轻搭上筝弦,做好了弹奏的准备。
入宫时间虽短,但凭烟青的弹筝技艺,可谓独擅胜场。
这一首群奏,毋庸置疑,烟青在领奏的位置。此处离座上几人最为接近,她倒要看看,“温公子”是何许人也。
手指尖流畅弹奏出音韵,座上推杯换盏的声音几乎要盖住了雅乐。
烟青不动声色抬起了面庞,目光刚上眺,连方位都还未摸清,眼神便跟一位年轻公子撞得四目相对。
那人虽带着笑意,盘转着手中杯盏,却仿佛有曾谈谈的屏障隔绝周身一切喧闹,只是直直看着烟青。
烟青心中一惊,连忙流转目光撇下头。
她虽从临仙楼受过训练,但楼中似乎只看中了烟青的琴艺,从来没接过任务,她现下手中冒汗紧张得很。
彼时今日相似宴,记忆一下子拉深,烟青又想起三年前遇到过的那位。
不知为何,今日感觉分外熟悉。
但此刻,烟青无心细想。
她冷静几分,只愿这般眼神,不要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才好。
好在,一曲毕,宴席中一切安然无恙。
烟青与兰时起身行礼,与乐人们退至偏厅候场。
乐府里的小姑娘,平日里封在上林苑中,私底下形色八卦零嘴可说得不少。
“今日可热闹,我还没见过呢!”
“但我看呢,宾客肯定都不懂乐理,也不知是谁临时起意想听《残暮》。”
一人一句碎言碎语传入烟青耳中。
座上各位宾客句句溢美哪是对曲,分明夸是最上座的人。他们可知《残暮》所描绘的是战士们前方破敌,而内政一片干酒嗜音,最终落得满目荒凉。
也不知安排此曲者是谁,意在讽刺国公今日的脸面呢。
烟青摇了摇头,收回心思,穿过人群前去寻兰时。
身后姑娘们仍喋喋不休的讨论着。
“诶诶,温将军的小儿子不是今日在席上吗?他虽说出生在将军世家,却只喜乐理。”
“听闻啊,兰时今日也要弹他最喜欢的曲目——《日月赋》”
烟青一下子顿住脚步,随即提起裙摆加快了步伐。
《日月赋》是烟青和兰时双人演奏的曲目,不过烟青只做衬场,兰时才是主奏之人。
人影杂乱,烟青焦急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兰时落寞身影蹲在角落。
“阿兰,你是有临仙楼的任务吗?”烟青走过去也蹲下身,小声探问道。
兰时猛然朝烟青望去,眼中蓄了层薄泪。她手中手绢巻成一缕,有些害怕地道出原委:“我要被安排入温府了……”
烟青呼吸滞住。
二人见过太多楼中人影往来,相熟之人有时消失十天数月,无问归期。一旦出任务就是九死一生之事。
还没想出应对之法,便到了演奏的时辰。
跨入门槛,里宴热闹依旧,像是误入了长乐未央之地。
烟青没有低头,反是向上望去。
前方正座是崔国公,她不着声色,目光左移——
酒过三巡,大抵是有些热了,折扇的阴影一下一下晃过那位公子的面庞,本就眉目星河的模样愈发显得温雅。
这一回烟青看得清楚,眼前之人与记忆中的面庞重合。
“温家”、“小公子”——温霁昀!
烟青回过神来,强烈的回忆瞬时涌了上来。她才终于明白,今天一直萦绕着的熟悉感自何而来。
是他!三年前她见过的那位!也是那时,他救过自己性命!
来不及低头,目光再次交错,烟青有些恍神,悬在筝上的指尖碰得弦微颤。
他会还记得吗?
一瞬间,烟青心中沉寂几年的想法刷的冒了出来。
见都已入场,崔国公才放下手中的酒杯,似笑非笑的走到温霁昀座前,拍了拍手。霎时,宴中宾客都安静下来。
“今日,感谢大家分外给崔某面子。不过,咱们温小少爷惠临我府,实属招待不周。
现下啊,温大将军正去往西南平定叛乱,你两个哥哥也各司其职,也就只有温小公子愿来我府上……”
崔国公环视一圈,而后眼神慢慢下滑,俯身向温霁昀,说道,“因此特意排演了你最爱的曲目——《日月赋》,还望给崔某个面子啊!”
烟青屏住呼吸,国公这是在为下一步行动铺路呢。看似温和的对话,两人间的低气压都要溢到自己身边了。
温霁昀轻笑一声,方缓缓开口,“哦?是嘛。那多谢国公好意,我可要好好欣赏一番。《日月赋》——毕竟,好久都未曾听过了。”
国公脸上挂出的微笑僵住,他又举起酒杯,抿一口酒入喉。
随着音乐响起,这对峙才暂告段落。
直至抚琴之时,烟青的思绪仍在飞速梳理。
一方是自己待作亲妹妹的兰时要入府冒死完成那些艰难任务,一边是多年前于她有恩的人身边要被崔国公安插密探。
应该要怎么办?有什么方法能两全?
《日月赋》、温霁昀、三年前……指尖与弦勾弹,所有回忆一一串联,现下之计她已然定夺。
指尖流泄出脑海中的音阶旋律,一点一点逼近曲之高潮。烟青闭上双眼,耳畔唯有此曲。
正是此刻!
烟青悬指空了半拍,随将后弦补上,如此重复三次。
若不对《日月赋》了如指掌者,绝分辨不出。这一举,是三年前她与温公子约好的密语,赌上的就只看温少爷记得与否了。
曲意悠悠,烟青第一次觉得此曲甚是漫长。
眼瞧着至曲末,温霁昀变得漫不经心,又举杯与周围宾客笑意推诿,眼神未曾一次落在自己身上,烟青暗自沉气,看到时候有他苦吃的。
曲毕。
余音缭绕的厅堂只是风雪前的宁静。烟青绷紧了背脊,等待着谁首先打破沉默。
“国公——”一道清朗男声急出。
“今日此曲甚好,不知国公意下如何。”温霁昀并未给国公开口的时机,直直先斩入话题。
“我看这位小女娘弹奏得甚得我心意。”
温霁昀四指向烟青,笑颜中露出些许意气,像是识破暗号后的狡黠。
他而后缓声道,“不知可否同这位乐师讨教一些。”
“不可——”崔国公神色微动,重重一撂酒杯,全宴上的宾客皆是一惊。
“哦?”
温霁昀丝毫不被影响,回以浅笑,“想必今日国公邀我至宴上,定是知晓我平日喜音律。而能准确弹出此曲精髓者更是不易。巧识得精通琴音的乐师,今请入府中切磋一番,有何不可?”
宴中无人敢发声。烟青微抬头望向四周,形势万变,兰时已经有些发懵了。
国公自知失态,对温霁昀颜面又转和些,撑起脸面,眼珠一转便开始胡言乱语:“哈哈哈哈哈温少爷原是指兰时乐师,此番自是佳音难觅。相传温少爷向来喜爱才女。确实如此,确实如此啊——”
见温霁昀不语,国公又仰身自笑,“不若送入温少爷府中,做个妾位,也算一段知音佳话啊!是吧哈哈哈哈……”
听这话术,如此生硬。
“呵——《日月赋》此曲确实适合双生演奏,但国公莫不是眼花,瞧错了人?”
一声冷笑,温霁昀的话不失礼数却又句句藏着锋芒,“国公应是不通音律,不然此番混淆,到是能理解——毕竟今日我所点之曲《残暮》,想来也并未意会。”
席上人人听得清楚,国公脸色发青,面子上哪里挂的住?刚想打个幌子为自己找补,却又听温霁昀话锋一转。
“不过,晚辈冒昧发问——”
“晚辈从未提及过想要娶妻纳妾入府中,至始至终只想与艺精之人就教。国公如此说,倒是让晚辈看不明白了。”
温霁昀望向国公阴沉下来的脸色,嘴边勾起弧度,意味深长道,
“所以今日,到底是崔国公不懂音律,还是对温某另有所谋呢?”
“少爷少爷!可瞧见那国公听完您抛出的问题后,”
前方马车里一道激动的年轻男声传出,“哇,那脸色,真的叫一个精彩!”
宴会已经结束了。此刻,烟青坐在温霁昀府上的马车中。
不出意料,她代替兰时进了温霁昀的府中。毕竟在国公眼中,她与兰时都是临仙楼安排的人,人选其实并无大碍。
只不过,国公白白多个机会被温霁昀暗讽,席中明眼人看这笑话也定是津津有味。啧啧,可怜可怜。
夜深,月光照得街閭通亮。乐府在城外上林苑中,若回到乐府再去温府,一来二去着实费时,于是便安排今晚就随温霁昀一同回府。
已是亥时,除一旁家仆的脚步声和马车规律敲击地面的声音,安静的很。
烟青虽然下宴有些时候了,但依旧处于紧绷的状态。她屏住呼吸,听着前面马车里的动静。
“国公平日里最重脸面,今日我们也算是揭他老底了。”那道年轻男声稳下来,接着朝对坐之人分析,“虽然隔应了他一回,但还是让他塞进府中一人。少爷,您打算如何办?”
“无妨,我心中有数。”温霁昀一改宴中戏谑语气,声音有些嘶哑。
“可自今晚她就……”
“高滕,”温霁昀揉了揉嗓子,出声轻笑道,“看来你还未辨清那女子容颜。”
声音又顿了一下,变得清晰一些,“太晚了,去帮忙拿一下她的行囊物什吧。”
原来不知觉间,马车已经停下来了。
是温府到了。烟青小心掀起车帘,看清眼前情形。
“少爷,您还要我帮她拿东西?”一位年约十七的少年正站在马车旁,一脸不情愿。
“高滕,”
温霁昀侧身向这边,不远处的熙熙烛光映照出他在夜中的轮廓,“是故人。”
一声故人,其间已是三年时光。
温府门前灯笼下,氤氲暖烟散开,烟青在马车中独自酝酿出的慌乱也片刻消弭。
待她下马车站定,少年这才回忆起。
“诶!这不是……这,三年前那位,那位……有缘的琴乐才女!名为,为……额,”他来回转着头,不停确认,终于在收到温霁昀挑眉后及时打住了,转头去拿车上的行囊,“咳咳。”
不错,那少年正唤为高滕。与烟青三年前亦是见过的,现在看来,倒是没变多少。
“小女子名为烟青,现在已是在宫中乐府行事。”她捺住片刻笑意,接声回应。“叫我烟青乐师就好。”
烟青拿着行囊随其后,同他们引入府中住处。
不似国公府中灯火通明,温府上随从奴仆不多,阁楼雅致,倒是不像兰时所说的歌舞升平之地。
“今日多亏烟青乐师,”温霁昀在小径前面走着,开口道,“我才好及时应对。”
“不敢当,所幸是温少爷还能记得三年前我的随口几句。”突然的开口,烟青愣了一下,出声回应,步子也打乱了些。
“曲中暗语甚是有趣,当时便记下了。三年未见,还没来得及道一声祝贺——”
察觉到她慢了些,温霁昀在前面停下来,回头等着她,“恭喜姑娘如愿进入了乐府。”
“过誉了。”烟青微僵一下,避开他的目光。
而后又是无言的沉默,她默默尝试记着路,奈何府上实在光影不明。
道路一直蜿蜒向后花园的一处房间,幽静夜晚中虫鸣声也愈发清晰了起来。
“吓死了,这枯枝……”高滕猫着腰跟在温霁昀身后,亦步亦趋,不愿落至暗处。
这地方真黑……烟青暗自思忖。
似读出心声般,温霁昀轻声提醒道,“府中此处昏暗,烟青乐师当心脚下,石阶上还有些青苔未清。”
高滕是机灵的,虽在宴中没有意会到,但听一路上如此对话,倒是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自己也低声嘟囔着,
“这里着实太黑了……谁想到会是烟青乐师呢,不然早前也就不会安排这样的房间了……”
“早前……如此,公子已料到国公会安插乐师入府?”
烟青问出口的一瞬,心中也一惊,觉得过于僭越,又匆忙开口解释,“不知道温少爷早已料到。那此番烟青入府,让公子多有不便。”
他身影一顿,拂了拂窗棂上的浮尘,用火折子点亮了房前的一对灯笼,自然的回答道,
“万般准备兼在,只是今日甚巧。如此倒也免去了一场口舌之争。”
“小事小事!何况公子和我都信得过你,故交重逢,难得难得!嘿嘿嘿嘿……”有了光亮,高滕变得放松些,话也多起来。
“高滕——”
温霁昀略抬高声致意,而后向烟青行礼道,“不早了,今晚烟青乐师先好好休息,管家侍女稍后便至。”
烟青低头辑礼回意,目送着他们走远的背影。又回想刚刚高滕所言,轻声道,
“信我吗?……这世道,不可信人人,更不能信一人。”
温霁昀和高滕离开不过半刻,管家和侍女们便帮烟青悉数整理好了房中一切,开始服侍洗漱。
烟青并不习惯于这么多人围在她的四周,她躺在木浴盆中睁大眼睛观望她们,只期盼着赶紧结束。好在她们都没有多言,只是在临走前告知烟青明早会继续整理她的行囊。
吹熄床头的油灯,余热消散。待眼睛渐渐适应黑暗,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夜已深,烟青闭上眼睛却一时难以入眠。四周虫鸣渐渐趋于安静,可烟青依旧心绪缭乱——宴会繁闹、国公畅笑、昏暗偏房的窃窃私语,一切挥之不去。
她想起了兰时。
在烟青准备上去温府的马车时候,兰时侧身挤过众多散宴的宾客,扯住自己,一脸焦急的拉她到旁边。
“今日崔国公设宴作贺主客是温将军最小的儿子温霁昀,半月前行冠礼。其为人风流潇洒,因自身擅长弦乐音律,大多曲目驾轻就熟。
其生母只是一名乐官,朝中皆传温霁昀怕是被温大将军弃了,放任他无所作为。对比之下,温霁昀的两个哥哥皆已再朝中任武官。
都说,他自己只喜音律,不问军事朝政,所得银两全都用在了琴乐上,也不知真假,戏称为‘温风流’。现在他行了冠礼开了府,临仙楼便想派个人去探探虚实。”
兰时一口气将她早前知道的情报念了出来,憋得双眼又泛出泪光,“一定万事小心……”
来不及再说些什么,两人就只能匆匆分离,人影消散。
“温风流……”
烟青心中默默重复了几遍,有些不解,他在外名声都是如此吗?实在是与三年前印象中的不大相似。
直到困意一点一点吞噬她的意识,转而绮变成梦境,让曾经某日的回忆又毫无保留地铺展于这独属夜晚的时间里。
*********
三年前灯节,在一条游船的黑暗仓柴库中。
“我敢拿姓命担保我不是奸细!”一道尚显稚嫩的女声压低着声音,又忍不住一字一顿,激愤地发出誓语。
那是十四岁的烟青所言。
那时不谙世事,她只是萧玉坊里的一名琴女——还不知道在不久后,将踏上一条与她作誓截然相反的道路。
此时,烟青已经在船中柴仓呆了许久,听着抓自己进来的伙计的骂咧声与轻笑私语都渐息了,到现在只剩两个彪仆守在柴仓门口,安静得有些发慌。
她尚年幼,还不明白许多盘旋在暗流中的道理。
今日是一场高臣朋酒之聚,全朝中一年大小也有上百场。这并非国宴庄肃,请来助兴的歌舞乐姬来自各方酒楼乐坊。船上设宴整整三日,宾客两边就坐,欣赏台中乐舞胜景。
就在弹奏曲目间隙,两位舞娘大着胆子向前,以请和曲献舞一支。
美人婀娜舞姿献上,自是准允。
烟青低头,如此,倒也正常——若得赏识,攀上枝头,便能享奢时欢愉。
弦拨裙动,烟青略有些惊讶,两位舞娘身着江南白纻,却并非同清商乐起舞,更像是自己所创——一人舞步若及若离,轻佻地吸引住周遭目光,另一人引着她,眼波在席中流转。
不对,越发不对劲起来。
两人再次起势,舞动周旋着,后者笑靥却更似毒物盯着猎物,寻伺机会一击即中。
转身停顿,这次她瞧清楚了,袖口间闪烁的银饰中压住点点黑物锃亮,那是淬着毒物的锐器!
烟青心中惊愕,琴弦跟着乱了几许。
忽而灵光乍现——母亲曾教会她一种琴中暗语。不宜迟,烟青继续抚弦,左手弹拨暗谱切入曲中。
可惜,竟无一人懂此意,烟青暗自叹息。
继续弹奏,判不定舞姬会何时出手。烟青凝神,趁空小拇指勾了勾平日最旧的那根弦。
烟青皱起眉,用力一挑。
“铮——”
十成的力,弦崩。
断弦颤音未消,来不及感受指尖痛意传来。
没想到,其中一位舞娘眼眸一动,迅速便转身,狠了心似的几步冲向台前,将手中暗器欲势甩出。直指席中一位大人的方向。
异变发生得太快,几乎是与她断弦同时发生。琴声霎止,来客未看清何事发生,只来得及发出惊嘘。
一飞扇划破宾客与舞池的距离,带着风似的,擦中暗器,使得后者偏离原轨迹。扎入木板,淬着的毒液晕开三分。
折扇落至烟青脚下,一连串使她瞠目结舌。无力站起身,目光散开在折扇上,烟青眼睫微抖。门外的侍卫冲入,两三下压走那舞娘,而后又要将烟青架走暂关押起来。
转身时,她看见从宾客中走出来一位年约十七的蓝衣少年,捡起扇子,又轻轻拂了拂,恰与自己对视。
清去宴中闲杂人,再换一波热菜上桌,这闹剧便悄无声息地翻篇了。
而烟青关在这里已有两个时辰。
初始的慌愣已过,她其实并不担心此刻处境,只是想随处诉说一番,排解这满腹委屈。
在烟青看来,今日船上之事,自己不过是莫名卷入其党派间纠纷的一个可怜人儿。暂时在此处有何可惧,待自己将所有事情说清楚后,难道还能无理将她抓起来?
正在她嘟囔着安慰自己,柴房外过道有模糊人声传来。似交谈了一会,而后一方脚步远去,一方声音愈发近。
“嘶——好黑好黑,少爷,是在这儿。”一少年声音响起。
来者轻轻敲了敲锁上的门,听见她的声音后在直棂窗前点起一盏灯。
先前关进来时,那些人将她搜身一遍,发簪通通卸了去,她现下模样有些狼狈。
烟青扒拉两下头发,扶着墙,小心探出半边头来。
“诶!是你!”烟青认出是今日出手解围的蓝衣公子。他旁边带着一位年纪相仿的护卫,看来是刚刚怕黑的少年。
终于见到一位了解今日事态之人。未等他说明来意,烟青火急火燎地抛出一大段问题:“是那位出扇相助的公子吗?公子所来何事?是宴会散了?审了那舞娘吗?何时能放我回去?我可是费了一根我最喜欢的弦呢!”
那怕黑的少年瞪瞪眉,怕是被她激动惊到:“你,你被关起来了,还这般精神?”
但烟青仍梗着脖子,不满回答道:“我又不是那奸细。浑身清白,为何缩头缩脑?”
蓝衣公子用折扇轻点了下少年的肩,出言宽慰道,“不急,好在姑娘没有因今日之事吓着,现下可慢慢说。”
“公子,真这么信她啊?这回大将军可是动了怒。万一此人是同谋……”少年接上话,特意压低些声音,但还是尽入烟青耳中。
“我敢拿姓命担保我不是奸细!”
烟青有些恼,急于起誓证明自身,“当时见无人听懂我琴中暗语,便只能想出断弦一法,谁知那奸细竟然立刻出手了!”
少年倒也不语。
当时天真,烟青还以为是少年被自己誓言震住。现在才知道,一条乐人的命,怕是当时最不值当的东西。
蓝衣公子正色道:“今日幸及时出手,才未酿成大祸。”
跳动的烛火映出他晦暗不明的神色 ,他思虑着,“不过方才你说,‘琴中暗语’?”
烟青急忙点头:“是!从小母亲教我弹琴时,便一同教授于我了。若是知晓,便可用于传递消息。”
蓝衣公子惊讶神色愈浓:“咳咳,初次听闻,虽然在下平日对琴艺颇有钻研,可否现下聊上一二?”
“自然!”
“嗯?”蓝衣公子摆出一副愿意细听的姿势,“那姑娘可知《日月赋》一曲?”
随行少年看了一眼公子,谈起的琴曲他并不感兴趣,便到一旁兜圈放风去了。
烟青觉这蓝衣公子是为知己难得,笑意浮出,便滔滔不绝的开始倾诉。从琴中暗语谈到在萧玉坊的日子,又说道各种民曲清乐。
话说来也投机,没想到这位蓝衣公子竟是真懂乐章,聊着便不觉时间流逝。
烟青能察觉到,若说是聊琴曲,这位蓝衣公子知道的不比她少,但他只是静静听我讲述着,时而补充几句。
许多时候,他像是透过许多的曲儿怀想故人,言语间总是带着些许伤感。他应是个极喜欢曲的人。谈及这一首《日月赋》,隔着墙,他听着自己谈及详尽,求学模样简直比坊中学徒还要更痴迷些。
窗外,黑夜点点变淡。少年从走廊尽头匆匆赶来,对蓝衣公子耳语道:“……公子,时候不早了。咱该回去了。”
蓝衣公子颔首,轻叹一声,“今夜你我畅聊甚是尽兴,姑娘真真是才女,在下佩服。”
他站起身,移开窗边快烧尽的烛灯,房中再次黑暗围涌。半晌,他又开口:“只不过常人怕是难懂姑娘琴中深意,倘若他人不信,你又当如何?”
“待问审那奸细,我的身份自然也就清了……”烟青喃喃道,双眼闭合。
第一次亲身经历此般种种,到此刻身体中疲惫之感才一齐涌上来。没听见小公子的回答,她便沉沉陷入睡意中,默默念叨着,回去后一定让萧玉坊添个规矩——不可准许有心人借坊中乐师所奏之乐献舞。
而方才他们两人耳语,有句话烟青并没有听见——
“今日那刺客,见行事不成,关起来不会儿便自尽而亡。”
烟青在柴房这一觉睡得极沉。
第二日,直到被人推耸叫唤着,才瞬间转醒。
眼睛还没适应光线,就听见声音传来,“带走吧!把人送到私狱去,也好给方大人一个交代。”
“大人大人!”
烟青急忙爬跪起来,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冤枉啊!您大可逼对口供,小女子无辜,只是萧玉坊的乐人啊!”
上头只听见嗤笑一声,“死人怎么逼供?真可笑!”
霎时,烟青辩解的千万言语挤在嘴边僵住。
跪俯着使她更感觉快要窒息,委屈得红了眼眶,涨得鼻尖酸痛。一呼一吸间,视线只察觉得到铺在地上的茅草微动,似那无所可依的贱命一条。
“温大将军。”“大将军。”
两边的人纷纷行礼。
这就急着来催人了。她这小命,在十四岁的时候要结束了吗?
来者站定,四下无人敢出声。
“孩子,回答我的问题,”
那双曾在战场上饱经风霜的眼睛端视着她,似乎能参透一切事物,“你多少岁,是何名?又是哪座乐坊下的人?”
事关生死,烟青不敢有半句虚言:“小女子名为烟青,年方十四,现下是萧玉坊的乐人。”
“这倒是……”大将军思忖半晌,目光划过她,挥袖道,“就这样吧。方大人若是不满意,那两具尸首,便任他处置吧。”
“我,是可以走了吗?”大将军的问话结束得突兀,忽悲忽喜的冲击下,烟青小心翼翼的确认。
“是,小姑娘。待今晚船中宴会结束,你便回去罢。”
大将军转身道,冷冷道:“不过,从昨宴到现在,有些事情也不需要再过多猜问。”
烟青这才敢支起身。抬头,余光中瞧见一道身影,是昨日的蓝衣公子,他换了件青色外褂站在大将军一旁。
眼神相交,他点点头向她示意。
“昀儿。”大将军偏身唤他,看得出他们的关系至亲。
走出柴房狭长的过道,两人凭栏而立,皆是面无惊澜。
大将军确认四下无人,这才开口道:“你说她在那些奸细出手前弹出过暗语,是你母亲曾教过你的自创琴语?”
“是,不光如此。我还用《日月赋》试探过她……父亲,您应该还记得此曲特殊吧?”他抬眸望向大将军,而后开口,“与母亲谱中教过的一字不差。她说这也是她母亲教她的,坊中只有她一人精通。”
他审度了半晌,继续说道:“除了那种可能性,我实在是想不到其他。”
“你母亲去世前,也一直记挂着此事。”
大将军微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罢了,现如今我们也插手不了更多。方大人他们还等着我,就暂且这样吧……这世道,难办呐!”
大将军转身离开。他留在原地,看着父亲的身影走远。
自他的生母去世后,父亲便不太愿提起她,是薄情,亦是不满生母的出身。好在早些年父亲是对她极好的,不然也不会允许出生于武将世家的他投学于琴乐。但近来按父亲的意思,怕是有变。
他这样想着,轻捻着手上的物件慢慢往回走。
今日一早,他守在大将军房前,想着向父亲说明情况。
其实,早在宴会之时,他便听懂了琴语。初识别一霎,恍若隔世。
还没来得及确认,那奸细欲出手刹那定夺了他心中猜想,及时出扇止住那人暗器。
这套暗语还是母亲教予他的秘密,她过世后,便再无人听懂。
昨夜特地去装傻试探一番,确定了心中的猜想。畅聊所学,她的才华也属实令人钦服。
如此,便更没有理由让人含冤。
好在现下都顺利解决。他暂收起手中物件,快些走到柴房门口,向内敲了敲。
烟青坐在木桌前,正调弦。昨儿他们将她的琴不知怎搬弄了一遭,加上弦也硬生生扯断一根,她现下心疼得要紧,抱着它恨不得向它认个错。
“打扰了。刚刚让烟青姑娘受惊了。”
“我没事儿!”
见到是那位公子,烟青急忙站起身,觉着他像是有话要说,“昨夜是你父亲所举办的宴席?……”
“昨日形势乱,都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姓名。”他看着烟青疑惑的模样,浅笑着坐到她对面,“我是温家的小公子,名霁昀。温霁昀。昨晚与我同来的是高滕。”
“温霁昀……”烟青默念一遍。
他接着说道:“昨夜畅聊,却瞒了姑娘几处,实是对不住。”
烟青一心扑在琴乐上,不想了解官场上那些暗箭洪涛,只怕冷不丁哪天危及自身,便道:“今早大将军说让我不要再多好奇了,怕是不好。”
“是,这样也对。”
他点点头,打个趣将气氛放松些,“不过,在下是错失机会向姑娘讨个功劳了。”
“一会对不住,一会又是要邀功。你这人倒是有些矛盾。”她被勾起好奇。昨晚的聊天,烟青自认同他相熟了一些,便放松许多。
“烟青姑娘是昨日在我父亲举办的宴席中废掉一根琴弦。”
温霁昀并未着急回答,而是将手中物件拿出来,摆在桌子上,斟酌了下言语道,“这根丝弦还请姑娘作为琴师收下,算是赔罪。”
这丝弦质感已成半透明状,手感很是温润,是为上等“冰弦”。
烟青抚着这弦,细细观摩,微笑说:“原以为温公子只是痴迷喜爱乐曲,竟还收藏有如此珍贵的冰丝弦。”
“刚刚说有事相瞒,其实我很早之前便知晓你所说的那一套琴语。昨晚试探是不得已而为,这琴语是家母相传,可惜家母在前年病逝。这琴语对我实在意义非凡,才不敢随意透露。我向父亲说明后,他才明白姑娘无罪。”
温霁昀站起身,郑重道:“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姑娘将这琴语缄于心,不要再透露他人。”
“哪里话……呃,这琴语竟有如此渊源。”烟青听温霁昀语气凝重,话听得半懂。方才明白为何昨晚温霁昀情绪如此低落。
“我没有向旁人提起过。这次用它是为情急,还以为有很多人知晓。”
烟青看他神色又陷入暗淡,急忙绞尽脑汁,出言宽慰他:“你母亲的事——不好意思啊……不过,你也别伤心,你瞧,我的母亲在前年也去世了,我这不也还是好好的嘛……”
温霁昀皱着的眉头松动了几分,大概是没料到烟青的母亲已辞世,有些同情又有些无语发笑道:“这样的事还是不比为好……”
“嗯嗯,你说得对!”
烟青连应声,“不过说到我阿娘,留给我的全都是美好的记忆,想她的时候,就弹弹她教我的乐曲……温公子,你的母亲应当也擅琴艺吧?”
温霁昀点点头说:“我母亲是太乐署的雅乐舞人,昨天所聊《日月赋》也是母亲弹得名声之曲。既然知道这琴语,便也是缘分。”
“太乐署!”烟青眼睛一亮,暗自惊叹。
入选太乐署不光要技艺精湛,更有严苛条件,只有高官嫡子才有资格参选。她从小随母亲在外,愿望便是希望有一天能够进入宫中,去不了太乐署,去乐府当差也是极好的,将这世间乐舞汇集学习。这样生活才真真美妙呢。
烟青托腮道,“本想着,你我母亲都懂得这套琴中暗语,曾经会不会有些渊源。但你母亲既然是太乐署的人,与我们便是云泥之别了……”
闻此温霁昀一时也愣住,轻叹道,“说来这弦也是我母亲赠我的,现在赠给真正懂乐之人,这丝弦也算有个好归处。”
说罢,见她想入迷的模样,温霁昀又开口道:“姑娘琴艺令人佩服,想来终有一日定会进入宫中乐府的。”
“温公子好眼光哇,”
烟青那时虽还没展露头角,却对自己琴艺尚自信,被夸自然也藏不住欢喜,嫣然笑着,“既然收了弦,那便算是借你吉言啦。”
这根冰丝弦,一用,就伴了她三年。
烟青抱着这琴走进临仙楼,弹出一首又一首清商曲、民歌乐,用它教授精进过许多女子的琴艺,只是大多人后来再没见过。再后来,烟青带着它成为乐府中人,虽有不能为道的身份时常压得她难喘息,却终是圆了自己的梦。她也再没拨弄过那套琴语,直到初秋宴会见到温霁昀,又带着琴迈入了温府。
而这其间便是烟青的三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