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感觉真好
天高云淡,秋风送爽,金色的阳光普照大地。在延安机场,一架美军的 C -46型飞机轰然起飞,向着高空爬升。
这天是1945年的9月9日。这架飞机上就坐着我的父亲聂荣臻。美军飞机要去晋察冀根据地接一批抗战期间失散在华北地区的飞行员,父亲等人顺便搭乘,返回他魂牵梦绕了整整两年的晋察冀。
两年前,中央电召父亲回延安参加党的"七大"。一到延安,他便兴奋地见到了已经分别6年的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中央领导人。毛泽东一边抽着他的"老刀"牌香烟,一边风趣地指着父亲说:"我们大闹五台山的'鲁智深'回来喽!"引发满座开怀大笑。
1945年4月至6月,父亲在延安出席了中国共产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并当选为中央委员。
不久,日本投降。9月初,中央决定全力争取东北。
对于争取占有东北这个大局,父亲早在"七大"听毛泽东作会议总结时,就有深刻的印象。毛泽东当时说:"东北四省(辽宁、吉林、黑龙江、热河)极重要,有可能在我们的领导下。有了东北四省,我们即有了胜利的基础。现在我们的根据地还不巩固,没有基础。有了东北,即有了巩固的基础。"
抗战胜利后,毛泽东要父亲尽快回到晋察冀主持工作。父亲是个永远大局为重的人,他真的不是那种时常打自己的小算盘的人。抗战爆发那年,他以大局为重,甘冒大风险,仅带3000人孤悬敌后,开辟晋察冀抗日根据地;而今,抗战胜利,他仍然以大局为重,再度受命出征。
他后来回忆说:"飞机起飞以后,我回首向延安默默告别。渐渐地延河变得模糊不清了,只有巍峨的宝塔山依稀可辨。在飞机上,我俯视着机翼下的大地,沉浸在回到晋察冀后如何工作的万千思绪之中。"
父亲的想法是,占有东北,是全党的大局,更是晋察冀的大局。晋察冀紧靠东北,应该在占有东北的过程中有所作为。
飞机在山西灵丘的简易机场降落了,父亲终于又踏上了晋察冀的土地,这一瞬间,他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凉爽的秋风令他心头一震。他把以往的烦恼全部丢弃,一心一意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
父亲来到了张家口。中共中央决定他仍任晋察冀中央局书记,并继续担任晋察冀军区司令员兼政治委员。
这个时候,晋察冀的地位和作用更加突出了。它是连接陕甘宁、晋绥、晋冀鲁豫与东北地区的重要战场,是避免解放区战场被国民党军从东西、南北分割的重要地带。
支援东北,父亲毫不含糊。后来父亲回忆说,先后划归东北的晋察冀部队有十几万人,此外,还有14个军分区的地方武装,以及晋察冀的大片地区。支援东北,很多时候是主动进行的,这些后来都得到了中央的赞同。
杨成武有一次告诉父亲,进行平津战役时,罗荣桓在前线指挥部曾经向他和杨得志、罗瑞卿说,支援东北,华北出了很大的力。没有华北的支援,东北要取得这样大的胜利是不可能的。一是你们出了很多部队到东北参战,二是你们拖住了华北的敌人,不使他们出关。
晋察冀不单单是支援东北。据战史记载,从1939年到抗战胜利前后,先后从晋察冀调往第120师、陕甘宁、晋绥、晋冀鲁豫和东北的部队,达32个主力团和25个架子团,以及大批地方干部。晋察冀做出的贡献显而易见。
如果把父亲从延安回晋察冀比作回家的话,那么,我也终于迎来了回家的时刻!
32年,父亲离开我和母亲,走了;1935年,母亲又离开我,也走了。我零零的一个5岁的孩子,寄养在上海嘉定县地下党组织负责人毛齐华的家里。毛齐华也是长年不在家,家里的人也不知道他是共产党员。解放后,毛齐华曾担任劳动部副部长、浙江省政协主席。
毛齐华有两个孩子,还有年迈的老母亲,全家就指望他的妻子干活养家,因此家里生活十分困难。
我就在艰苦的乡下环境中一天天长大。那几年,我受尽了磨难,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下地干活,经常吃不饱穿不暖。更要命的是,村里没有人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有人见我没爹没娘,见了面就说我是天上掉下来的、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孩子。
夜里,我常常在睡梦中哭醒:我的父母在哪里?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
在我渐渐长大之后,更是什么都干,否则就没有饭吃。我种地、做饭,还给人家当过一段时间的长工,帮人带孩子,每月能换来一斗米。在地里干活,割麦子、插秧等体力活,我干得很快。我还学会了纺线和织布。得了疟疾,一会冷一会热,难受得要命,我只好带着孩子蹲在墙根下晒太阳。有一回,大中午到地里摘棉花,不小心扎破了小腿,鲜血直流,我就用泥巴把伤口糊上,后来感染了,又没有药治,不停地化脓,最后都烂到了骨头。
多亏毛齐华叔叔的老母亲,我叫她老奶奶。我们相依为命。老奶奶说,我是他儿子托付来的,她一定要把我养大,以后好对儿子有个交待。我伤心难过的时候,她总是劝我:"别难过,小时候受苦,将来长大了一定有福气。"家里没吃的,我想去讨饭,老奶奶拦住我不让去,怕狗咬着我,她自己去。对此我十分感激毛齐华叔叔的老母亲和家人,若不是他们,也许我也活不到今天。
在和父母分别的日子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更不可能知道父亲叫聂荣臻,母亲叫张瑞华,他们只是给我留下了模模糊糊的影子,甚至父亲连影子都没留下,他走的时候,我才一岁多一点。
后来我才知道,在遥远的地方,牵挂我的人里面,除了父母,还有一个人,他就是周恩来伯伯。
周伯伯自始至终地关注着我的命运。我的父母亲从未向他提过寻找孩子的事情,他却一直把此事挂在心上。大约在1938年,上海战事平静下来后,周伯伯百忙之中,委托上海地下党的负责人龚饮冰同志负责寻找我,打算把我找回来,送到延安,或者是送到我父母身边。龚饮冰派出的两位地下党的同志来到了嘉定乡下,找到我住的小破屋里,他们说:"丽丽,我们带你去找你的爸爸妈妈。"
我不认识这两个人,对他们的突然到来感到害怕。他们越想把我带走,我越是恐惧。我躲到炉灶后面,警惕地说:"你们是骗子,你们想把我卖到上海,放到大烟囱里烧大烟。爸爸妈妈找我,叫他们自己来接,别人不行!"
任他们怎么劝说,我就是不跟他们走。两位叔叔担心说多了暴露身份,只好悄然离去了。
后来老奶奶去世了,我的日子更加的苦。到后来,我甚至记不得自己的年龄了。大约十三四岁那年,我到日本人统治下的嘉丰纱厂,当了一名童工。纱厂里的工头们都是吸血鬼,他们又凶又狠,那一时期,我亲身经历了黑暗社会中工人所受的欺压,亲眼目睹了姐妹们悲惨非人的生活状况。
终于,日本鬼子投降了,我也逐渐迎来了属于自己的曙光。这时候,周恩来伯伯又指示,无论如何要找到我。几经周折,党组织派毛齐华叔叔亲自回家乡接我,也包括他的家人。那天,我穿了一件土布缝制的棉袍,提了个小包袱,忐忑不安地跟毛叔叔到了上海。毛叔叔告诉我,这回一定要把我送到爸爸妈妈身边。他还问我,孩子,想不想爸爸妈妈?
我的眼泪马上下来了。谁不想自己的爸爸妈妈?可是,这么多年了,我连父母的一点音讯都没有,人们都说我是野孩子。只要找到了爸爸妈妈,我就不是野孩子了。我抹去眼泪,兴奋地期待着见到父母的那一天。
地下交通员陪同我们坐上一艘小船,去寻找不知在何方的父母亲。小船到了江苏淮阴,我和毛齐华叔叔的儿子毛继祥、女儿毛月明告别了,他们留在了淮阴。叔叔们把我带到新四军江北指挥部,我见到了司令员张鼎丞叔叔一家。这位解放后担任最高人民检察院检察长的和蔼的张叔叔热情地接待了我,他把我叫到身边,拿出一张画报,指着画报上的一个穿军装的人说:"来来来,你看,这就是你的爸爸。"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父亲的真名叫聂荣臻,母亲叫张瑞华。
在淮阴停留几天,我继续北上。不久,到达北平。党的交通员把我送到北平军调处。在这里,我见到了叶剑英伯伯。他算是我们家的老相识了,我很小的时候,在上海,他经常来我家,当然那时候我还不记事。叶剑英伯伯非常高兴地把我接到景山东街他的住处,给我弄来吃的喝的,然后他拿出一张照片,笑着说:"看看,这就是你的爸爸。你就拿着这个到张家口去,看谁像他,你就叫他爸爸!"
我接过爸爸的照片,欣喜地看了又看,小心地放在了衣袋里。
1946年4月16日,从北平开完会准备返回部队的晋察冀军区冀晋纵队司令员赵尔陆,带着我一块乘军调处的值班飞机,飞临张家口。飞机落地了,父亲的秘书范济生前来接我。坐进吉普车里,范叔叔一路上和我说话。我说上海土话,范济生说带有河北味儿的普通话。我们说了一路话,有趣的是,他的话我没听懂几句,后来也才知道,我说的话他也没听懂几句。
我们到了军区首长们的驻地东山坡,范叔叔指着一排平房的门说:"那就是你爸爸妈妈住的地方,赶快去吧!"
这句话我听懂了。我有些慌乱地走过去,推开一间平房的门。阳光照进屋里,我见到一个看上去身体瘦弱的中年妇女坐在那里,大概她就是我的妈妈了。后来我得知,母亲是不久前,步行一个多月,才从延安到达张家口的。
在我发愣的当儿,她猛地站起来,一下子认出了我,惊喜地说:"丽丽!是丽丽!"
母亲喊着我的名字,把我拉到怀里,哭出了声。我也忍不住哭起来。哭了一阵,心里踏实多了。我们母女二人说了一大堆互相思念的话。不多时,外面响起脚步声,妈妈抹一下眼泪,我也擦干眼泪。
一个高大的男人来到了屋门口,停住脚步,定定地打量我。母亲百感交集地说:"丽丽,你看,谁来了?"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来人,急忙掏出叶剑英伯伯送给我的那张照片,左对右看。那人明白了什么,哈哈笑着,说:"好好看看,像不像啊?"
没错,是我的爸爸!我叫了一声"爸爸",泪水不可遏制地再度奔涌,我泪流满面,泪眼模糊。爸爸笑着笑着,眼睛也湿润了,他走上来。慈爱地抚摸着我的肩头,安慰我,劝我不要哭。他感慨地说:"14年了,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以后我再也不用看你小时候的那张照片了。"
是的,在与父亲分别14年后,我终于回家了。在父母身边生活,有家的感觉真好!我把1946年的4月16日当成我的再生之日。
刚到家的那两天,我们倾诉着离别之苦,我听不懂父亲的四川话,父亲也听不懂我的上海土话,母亲就做我们两个人的翻译。谈起我所受的苦,父母亲一次次掉下眼泪。有一次,我带着怨气说:"你们为什么那么狠心,把我丢给人家不管?"
父亲正色道:"孩子,你不要怨恨爸爸和你的妈妈,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是为了解放劳苦大众,才这么做的。要恨,你就恨旧社会,恨国民党反动派。"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年里,父母亲也是聚少离多,父亲带兵打仗,东奔西走,常常顾不上母亲。有一次,母亲写信给父亲,倾诉离别之苦,还半开玩笑地写道:"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人。荣臻,你是几过家门,也不来看看我,现在你也成了大禹啦……"这封信被军区司令部的一位参谋误认为是公函,拆开一看,才知道拆错了。军区参谋长孙毅赶紧嘱咐那位参谋不要声张,把信重新封好交给父亲。当时父亲实在太忙,匆匆看了信,竟然没察觉信被拆开过。几十年后,绰号"孙胡子"的孙毅将军提到这件事,我的父母亲才知道竟然有过这种事。
那段时间没有仗打,父亲相对轻松,他带着我到处串门,一次次地说:"我的女儿丽丽找到了。"大家都恭喜父亲,说:"聂司令员找到了女儿,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
父亲限我十天学会说普通话。我问:"你怎么不说普通话?"父亲说,他的四川话好听,别人也能听懂,不像我的上海土话,谁也听不懂。
不久的一天,父亲安排我到张家口第一完小上课,还把一个日本制造的黑色皮包送给我,说这是我的书包。我都16岁了,还要上小学,有些难为情。父亲说:"只要是学习,哪怕年龄再大,也不丢人。学到了本领,才能为劳动人民做事情。"
我背起书包到张家口第一完小四年级上课,同我一起的有周扬的女儿周蜜,丁玲的女儿蒋祖慧,后来我们都成了好朋友。在学校里,我仍然叫过去的名字﹣﹣李丽。北平解放后,我才改姓聂,叫聂丽。文化大革命时,改成现在的名字﹣﹣聂力。
父亲送给我的这个书包我保留了一辈子。一看到它,我就想起刚刚见到父母的情景,想起父亲鼓励我学好本领的那些话。
我有了家,成为幸福的人。却有人失去了家,失去了父母。就在我到达张家口的那一天,我见到父亲之前,父亲刚刚参加完公祭"四·八"烈士纪念大会。
1946年4月8日,叶挺和夫人以及王若飞等人乘飞机由重庆回延安,在山西省兴县黑茶山失事遇难。噩耗传来,父亲悲痛万分。叶挺曾经是他最亲近的战友和同学,也是他最佩服的人之一。16日上午,在张家口公祭"四·八"烈士纪念大会上,父亲以低沉的嗓音讲话,泪水不可抑制地流下来,他亲自写了一副长长的挽联,献给永远离去的战友﹣-
五十岁崎岖世路,献身革命,尽瘁斯民,海内瀛寰,同钦气节,两次从征凡七载,流亡异域,苦经十度春秋,反动阴谋空画饼,纵几处羁囚,壮怀尤烈,方期延水堤边,宏抒国是,天丧巨才无可赎,旷古艰难遗后死!
二十年忧患旧交,同学苏京,并肩北伐,南昌广州,共举义旗,一朝分手隔重洋,抗日军兴,血战大江南北,茂林惨变痛陷身,喜今番出狱,久别再逢,孰意黑茶山上,飞殒长星,我哭故人成永诀,普天涕泪失英雄!
父亲悲痛之余,想到了叶挺的孩子。叶挺有九个孩子,父亲想收养其中的一个或几个,算是对老战友的一个交待,一种纪念。他通过党组织提出了建议。不久,叶家的老二叶正明、老四叶华明就来到了张家口上学,和我们全家住在一起。父亲对他们说:"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你们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不要客气啊!"
就这样,他们成了我们这个家庭的成员,父亲工作忙,有时顾不上照顾他们,母亲就像他们的亲娘一样,承担起照顾他们的责任,可以说对他们无微不至,什么都替他们想到了,有时连我都跟着"吃醋"。母亲说:"你想想吧,你叶伯伯不在了,咱们为他的孩子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父亲去世后,有记者采访叶华明。此时在深圳担任先科激光公司董事长的叶华明流着眼泪说:"由于聂帅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待我们就像亲生儿子一样。1949年我随聂帅到北京后,也一直住在他家。1950年广州解放后,我把弟弟叶正光、妹妹叶剑眉也带到聂帅家。中学时,我在北京101中学住校,每星期六回到聂帅家,他总要厨师多做几个菜。"101中学住校,每星期六回到聂帅家,他总要厨师多做几个菜。"
华明高中毕业后,有一天他对我父亲说:"伯伯,我想当兵。"
父亲犹豫了片刻,说:"孩子,你的这个想法很好,不过我考虑,你还是继续读大学吧,你的成绩很好嘛。读了大学,能够多为国家做贡献啊。"
华明不甘心:"伯伯,我身体好,很想去当一名飞行员。"
"是这样啊……"父亲眼里掠过一丝忧虑,"身体好,也不见得就能验上飞行员。"
华明不依不饶:"伯伯,我觉得自己肯定行。"
父亲上前,拍拍华明的肩膀:"孩子,我的意见,你还是继续上大学。""为什么?"
"因为……我该怎么给你说呢?唉,你的父母亲就是因为飞机失事离开我们的,一想起来我心里就……"父亲说不下去了,眼圈红红的。
懂事的华明终于理解了他的伯伯,点点头,走开了。父亲的老秘书范济生在一篇文章中写道﹣-
聂帅夫妇对抚养的叶挺将军子女的关爱,时常超过聂力。叶家子女如果节假日从学校回来晚些时,老夫妇总是放心不下地询问。一次晚饭时叶正光坐在桌前不吃不语,追问才知滑冰不慎摔成手腕骨折,聂帅夫妇见此,饭也没吃好。瑞华同志放下碗叫上我一起陪同叶正光去医院治疗,并让他在家住了几天。他回校后,瑞华还去看望他,请班主任管住他不要参加体育活动,待彻底好了,老两口才放下心来。闲暇时,聂帅夫妇就找他们聊天,有时说说笑笑,有时严肃教诲,有时玩玩扑克。聂帅的严肃是出了名的,即使是参加玩扑克、下象棋等娱乐,都是严肃认真的,发现他们"偷牌"、"打电话"等违规现象时,聂帅决不因为是玩而迁就。我亲历一次,聂帅就严肃地教诲他们说,干什么事都得要严肃认真,玩也是一样。要取胜就得动脑子,不能靠耍小聪明,靠搞鬼点子骗人,那是不行的。聂帅夫妇对他们都非常喜爱,真可谓关怀备至,但发现他们有什么小毛病,从不姑息迁就,总是循循善诱,严格要求。他们都勤奋好学,叶华明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留苏生,在苏联留学5年,年年获得优质奖章。叶正光上了科技大学,叶启光考取了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叶剑眉上师范大学。聂帅夫妇辛勤耕耘,孩子们茁壮成长,老人备感欣慰。
和住在家里的孩子们相比,我的年龄是最大的,我与叶家子女以及姨妈、姑妈的孩子共同生活相处多年,说实在的,我总是以大姐姐的态度对待他们,爱护照顾着他们,他们也是姐姐长姐姐短的,遇事就愿意找我诉说。解放初期,就连刘少奇的儿子刘允若、彭德怀的侄子彭起超也住过我家。家里热闹得很,父母亲见了我们这一大帮孩子,特别开心。
捷报频传的季节
1947年的初夏,父亲的心情格外好。主要是因为正太战役打得漂亮,这一仗共歼敌3.5万人,控制了获鹿西迄榆次约180公里的正太铁路,解放沿线7座城镇,使晋察冀与晋冀鲁豫两大解放区基本连成了一片,孤立了石家庄的敌人。
说实在的,晋察冀军区已经很长时间没打这么痛快的仗了,从延安回到晋察冀后,父亲太紧张了。绥远战役、大同、集宁战役,以及保卫张家口战役这几个仗都打得不顺心,尤其放弃了张家口,父亲感到压力很大。正太战役的胜利结束,终于让父亲松了一口气。他心情舒畅,眉头也展开了。他认为,军区部队已经取得了战争主动权,可以打更大、更漂亮的歼灭战了。果然,一个月后,又接连胜利进行了青沧战役和保北战役。这两个战役加上前面的正太战役,被战史专家誉为晋察冀军区的"三战三捷"。
在华北战场上,我军自此开始由被动转入主动。
1947年10月,经历了大战磨炼、士气正旺的晋察冀部队终于钓到了一条"大鱼"-﹣蒋介石的嫡系第3军。这便是著名的清风店歼灭战。
第3军原驻守石家庄,在我军的"调动"下,同时在蒋介石的驱动下,离开坚固的城市,北上寻找我军主力决战。得到准确情报后,父亲立即与杨得志、杨成武、耿飚等人紧急制定了作战方案。这个方案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赶在敌人前面,到达清风店地区,而此时,第3军主力离清风店约45公里,我军主力还在徐水地区,相距120多公里,必须用比敌人快两倍的速度强行军,在一昼夜内到达清风店地区。为此,父亲电令冀晋、冀中军区,尽一切努力,阻滞敌人的北上行动。很多年以后,参加过此次战役的老战士,最念念不忘的就是大战前的那次急行军,他们昼夜兼程,吃饭都是边走边吃,次日一早,部队进入高阳以南的老解放区时,群众已经把早餐摆在街头,把饭送到战士的手上,冀中人民在一夜之间为这次战役动员了9万多名民兵和民工,3400多辆大车,1万副担架,充分显示出老解放区人民群众的觉悟和人民战争的威力。父亲得到这个消息,欣慰不已。屈指算来,从他初创晋察冀抗日根据地到现在,已经快有10年的时间了,广大人民群众完全站到了共产党一边,有这样的人民支援,就会不断地从战场飞来胜利的捷报。
我们的主力部队终于赶在了敌人前面。经两天两夜激战,全歼美式装备的敌第3军主力1.3万人,敌人无一漏网,并且活捉了其军长、副军长和一个师长。加上打援所消灭的4000多,此役共歼敌1.7万人。
第3军军长罗历戎被俘后提出要见见他在黄埔军校的老师聂荣臻,他是黄埔一期学生,据他说当年曾听父亲讲过课。父亲在前线指挥部接见了他。罗历戎表示很惭愧,后悔不该替蒋介石卖命。父亲鼓励他重新做人,努力学习,好好改造自己。此人解放后当了全国政协委员。
清风店歼灭战,是一次重大胜利,中共中央专门致电祝贺,朱德即兴赋诗一首﹣-《贺晋察冀军区歼蒋第三军》--
南合村中晓日斜,频呼救命望京华。
为援保定三军灭,错渡淖沱九月槎。
卸甲咸云归故里,离营从此不闻笳。
请看塞上深秋月,朗照边区胜利花。
清风店报捷后,石家庄的敌人完全被孤立起来了。清风店战役结束的当天,父亲就向中央军委发电,请示乘胜夺取石家庄的问题。毛泽东很快回电,完全同意适时攻打石家庄。
家庄守敌然只有2万多人,但它毕竟是个大城市,城防坚固,从日本占领时代开始,就不断加修工事,据情报显示,石家庄的大小堡垒,就有6000多个。敌人曾经扬言:"凭石家庄的工事,国军可坐守三年"、"没有飞机、坦克,共军休想拿下石家庄"。
在当时,攻打一个坚固设防的大城市,是需要胆量的。朱德支持父亲坚决打,并且提出"勇敢加技术"的口号。这更加坚定了父亲的决心。他们的部署是,考虑到石家庄地处平原,解放军没有坦克、飞机掩护,很难靠近城池,确定以阵地战的进攻为主,用地道作业接近堡垒,用炸药爆破,加以炮击,各个摧毁,逐步推进。11月6日,也就是清风店战役结束后的第14天,父亲下达攻打石家庄的命令。
战斗进行得异常激烈,这毕竟是解放军头一回攻打一个大城市,缺乏经验,但各部队士气旺盛,勇猛突击,进展相当顺利。战斗进行的过程中,父亲念念不忘部队的入城纪律,8日,晋察冀中央局发布了《必须尽力保护石家庄不受破坏的指示》,对入城部队做出了各项规定。由于工作细致,很多事情想在了前面,部队进入石家庄后纪律很好,证明解放军不但能打下大城市,而且能管好大城市。
6天之后,石家庄顺利攻克,全歼守敌2.4万人。它是解放军在解放战争期间打下的第一座坚固设防的大城市,自然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在这以前,我们钻山沟,现在,我们要进大城市了。打下石家庄,是一个最好的象征,象征着共产党和它领导的军队开始由农村真正走向城市。
1年前,晋察冀部队放弃张家口时,曾经受到非议,1年后,他们打下了一个坚固设防的省会城市,引起一片喝彩。至此,晋冀鲁豫和晋察冀两大解放区完全连成了一片,对以后的华北战局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仅仅1年的时间,晋察冀军区的部队就取得了如此大的胜利,父亲深感欣慰。
中共中央又发来了热情洋溢的贺电。朱德总司令致电父亲转晋察冀军区全体指战员予以嘉勉。嘉勉电称:"仅经一周作战,解放石门,歼灭守敌,这是很大的胜利,也是夺取大城市之创例,特嘉奖全军。"颇有诗人气质的朱老总又即兴赋诗一首﹣-
石门封锁太行山,勇士掀开指顾间。尽灭全师收重镇,不教胡马返秦关。攻坚战术开新面,久困人民动笑颜。我党英雄真辈出,从兹不虑鬓毛斑。
丢了石家庄,大大震怒了蒋介石。他亲自飞到北平,撤销了孙连仲保定绥靖公署主任的职务,撤销保定、张垣两个绥靖公署,成立华北"剿匪"总司令部,任命傅作义为总司令,统揽华北五省军事指挥大权。傅作义将正规军编为3个机动兵团:平汉兵团、津浦兵团、平绥兵团,实行"机动防御",以主力对主力,以集中对集中。他在记者招待会上宣称:要变被动为主动,反守为攻。
傅作义是父亲的老对手了,当年父亲曾吃过他的亏。在当时或者是以后,没人否认傅义是国民党高级将领中的一员悍将,他确实是个出色的指挥官,但他所效力的那个阶级却正在被历史所抛弃,所以他的命运注定是一个悲剧。
面对傅作义,父亲继续展开攻势。仍然是老办法,先"调动"敌人,再寻机歼敌。1948年新年的钟声刚刚响过,傅作义赖以起家的老部队﹣-"王牌"第35军就被"调动"到保定以北的涞水一带,父亲调动自己的3个纵队,歼灭该军的新编第32师,重创了被傅作义称之为"一块金子"的第101师,共歼敌7000多,该军中将军长鲁英鹰举枪自杀。给了刚上台的傅作义当头一棒。
这以后,仍然是捷报频传。在北面,他们把敌人压缩到平绥路沿线,使张家口、大同失去了屏障。这两个傅作义十分看重的城市遂处于解放军直接威胁之下,使傅作义增加了后顾之忧,无法抽调兵力出关增援东北。
5月9日,中共中央命令,晋察冀中央局和晋冀鲁豫中央局合并,建立华北局,两大军区合并为华北军区,父亲任军区司令员、华北局第三书记。薄一波任军区政治委员,下辖两个兵团:第一兵团由华北军区副司令员徐向前兼任司令员、政治委员;第二兵团杨得志为司令员,政治委员罗瑞卿。不久成立第三兵团,司令员杨成武,政治委员李井泉。当时的总兵力为11个纵队(军)、32个旅(师),共46万人。
到这时,华北的部队空前强大。但是解放后,很多人觉得,平津战役之前,华北打的大仗不多,他们片面认为,华北的部队战斗力不强,不像其他几个野战军,打了那么多有名的仗,横扫千军,所向披靡,夺取了那么多的地盘。直到今天,仍然有人不了解这个时期的实际情形。据史学家的解释:1948年夏天以后,华北形势大好,纵横驰骋,所向皆捷,倘能集中部队,是可以打大仗的。但是在全国的棋盘上,毛泽东另有考虑,这就使父亲不可能收拢五指,形势需要他做全国棋盘上的配角。
父亲在他的回忆录里也讲道:"按照当时的情况,我们把三个主力兵团集中起来,攻夺某个较大的城市,或以围点打援的方式打一些大仗,是完全可能的。但这只是从华北的局部考虑的,从夺取全国胜利的全局考虑,则又是另外一回事。因为这时党中央和毛主席对解放战争的进程安排,已经胸有成竹了。"
【聂力,重庆江津市人,1930年生于上海。195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8年参加工作,大学文化,留学苏联,高级工程师。1960年任国防部第五研究院工程组组长;1965年任七机部十三所仪器室主任;1972年在海军科装部科研处工作;1974年在国务院、中央军委"09、718"工程领导小组办公室工作,后任副主任;1982年任国防科工委副主任,党委常委;1985年任国防科工委科技委副主任兼秘书长,党委常委。曾任第六、七、八、九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八、九届全国人大常委;第六、七届全国妇联副主席;第四、五届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常委;第一、二、三、四届中国发明协会副会长。1988年被授予少将军衔,1993年晋升为中将军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