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元枝
编辑|灯灯
十点人物志原创
47岁的周兰是一所乡镇初中的老师。两年前,女儿倩倩在高考前夕割腕自杀,彻底击碎了周兰的生活。
倩倩是家中的独生女,从小成绩优异,性格开朗,是周兰和丈夫的骄傲。周兰怎么也想不通,一路平安顺遂长大的倩倩,为什么会突然放弃生命。
倩倩去世后,周兰离开讲台,进入广州一所医院的心理科当护工。她惊讶地发现,心理科的住院病人竟大多是青少年,其中不乏倩倩的同龄人。
据《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21-2022)》,18-24岁年龄组的抑郁风险检出率达24.1%,显著高于其他年龄组。也就是说,几乎每5个处于高中至大学阶段的中国孩子,就有一个可能患上抑郁症。
在心理科当护工的日子里,周兰一点点拼凑出了倩倩去世的真相,对于如何成为合格的父母和老师,如何帮助孩子健康成长,也有了深刻的反省和思考。
以下根据周兰的讲述整理。
女儿自杀的真相
我叫周兰,1976年生,来自河南洛阳洛宁县,在一所乡镇初中教语文。
大半辈子教书育人,我兢兢业业,对学生要求严格,曾将很多个即将误入歧途的孩子重新拉回校园。我总以为我能教好那么多学生,肯定能教好我的孩子。
然而,女儿倩倩的自杀给了我致命的打击。我怎么也想不到,倩倩会在高考前一个月抛下我和她爸爸,决绝地离开这个世界。
2022年5月3日的深夜,倩倩喝下她爸爸的白酒,吞下我的安眠药,在放满水的浴缸里割腕。第二天早上待我发现时,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僵硬、冰凉。
倩倩在遗书里说,她恐惧高考。从高三下学期开始,她一看见试卷,心脏就跳得飞快,眼睛看不清字,三次模考一次比一次差。最后一次考试,她的分数刚刚擦过一本线,在精英班里,她的名次从前十掉到了中下游。
倩倩说,她感觉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讥讽。她不能忍受她的失败,不想令我们失望,也不想被别人嘲笑,所以她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看到遗书,我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我无法接受这个理由。倩倩从小成绩优异,乐观开朗,是我和丈夫的骄傲。我们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优秀的倩倩,为什么要自杀?
过去散步时,周兰拍下的女儿背影 | 图源受访者
我怀疑倩倩在学校受了欺负,于是和丈夫到学校找了校领导和班主任,查看了所有和倩倩有关的教室监控,但是没发现有人霸凌她。
倩倩的闺蜜兼室友向我们提起,寒假过后的第一次周考,倩倩的班级名次掉到了十七名。这其实很正常,高三下半年,每个人都在努力,名次的起伏是高三最屡见不爽的事。
但倩倩却深受打击。接下来的每一天,倩倩像疯了一样学习。同学们都很拼命,所以她的名次再也没有回到过前十。她每天熬夜刷题,课堂作业都完成得很优秀,可是一到考试就不行,班上有几个和她关系好的同学开玩笑地说过,“你以前不会都是抄的吧?”倩倩当时就哭了。
倩倩给错题做了分门别类的标注 | 图源受访者
我质问倩倩的班主任,为什么不好好跟她聊一聊,为什么不向我反映情况?
班主任也非常自责,班上50多个孩子,找她谈心的学生有很多,她无法顾及到每一个人。倩倩成绩下滑后,她主动找过倩倩,但是倩倩每次都乖巧地说自己会努力的,所以她并没有发现倩倩的异常。
从教师到医院护工
倩倩去世后的第五天,我和丈夫的丧假结束,心情沉重地重回工作岗位。
看着我们班的学生,我总会想起倩倩。初三的学生,中考压力也很大。我带过十几届毕业班,以往都很游刃有余,但是现在我胆怯了。我开始怀疑自己,这么多年的教学方式,会不会都是错的?
2023年年初,我向学校提出离职。校领导都很同情我的遭遇,看在我曾是骨干教师的份儿上,给我争取到了停薪留职一年的处理。
周兰任教的学校走廊 | 图源受访者
辞职回到家,日子并没有变得更好过。安静、凄凉、死气沉沉的房子,处处都是倩倩的痕迹。不可言状的痛苦像跳蚤一样裹满了我的全身,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我——我的女儿真的不在了。
我开始酗酒,每天喝到酩酊大醉。酒醒了就和网上认识的大师聊天,问倩倩在那边的情况。只要大师说倩倩在那边很好,我就高兴。大师说倩倩在那边有困难,我就心急如焚,然后心甘情愿地交钱,让他去做法事。
因为酗酒和迷信的问题,我和丈夫频繁吵架。其实他对我关怀备至,但我眼见他逐渐走出失去女儿的噩梦,回归正常的工作,我感到自己被背叛了:我还在心灰意冷,悲痛欲绝,你凭什么那么快开始新的生活?
我认为丈夫根本不爱倩倩,直到我开始闹离婚,他才流着泪说,他的痛苦一点不比我少,但是他已经失去了女儿,不能再失去妻子。活着的人总要往前走,只要我们一直记得倩倩,她就一直活在我们的心里。我们相拥痛哭。
在那之后,我花了一个月整理心情,发现以目前的状态,还是无法重回讲台。为了尽快从悲伤中抽离,我联系了做人力资源的老同学,让她帮我找份工作,做什么都行。
很快,老同学就给我介绍了一份在广州某医院当护工的工作。我接受了,一心只想换个环境,让自己忙起来。
经过半个月的培训,我怀着忐忑的心情进入医院。护工的工作很繁琐,除了帮助行动不便的病人擦拭身体、进餐、清洗餐具,还要观察并记录病人的血压、体温等生命体征,确保病人能够安全、舒适地完成日常活动。这都是以前我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
周兰在医院整理过的床铺 | 图源受访者
分配科室前,我从其他护工口中得知,大家最不想去的科室就是心理科。
心理科的传闻很多。有护工说在深夜听见过病人嚎叫,还有护工说,看见病人在厕所里吃刀片。经验丰富的老护工对心理科谈之色变,“照顾其他科的病人,好歹是正常人,心理科的病人不都是一群神经病吗?拿刀把你杀了都不犯法的”。
和女儿一样的孩子们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第二天分配结果公布,我在心理科的护工名单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一进入心理科的病区,我就听见了男患者的吼叫,穿透耳膜的嘶吼让我心生恐惧,但周围的人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我熟悉了一下环境,意外地发现,这里的病人竟然大多是年轻孩子,25岁左右的患者居多,未成年人也不少。
第一个由我负责的病人,是一个和倩倩年龄相仿的女生,名叫小茹。刚见到小茹的时候,她正在写试卷,床边柜上堆满了书籍,摆得整整齐齐。见我进来,小茹停下笔,乖巧地说了句“阿姨好”,然后趴在一边的桌子上继续写。
我看了一眼她的卷子,是高二语文的内容。字迹工整,论述有理有据。出于老师的本能,我在她身后看了许久,忍不住称赞。小茹有点诧异,可能在想,护工阿姨居然能看得懂高中知识?但她只是朝我礼貌地笑了一下,说了句“谢谢”。
我心想,这么聪慧乖巧的孩子,到底有什么心理疾病,严重到要住院?
中午和科室的护士一起吃饭时,护士告诉我,小茹有考试焦虑症、轻度抑郁症和严重的睡眠障碍,具体表现为课堂和作业都十分优秀,但一到考试就紧张。同样的试卷,在家做可以拿高分,一上考场就大失水准。
护士说,小茹的心理问题,源于班级的一次“传帮带“活动。作为优等生,小茹被老师安排给一个成绩较差的同学做辅导,小茹欣然接受,结果那个同学成绩越来越好,甚至反超了她。
本来这也没什么,但是那个同学在超过小茹后,就不再和她做朋友了,还在背后说她坏话,联合班上的同学一起孤立她。小茹既委屈,又愤怒。她越来越刻苦,但在愤怒的状态下学习,效果并不好,刚好那段时间学校考试频繁,小茹一次都没有考过那个同学,因此引来了更多嘲讽。
小茹的父母长年经商,平时没空管孩子。直到小茹的考试焦虑症已经很严重了,一上考场就会眩晕、耳鸣甚至失禁,学校通知了家长,小茹的父母才带她来治病。
听完护士的话,我顿时食难下咽。窒息的痛感全部涌上心头。小茹的情况,跟倩倩不是高度相似吗?
我强压住心里的惊涛骇浪,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那到底为什么会得考试焦虑症?”
护士们说,病因很复杂。家庭氛围、抗压能力、人际交往状况,还有天生高敏感人格等众多因素,都会有影响。
我还是不理解:“现在的孩子太脆弱了,就是嫉妒别人优秀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父母怎么活?”
一个年轻护士反驳:“阿姨,这不是他们的错。你知道吗,很多孩子知道自己生病后,第一反应是愧疚,感觉自己对不起父母。他们比任何人都不希望自己生病,不想给父母带来麻烦。”
护士的话让我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倩倩去世后,我虽然悲痛欲绝,但心里仍是怪倩倩的,怪她软弱,怪她不孝,怪她带走了我的全部希望。我不理解,人人都要高考,人人都有压力,为什么只有她撑不住,为了这么可笑的理由放弃生命?
晚上,我去给小茹送饭,发现她还在做卷子,看着桌上堆叠起来的试卷,应该是做了一整天。
接下来的三天,小茹每天都在高强度地写试卷,连吃饭时都不愿停下来,已经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而她的父母一次都没有来过。
靠窗的位置是小茹的床铺 | 图源受访者
护工的负责人之前告诉过我们,不要在病人面前说太多,心理科的病人可能会因为陌生人一句不经意的话发病。但是我看着小茹,就像看着倩倩。我不顾规定,悄悄地管着她,给她喂饭,劝她不要长时间学习,总是絮叨着让她出去走走,隔几个小时就要她做做眼保健操。
终于有一天,这个孩子卸下了防备心,问我为什么对她这么好?我如实地说了倩倩的情况。
小茹表示同情和惋惜,却也坦诚地说:“阿姨,我知道你想在我这里找到答案,但我跟你女儿是不同的,只是你感觉我们很相似而已。你实在不知道为什么的话,或许可以问问心理医生。”
一个星期后,小茹出院。她的父母依然没有出现,她一个人拎着行李箱打车走了。
生病的孩子背后,
有一个生病的家庭
小茹走后,我的工作还要继续。我每天观察着这些年轻的孩子,只想搞清楚,在这如花般的大好年纪,他们为什么会得心理疾病?
随着观察的深入,我发现这些孩子的父母都有很大的问题。更令我恐惧的是,我在这些父母的身上,看到了我和丈夫的影子。
有个17岁的女孩,因为父母重男轻女得了躁郁症,总想通过自残、纹身等手段吸引父母的注意力。但是她爸妈很少来看她,来一次就要把她骂一顿。
我突然想到,倩倩其实也有过伤害自己吸引我们注意的时候。我生她生得晚,倩倩又是个女孩,在我们老家这种小地方,总有人在丈夫面前说他断了后。虽然丈夫本质上并不重男轻女,却耳根子软,被嘲笑的次数多了,也会忍不住把情绪发泄到倩倩身上。
倩倩五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感冒总是不好。后来我们才发现,她在幼儿园时,会故意把穿在里面的小衬衣打湿,让自己感冒。因为生病的时候,爸爸对她特别好。得知真相后我们都特别懊恼。
倩倩十来岁的时候,我也进入了更年期,脾气一点就燃,说话很难听。丈夫由于在外地当老师,和我常年分居,日常和我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倩倩天天要面对我,每天活得战战兢兢,作业再也没有出过错。如今想来,那些年我不知道对倩倩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病房里还有一个患重度抑郁症的男生,发起脾气来,连自己的爹妈都打。我第一天听见的怒吼声就来自于他。男生的父母看起来年纪都很大了,每天给他做营养餐,洗衣服,喂饭。一开始我还愤愤不平,觉得男生不知好歹,后来才知道真相。
男生清醒的时候,会向医生求助。他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打着为他好的旗号,事无巨细地操控着他的生活,小到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大到夫妻房事的时间长短,父母都要管,若不顺着他们来,父母就会撒泼打滚,甚至到男生工作的单位去闹。
男生的老婆孩子已经被逼走了,男生自己也数次精神崩溃。医生跟他父母沟通过,但是没用,这对父母不承认自己有任何问题。
看着他们,我想起,过去我和丈夫总说,倩倩平安健康长大就好。但是只要倩倩的成绩没有达到我们的预期,我们嘴上说着没事,不要紧,失望却全写在了脸上,总想利用倩倩的愧疚刺激她更努力地学习。
我们也曾跟倩倩说,如果爸爸妈妈哪里做得不好,你可以直接跟我们提,我们会改。但当倩倩真的提出我们的毛病时,我们又会自尊心作祟,面子挂不住,用父母所谓的权威压制孩子的抗议。
日复一日地浸润在心理科的病房里,我渐渐意识到倩倩为什么会走入绝路。但是我不敢承认。那个真相太沉重了。
重返讲台后,我能为女儿做的事
过了几天,小茹回来了。这一次我总算见到了她的父母。
小茹穿着校服靠墙站着,深深地低着头,手拽着衣服下摆,想要挡住湿漉漉的裤子,而她的父母正在跟医生吵架,“她怎么一考试就尿?当着那么多人又尿了,你们的治疗到底有没有用?”我看见一个孩子的自尊就这样碎了一地。
第二天,我给小茹送饭。她已经不写卷子了,只是坐在那里发呆,见了我,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招呼。
等到晚上,她好像恢复了一点儿精气神,突然开口说:“阿姨,我觉得你女儿挺坚强的,父母都有病,还撑了那么久,要是我,早就自杀了。”
看见我露出伤心又震惊的表情,小茹笑了。我分明看到了她隐秘的快感和恶意。但她很快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连连对我道歉,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终于体会到,为什么大家都说,患有心理疾病的孩子,情绪就像一把剑,随时都能刺伤旁人和自己。
虽然知道小茹的冒犯或许是因为病情又加重了,但她那句“父母都有病”,还是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生病的到底是倩倩,还是我和她爸?我第一次这样思考。
后来那段时间,小茹的状态时好时坏,有时看见我,会像以往一样礼貌问好,有时候说话却像用刀剜我的心:
“你女儿是被你害死的,你知道吗?”
“你们当父母的,是不是都特别会自我感动啊?”
她的话令我不安,我只能像祥林嫂一样到处诉说我的遭遇,想让别人认同我,同情我。刚开始护士们还会安慰我,久而久之,大家的表情却越来越凝重。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护士私下跟我说:“周阿姨,我虽然不是医生,但也在心理科做了好些年了,我感觉你女儿的去世已经对你的心理状况产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我建议你去看一下医生。”
周兰和其他护工一起吃饭 | 图源受访者
一次轮休期间,我鼓起勇气走进了心理科门诊。医生刚开始没有问倩倩的事情,反倒问了很多我和丈夫的童年家庭情况。
最后医生推断,由于小时候父母的暴力教育,我可能一直患有焦虑症,控制欲强,对负面信息异常敏感,还控制不住情绪。
而丈夫在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没了,后来在伯伯、叔叔家寄人篱下,大概率形成了讨好型人格。这种性格的人,在外是“好好先生”,在家却会将负面情绪发泄在家人身上。
我们俩的心理或多或少都有些问题,却不自知,可能做了很多我们自己没有意识到,却让倩倩受伤的事。
我说,我们那个年代,饭都吃不饱,还会有这种富贵病啊?
医生说,物质越贫瘠的年代,得心理疾病的人应该更多,只是没有条件检测和治疗。现在人们受教育的程度高了,网络信息发达了,心理健康问题得到重视,一代才会比一代好。
医生还说,我和丈夫确实爱倩倩,但是我们没有给倩倩足够的安全感。在倩倩的潜意识里,我们爱她是有条件的,她若优秀,我们便爱她,她若不优秀,这份爱便会消失。
倩倩怕我们失望,所以一直很努力,加上我们的保驾护航,她的成长道路相对来说比较顺遂,没有遇到过重大挫折,所以抗压能力不强。高考被她视为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试,她预感到了自己的失败,一时无法接受,在种种负面情绪的叠加下,才会冲动地做出轻生的决定。
医生劝我,不要过度自责,一味沉湎在过去的悲伤中,于现实无益。他提出,每一对夫妻在为人父母前,都建议来心理科进行几次心理咨询,这是对家庭和孩子的重要保障。
走出门诊的那一刻,我的内心五味杂陈。过去和倩倩相处的一幕幕在眼前重映。因为职业是老师,我能游刃有余地发现每一个学生的问题,却很少把审视的目光放在自己身上,缺乏心理健康的知识,也不曾怀疑过自己的教育方式有什么问题,直到悲剧酿成,才追悔莫及。
停薪留职的一年之期将近,我已经着手学习青少年心理知识。我会重返讲台教书。曾经,我总抓着孩子去改变,而忽略了孩子背后的家庭问题。现在我明白了,很多时候,需要受教育的不是孩子,而是父母。重返校园后,我会投入更多时间精力,对学生家长普及青少年心理知识,更加注重学生潜在的求助。
努力让倩倩的悲剧不再发生,或许也是我身为母亲,能够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文中图源受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