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常从派出所出来,打了个出租车,直奔城南水产市场。
唐含之在那里卖鱼,虽然三天前两人才见过,可是叶无常一回到蓉城,要是不看她一眼,他自己都觉得浑身不舒服。
当然,要是叶无常回了蓉城,第一时间不去见唐含之,那他就有的是罪受了。
此时,叶无常顿在鱼摊儿边上,耷拉着脑袋。
前面,一个女人,扭着纤细的腰身,手里挥舞着菜刀,正麻利地给顾客杀鱼……
杀,洗,剁,切……,一条龙搞定,女人把一条黑鱼打整利索,交给顾客,转过身,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叶无常。
“你说亮文哥有危险,那你还跑回来干嘛?!”
唐含之很生气,调门提高了八度。
“他……,他让我回来的……”
叶无常嘴里嘀咕了一句,还未说完,唐含之修长的大腿一抬,脚尖已经踢到了叶无常的胳膊上。
叶无常似乎早已习惯了唐含之的这些举动,未等她的脚尖碰到胳膊,他往后一挪,还是耷拉着脑袋。
“他让你走就走,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你心里过得去?”
唐含之收回脚,却跨前一步,伸手一把拧住了叶无常的耳朵。
叶无常顿时感觉耳根一阵生疼,连忙哎哟叫唤着顺着唐含之的手劲儿站了起来。
“轻……,轻点。”
叶无常左右看了看,市场里来来往往的人,好像也没人多看他一眼,好像这种场景在蓉城早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
“既然亮文哥托你的事情,你办完了,你现在就去机场,赶紧回洋春,不管多大的事情, 即使你帮不上什么忙,你就站在他身边,亮文哥也……”
唐含之一手拧着叶无常的耳朵,一边数落着他。
突然,叶无常兜里的手机响了。
叶无常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比划着指了指口袋,一脸无辜地看着唐含之。
唐含之瞪着他,却没有松手。
唐含之长得很漂亮,瓜子脸,柳叶眉。高挺的鼻子,朱红色的嘴唇,看上去像一只报春的喜鹊。
最为迷人的却是唐含之的那双眸子,如同两颗亮黑闪烁的宝石,即使不说话,那双眼眸也能让人全身酥软。
叶无常就随时酥软,比如现在。
唐含之现在的目光很“凶恶”,这种“凶恶”的眼神让叶无常既酥又软。
叶无常看得有些醉了……
唐含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冲着他牛仔裤的裤兜努努嘴。
叶无常这才反应过来,唐含之是在提醒他接电话。
叶无常手忙脚乱地掏出电话来,是牛二打来的。
“无常……”
电话那头的牛二带着一股哭腔,刚喊了声名字,就感觉他有些哽咽。
叶无常顿时心里一惊,脸色一变。
唐含之见叶无常变了脸色,赶紧松开了拧着耳朵的手,诧异地看着他。
“怎么了?你慢慢说。”
叶无常轻声对电话那头的牛二说了一句。
“我……,我姐,她……,她不行了……”
叶无常顿时一懵,牛二的姐姐好端端的,怎么会不行了呢?
“你说清楚,你姐到底怎么了?”
叶无常焦急地问牛二。
“我姐夫刚给我打电话,医生让他把我姐领回家去,说就这两天的事儿……”
牛二的哭腔愈发严重,话都说不完整。
叶无常心里一沉,牛二的姐姐住院差不多半年,她那个病,能够拖到现在,已经是赚了。
叶无常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牛二,牛二在电话那头长长地吁了 一口气,又开口说道。
“无常,我打电话给你,是告诉你,我把外卖站转给别人了,以后……”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叶无常当然明白牛二这声叹息的意思。
以后……
以后的日子,两人就越发的艰难了,要么重新找工作,要么就继续所谓的创业。
“转了就转了吧,天天给人送外卖,也就赚个体力钱,无休无息,既没劳动合同,还有养老社保的,咱哥亮是该换个活法了……”
叶无常安慰牛二。
牛二支吾着应了他一声,随即又说道。
“我今晚就去上海,和我姐夫把我姐接回老家去……”
叶无常鼻子一酸,轻轻地嗯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接回老家,叶无常当然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叶无常挂了电话,满脸沉重,站在他对面的唐含之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想问问,还忍住了。
唐含之是个聪明,而且善解人意的女人,他从叶无常的眼神和脸色看出了端倪。
女人,要学会在合适的时机,给男人适当的空间。
叶无常低着头,感觉脑子有些乱。
忽然,他手中的电话又响了。
是卢所长。
“卢叔……”
叶无常接了电话,恭敬地喊了一声。
“无常,你在哪呢?”
卢所长在电话那头问叶无常。
叶无常看了看唐含之一眼,想了想,平静地回答道。
“卢叔,我在含之的鱼摊儿这里。”
卢所长在那头沉默片刻,接着说道。
“你收拾收拾,跟我去一趟上海,我把机票订好了,下午三点半的航班。”
去上海?
叶无常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怎么?走不开?”
听叶无常没有回应,卢所长在电话里又问了一句。
“没有,没有,卢叔,我一会儿就去机场等您……”
虽然有些意外,但是叶无常并不抵触,一方面是因为卢所长是他和王亮文的长辈,长辈的安排,叶无常肯定是要听的;另外一方面嘛,是因为牛二。
牛二的姐姐快不行了,作为牛二最好的朋友,最铁的兄弟,能够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站在他的身边,叶无常自己心里也好受些。
有些事情不需要你帮什么忙,只需要你站在那里,足矣。
“怎么?今天又要走?”
等叶无常挂了电话,唐含之诧异地问叶无常。
叶无常点点头。
“卢叔让我陪他去一趟上海,应该是亮文哥的事情……”
“嗯,好。你应该去。”
唐含之一边解开腰间的围裙,一边又对叶无常说道。
“走,快中午了,咱们去吃饭,吃完了,你就去机场……”
唐含之说完,就给边上摊位上的大娘打了个招呼,让她帮忙照看一会儿店铺,随即拉着叶无常的手就往外面走。
叶无常俊朗的脸庞居然泛起一抹红晕,有些不好意思,手被唐含之拉住,他感觉这个市场里进进出出的每个人都在看着他。
叶无常和唐含之吃完饭,已经是下午一点过,唐含之执意要开车送叶无常。
叶无常当然是拗不过她,从他认识唐含之的那一天起,叶无常就没有拗得过她。
一路上,叶无常并未和唐含之说更多,他甚至提起王亮文,虽然在他的心里,最担心的人就是王亮文。
终于,机场到了,时间还早,卢所长还未到。
叶无常站在航站楼门口,看着唐含之开着车慢慢离开,他心里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虽然自己也说不出那是一种什么预感。
等唐含之的车消失在那滚滚车流之中,叶无常才心情沉重地转过身,慢慢地走进了候机大厅。
在他的身后,一个戴着黑色棒球帽,脸上戴着口罩,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的男人也缓缓地跟了进去。
在登机前十分钟,卢所长才进来,叶无常见卢所长阴沉着脸,也不敢多问,两人寒暄了几句,就排着队登了机。
一路很顺畅,唯一让叶无常感觉不舒服的是天气。
蓉城的天气晴空万里,艳阳高照,飞机一到上海上空,灰暗的云层重重叠叠,太阳早已不知被那朵黑云包裹,不见踪影。
“上海的雨很大……”
坐在叶无常身边的卢所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叶无常看了看窗外,微微地点点头。
大冬天的时节,下这么大的雨,感觉很是反常。
“无常,我记得你是上海人……”
卢所长侧过脸,盯着叶无常。
叶无常浅浅地笑了笑,还是点点头。
是的,他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在十五岁那一年,全家搬到了蓉城。
“你爹呢,还好么?”
卢所长又问了一句。
叶无常微微一怔,鼻翼轻轻地抽搐了一下,没有说话。
卢所长顿时明白过来,心里不由得暗暗神伤。
当年那个叶老四终是没有逃过那一劫……
卢所长不再说话,他不想勾起叶无常心里的伤心事。
“今晚上,我们去见一个人,明儿一早,你回去看看吧……”
卢所长轻声对叶无常说道。
叶无常点点头,他知道卢所长要他回去看谁。
虽然叶无常是上海人,可是自从他爹领着他搬家去了蓉城后,叶家在上海就再无亲人,如果说有,那一定是那个人。
叶无常没有说话,卢所长也不再多说,飞机缓缓地下降,停靠在了虹桥机场。
从机场出来,叶无常和卢所长上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一路向东驶去。
这条道对卢所长来说,既是熟悉,也陌生。
熟悉的是,卢所长知道这条路通往言家庄;陌生的是,这条道完全变了模样。
这条道一直到言家庄前,宽敞的马路两边高楼林立,当年那破落的渔村景象早已焕然一新。
言家庄,早已没有了半分过去的影子。
没有了历经千年的青石板路;没有了街道两边古朴破落的院落;也没有村口那栋威严肃穆的言家老宅。
现在的言家庄,几栋七层楼房排在前面,三米高的红砖围墙将整个庄子围得严严实实,围墙下是一圈青石花坛。
一道宽敞高大的铁门后面,横着一块五米长的巨型条石。
卢所长记得清楚,那条石上,原本刻着一行殷红的字:
日中友好丽华康养中心。
虽然那行字早被凿个干净,但是这跟巨大的条石还是留了下来。
“你还记得它……”
站在卢所长边上的一个瘦高的中年人笑了笑,侧着脸,抬起手里的一根拐杖,指了指哪根清灰色的条石,问卢所长。
卢所长淡淡一笑,点点头。
“我当然记得它。听说,当年言庆山为了从鬼子手里拿到这个项目,动了不少脑筋,这根条石,也是为了迎合鬼子的心思,从山东的泰山脚下挖来的……”
瘦高的中年人眯了眯眼,提起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儿,叹了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啊,那个年代形势严峻,为了和鬼子斗,变着花儿的和鬼子们周旋。”
他又轻轻地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一笑容,看着卢所长。
“这根条石上面的意思是砸碎,铺路,我执意留了下来,既是为了纪念,也是为了警醒,敌人亡我之心不死啊……”
叶无常一直站在卢所长的身后,突然听见这个瘦高的中年男人这么一说,心里不由得暗暗一惊。
敌人,亡我之心?
如今之大中华,如日中天,谁敢亡我!
叶无常惊讶过后,眼里又闪过一丝不屑的神色。
只是,这一抹不屑被那中年男人看在眼里,他浅浅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相逢,腿怎么样了?”
卢所长突然低头看了看中年男人的腿,问了一句。
他,竟然是宋相逢。
宋相逢干瘦的脸庞绽出一抹无所谓的笑容来,他用拐杖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小腿。
“还好,死不了……”
卢所长脸上闪过一丝悲戚的神色,他知道宋相逢被那木仙症折磨了二十年,也不知道这二十年来,他是怎么过来的。
“走吧,咱们进去聊。”
宋相逢一脸轻松,伸出手,拍了拍卢所长的肩头,微笑着说道。
卢所长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来,点点头,和宋相逢并肩往里走去,叶无常跟在两人的身后。
“相逢,咱们还是去海边看看吧……”
卢所长看着宽大的道路尽头,是一座古朴的牌坊,那不是言家庄过去的青石牌坊。
那座牌坊比过去那座更高,更大,通体汉白玉石头雕刻、搭建而成。
牌坊的大理石牌匾上刻着三个大字:
英雄岗。
鲜红的颜色,如鲜血般刺目,那是千百年来,为了这片河山牺牲的英雄们的鲜血!
宋相逢心里明白卢所长要去海边的意思。
他想去看看英雄岗。
宋相逢一只手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那牌坊走去,脸色平静,眼里却满是崇敬的神色。
“千阳,这场暗斗从未结束,新的战斗又要开始了!现在该轮到我们了……”
卢所长停住了脚步,他看着宋相逢那纤瘦的背影,心里虽然闪过一抹酸楚,但是眼里却满是坚毅和决绝。
宋相逢见身边的卢所长没有动静,扭过头,看着卢所长。
卢所长神情肃然地盯着他看了看,又缓缓地回过头,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叶无常。
忽然,卢所长嘴角微微一扬,冷冷地说道。
“相逢,你死了,我把你埋在那山岗上;我死了,你把我埋在那山岗上!”
他又顿了顿,脸颊上的肌肉微微地颤了颤。
“我们都死了,让他把我们埋在那山岗上!”
卢所长和宋相逢的目光顿时扫在叶无常的脸庞上,叶无常脸色微微一变,他虽然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可是他却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悲壮的气场围绕着他。
“他……”
宋相逢眯了眯眼,看着叶无常,眼底闪过一抹疑惑。
“他!”
卢所长坚定地点点头。
“与其让敌人打进门来,不如咱们杀将出去!”
卢所长语气冰冷,宋相逢顿时双眼一睁,里面全是欣喜。
“好……”
宋相逢重重地杵了杵手中的拐杖,露出笑容。
“无常,走,我带你去个地方,你过去不是一直要我带你去看看那英雄岗么……”
卢所长抬起手,拍了拍叶无常的肩头。
叶无常一脸虔诚地看着卢所长,重重地点点头。
那英雄岗上的每个人,每个故事,叶无常都听过很多次,那是些令人神往,令人热血沸腾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