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千阳提着茶叶，去了师父方正心家。
要进公安局家属院，现在必须要在门卫登记。
卢千阳来得太早，门卫还未睡醒，他揉了揉眼睛，从窗户探出头来。
是个年轻的小伙儿，卢千阳心里微微一怔，随即笑着说道。
“我来看看我师父……”
“师父？谁是你师父？”
年轻的门卫不知道方正心是谁，也不知道卢千阳是谁。
卢千阳也懒得和他解释，直接报了名字，在那登记薄上工整地写上自己的名字，拎着那袋茶叶进了家属院。
师父方正心刚刚打完太极拳回来，又在门口吃了一碗爱吃的豌豆炸酱面。
“千阳，来了……”
方正心很高兴，一身便装的他，让了让身，把门外的卢千阳让进屋去。
卢千阳笑着和师父客套了几句，拎着袋子进了屋。
“这么早，吃了么？”
方正心又满脸笑容地问卢千阳。
卢千阳摇摇头，左右看了看空空荡荡的房子，苦涩地笑着问他师父。
“有吃的么？”
方正心抬起手，假装用力地戳了戳卢千阳的额头。
“你等着，上次你师哥给我送的饼干来，我拿来你对付着，再给你煮两个鸡蛋……”
卢千阳点点头，又顺手把手里的茶叶袋子递给了师父。
“师父，这是老爷子让我给您老送来的。”
方正心瞥了一眼卢千阳手里的纸袋子，笑了笑，接了过手去，往厨房走去。
厨房里的小奶锅里煮着两只鸡蛋，方正心又在客厅的茶几下面翻出几盒饼干，卢千阳走进厨房，看着那两只鸡蛋在沸腾的水里翻滚。
“来，吃点。”
方正心把精美的饼干盒递给卢千阳，卢千阳回头冲着师父笑了笑，接过他手中的铁皮盒子。
“二叔他人家还好么？”
方正心突然问了一句。
卢千阳一直盯着那沸腾的水，两颗鸡蛋在里面翻滚不停，他眼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神色。
他回答师父。
“挺好的，挺好的，您老人家最近没见着他？”
卢千阳漫不经心地打开饼干盒，从里面掏出饼干往嘴里塞。
方正心微微地愣了半秒，脸上随即挂一丝尴尬的笑容来。
“这两天在忙着收拾东西，还没时间去看他老人家呢……”
卢千阳冲着师父笑了笑，一手拿着饼干盒，一手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空碗来，鸡蛋煮得差不多了，这只碗准备盛鸡蛋。
“师父，我听说你要出山了……”
卢千阳的眼里露出狡黠的笑意，他看了一眼师父方正心。
方正心抬起手，重重地拍了拍卢千阳的肩头。
“你小子，鼻子跟狗似的，什么味道都能闻得到！”
方正心嘴里虽然骂着，可是脸上全是无法压抑的得意。
还未等卢千阳再开口，方正心又拍了拍他。
“鸡蛋差不多了，捞起来凉凉就能吃了，鸡蛋噎得很，我去给你泡杯茶。”
“师父，还是我自己去吧……”
卢千阳连忙放下手中的饼干盒，转身就要往厨房外走。
方正心板着脸，拦住了他。
“你赶紧地捞鸡蛋，我去泡，我二叔从不给我送茶叶，咱爷俩就尝尝老爷子给咱的好茶……”
方正心那张脸上虽然满是皱纹，但是脸上的那份笑容却如同孩童一般，如一个得到了大人奖励的孩童那般高兴。
卢千阳微微有些发愣，他看着方正心转身走出去，手里提着从自己手中接过的茶叶袋子。
灶上的小奶锅里，沸水翻腾，卢千阳有些出了神。
等方正心端着两个玻璃杯往客厅走去，回头瞥了一眼卢千阳，老头子喝了他一句。
“你小子发什么呆，过来一边喝茶，一边剥鸡蛋……”
卢千阳这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从小锅里捞出鸡蛋，盛在碗里。
他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那盒饼干走出厨房，来到客厅，坐在方正心的对面。
卢千阳把饼干盒、盛着鸡蛋的碗，放在茶几上。
茶几上还放着两杯茶，两杯刚泡的茶。
碧绿的芽叶根根竖立在金黄的茶水中，杯口茶雾辽辽，屋里淡淡清香。
“好茶……”
卢千阳满脸笑容，对师父赞叹了一句。
师父方正心只是淡淡一笑。
“二叔他老人家的好东西不少……”
卢千阳没有接师父的话，伸手拿过那个盛着鸡蛋的碗，从里面拿出一枚鸡蛋来，轻轻地在碗沿上敲了敲。
他低着头，一边剥着手中的鸡蛋，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
“师父，您这次是官复原职，还是另有重用啊？”
卢千阳剥得很慢，很慢。
方正心眯着眼睛，盯着卢千阳那张平静的脸。
“你是听谁说的……”
方正心伸手端起自己面前的那杯茶，双手握住杯身。
卢千阳偷偷地瞥了一眼师父的动作。
也许是他的双手太冷……
卢千阳暗暗地在心里想着。
他抿嘴一笑，抬起眼皮，看着师父。
“师父，您就不用问我谁说的了，连咱公安局家属院儿的门卫都知道，您又要出山，我就顺口这么一问。”
“哦？”
方正心顿时来了兴致，双手捧着玻璃杯，身体朝前倾了倾，双肘撑在自己的膝盖上，一双眼睛深邃地盯着卢千阳。
卢千阳慢条斯理地剥着手中的鸡蛋，又漫不经心地回答师父。
“我刚刚进门，门卫不是换了人么……”
卢千阳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师父。
方正心眯着眼睛，盯着卢千阳。
原来的门外老王已经被捕了，蹊跷的是，老王在审讯室里居然服毒畏罪自杀了。
卢千阳顿了顿，继续说道。
“门卫见我在登记簿上写上您老人家的名字，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他说了一句什么？”
方正心问得很轻松，嘴角还挂着一丝淡淡的笑。
卢千阳也浅浅地笑了笑。
“他说，老局长也在这里住不了几天了……”
说完，卢千阳抬起头，冲着师父狡黠地笑了笑。
“您看，师父。连人家门卫都知道您在这里住不了几天了，您不是出山是什么。您出山，还不能住在这里，那不是高升是什么……”
卢千阳分析地得头头是道，方正心面带微笑，一言不发地看着卢千阳。
终于，卢千阳剥好第一颗鸡蛋，他把这颗剥好的鸡蛋放进碗里，又拿起另外一颗鸡蛋，轻轻地在碗沿上敲了敲。
“师父，您去哪高就，您带上我啊……”
卢千阳俏皮地看着师父。
“上海，你去么……”
方正心淡淡地吐出一句话来，卢千阳的手顿时微微地颤了颤。
“您……，您要去上海？”
卢千阳抬起眼皮，看着师父，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散。
“嗯，上海……”
方正心慢条斯理地伸出手，从茶几上端起玻璃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卢千阳的眉头微微地颤了颤，没有说话，两只手依旧慢慢地剥着第二颗鸡蛋。
“言家庄拆迁完毕，言庆山给日本人搞的康养城项目也黄了，那个地方……”
方正心又抿了一口金黄色的茶水，轻轻地瞥了一眼卢千阳。
“他们应该告诉过你，那个地方将会是我们新的总部……”
卢千阳看着师父漫不经心低一边说话，一边喝着茶，他的脸色不由得变得有些沉重。
“您果然是高升……”
卢千阳叹了一口气。
他的这一声叹息，让方正心眼神一颤，他放下手中的茶杯，默默地看着卢千阳，微微地笑了笑。
“怎么？感觉你小子不是很高兴……”
卢千阳把鸡蛋上那最后一小块的蛋壳，从白嫩嫩的蛋清上剥离出去。
一颗嫩白的鸡蛋在卢千阳的手心里滚了滚，卢千阳仔细地端详着它。
“师父，你说这颗鸡蛋里面，是一个蛋黄儿，还是两个蛋黄儿？”
卢千阳抬起头，一脸沉寂地问师父。
方正心微微地愣，眼角悄悄地颤了颤，犀利的目光打在卢千阳的脸上。
“……”
他没有说话，方正心突然意识到，好像自己的这个徒弟有点来者不善。
一颗心，两颗心，卢千阳的话，问得实在是有些含蓄。
沉默，两人沉默许久。
还是师父开了口，方正心叹了一口气。
“我还是低估了你……”
卢千阳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在师父说这句话的一瞬间，一股莫名的，复杂的情绪又涌上了卢千阳的心头。
“李诚仙远在香港，他如何控制得了师哥胡泉城，即使李诚仙再怎么有钱，师哥胡泉城也不会一头扎进去……”
方正心端起茶杯，又轻轻地抿了一口，没有说话。
“我一直想不通，胡泉城那么厉害的刑警，到底谁会影响他，是他爹么？他爹在他十七岁那年就死了，那一年，他才刚刚从警校毕业……”
“所以，你怀疑我！”
方正心很平静地看着卢千阳。
卢千阳点点头。
“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能够影响他，这个人，好像只能是师父您……”
卢千阳慢慢地伸出三根手指，从碗里捏起那颗刚刚剥开的鸡蛋，放在嘴边。
一口咬下去，白嫩的蛋清破裂，现出里面金黄的蛋黄儿来。
双黄蛋！
“胡泉城的爹，他还未来得及把他们家族的故事讲给儿子听，他就死了。真正把那个传承了一千多年的故事说给胡泉城的人，是你！”
“哦？”
方正心眼角微微一挑，满脸沉寂地看着卢千阳。
卢千阳点点头，
“是的，是你……”
卢千阳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吃着这颗双黄蛋。
“胡泉城把你当作父亲，你说的什么话，他都信，都听……”
“……”
方正心眯着双眼，看着卢千阳，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卢千阳突然停住了咀嚼的嘴，他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来，他沉默良久，又对方正心说道。
“我开始一直想不通，你怎么知道关于开封犹太人向家，胡家，武家的故事的。”
卢千阳狠狠地咽了咽了嘴里的鸡蛋，又把手中未吃完的鸡蛋放进碗里。
“直到昨天我去见了一个人，他告诉我，在言家庄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两个人……”
卢千阳抬起眼皮，犀利的眼神盯着方正心。
“他认识照片上的其中一人，是你……”
“……”
方正心一脸沉寂，半眯着眼睛，盯着卢千阳。
“另外一个人，他不认识。我却认识，他是我爹卢成江……”
卢千阳的话音刚落，坐在他对面的方正心不由得微微地一颤。
卢千阳的脸色变得凝重。
“当年，胡家和武家找到他，全盘将他们这群藏在中国一千多年的犹太人故事说给他。我爹根本不相信，在那个特殊的年月里，他毫不犹豫地向组织进行了汇报……”
卢千阳停了下来，看着师父方正心。
方正心阴沉着脸，对卢千阳点点头。
“我爹和你既是多年好友，你又是他的上级，所以他向你做了汇报。”
卢千阳很平静。
“他虽然不信，你却信了，特别是当你看到他给你的那两本日记本以后，你更加确信，这不是爹口里所说的传说，神话，更不是所谓的外国势力的渗透案。”
“于是，你心里有了一个非常疯狂的想法……”
卢千阳狠狠地闭了闭眼，随即又死死地盯着方正心。
“你把你的这个想法，逐渐变成了可实施的阴谋！”
冰冷的话直戳在方正心的心窝里，他面无表情，只是伸出去端茶杯的手微微地颤了颤。
“我爹那一代人，你已经无法左右，于是，你决定等，等时机，要等时机，就一定要有人死……”
卢千阳说到这里，心里感觉被利箭狠狠地插在心窝。
“我爹卢成江必须死，他死了，年幼的我才能按照你设计的人生路线走下去；胡泉城的爹必须死，他一死，胡泉城就成了你手中的工具，最听话，最有用的工具！”
卢千阳一下子揭开了方正心隐藏了十多年的秘事，方正心那张略有些黝黑的脸，变得有些苍白。
“这场阴谋，你谋划了十多年，十多年……”
卢千阳苦涩地笑了笑，重重地摇了摇头。
方正心满脸阴沉，皱着眉头，眼神冰冷。
“后来，我娘为了找到真凶，也为了搞清楚真正的向家的故事。她逃到了美国，凭着我爹留给她的那枚美元戒指找到了美国共济会！”
“后来，她从美国到了香港，在香港，她被李诚仙盯上了。”
卢千阳使劲地咽了咽，他本不想提起自己母亲的不堪过往，可是想了想，还是继续说了出来。
“李诚仙原本只是打那支秘密基金的主意，后来他才知道我娘，以及向家背后的那段近乎于神话的故事。”
“李诚仙为了证实这件事，他找到了一个人——宋开山……”
卢千阳停了下来吗，其实他不用说，方正心很清楚，卢千阳知道了很多的内幕。
宋开山原本是情报系统的老人，李诚仙用各种手段终于将他收买。
宋开山秘密地到蓉城，调查向家，胡家和武家。
可是，他的秘密行动被方正心有所发现，毕竟方正心是认识宋开山的，甚至在他小时候还见过宋开山。
方正心突然发现自己密布的局，有人插了进来。
插进来的人是李诚仙，于是方正心萌生了另外一个想法。
一个全新的阴谋又在方正心的脑海里酝酿……
“他是商，你是官……”
卢千阳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无论李诚仙的阴谋得逞与否，他永远都无法绕过一个字——官！”
“在中国，再有钱，也斗不过一个字——权！”
卢千阳盯着方正心，方正心一脸沉寂，双眼死死地盯着卢千阳。
“李诚仙不傻，他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你和他联手了……”
一个在香港，一个在内地；一个有钱，一个有权……
“可是，你万万没有想到，组织上在你壮年时期，让你退休了。”
卢千阳嘴角挂着一抹冷笑，看着方正心。
徒弟那冰冷的目光让师父居然有些不安，他下意识地双手捧着玻璃杯，大大地喝了一口冰冷的茶水。
“一个失去权力的方正心，李诚仙绝对不会多看你一眼！”
卢千阳的话如利刃一般，直戳在方正心的心里。
“师父毕竟是师父，你实在太聪明了……”
卢千阳由衷地赞叹道。
“你想要重出江湖，又要能够大权在握，仅仅官复原职，做一省厅官，也是让李诚仙不怎么看中。你想到了国安系统，你要跻身这个系统的高层，若是成功，李诚仙永远都只能在你身边当条狗！”
“要跻身国安高层，你有天然的优势，方城老爷子是你的二叔，周乙，袁克佑这些老革命都是你的叔叔辈……”
卢千阳不再说了，无论在什么机构里，人情与关系等等永远排能力和忠诚的前面。
方正心脸色很阴，目光深邃。
“你看重李城仙的不是他富可敌国的财富，而是他创造财富的手段！李诚仙看重你的也不是小小的局长厅官，他需要你爬到更高的位置，掌控更大权柄，才能确保李家的财富！”
“当然，你们的这些小心思在共济会看来，都是小儿科，他们要的是控制我们这个国家的未来……”
卢千阳的话很冰冷，方正心的脸色很阴沉。
“你……”
卢千阳轻轻地推了推放在自己面前的那杯茶，茶水早已冰冷。
金黄的茶汤里，根根饱满的茶叶，有些竖立漂浮在上面，有的根根竖立沉入杯底。
“这场阴谋，最后的操纵者，一直都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