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卷，躺平，精神内耗，灵活就业……这里是十点人物志的系列栏目“当代青年生活实录”。大到就业婚恋，小到吃饭购物，21世纪新新青年的快乐与忧愁全在这里。
采访、撰文 | Randy
编辑｜三金
十点人物志原创
近几年，“撇火药房子”火了，连带着专门介绍“撇火药房子”的中介也成了大几万粉丝的“网红”。
“撇火药”是四川话，用来形容东西或人“很差”，而“撇火药房子”指的是内部居住条件差到令人发指的房子。常见的比如厨房紧挨着厕所、厕所安在阳台上、蹲坑旁边就是床。
常被吐槽的奇葩户型
不少租房的年轻人聚集在“撇火药房子”的视频下，调侃“去自首住的条件都比这里好”“躺在上面感觉一辈子都完了”“住进去遗书都不知道写了多少封了”。
现实中，“撇火药房子”常常位于大城市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地段，价格在300元到500元之间，由厕所、厨房、阳台改造而来，或一间房子被极限隔断成5-8个单间，因地段和价格上的优势，住满了初来大城市找工作的年轻人。
49岁的老辈子是成都一名专门介绍“撇火药房子”的中介。他的房源视频常常以地道四川话的“各位帅哥美女”开头，一镜到底真实还原房间的各个角落。
亲切的口音和实话实说的风格，让老辈子迅速积累起一批年轻粉丝，他手上的“撇火药房子”也成了这些年轻人“梦开始的地方”。
6月，我们在成都最繁华的春熙路广场上见到了拎着半斤重钥匙，骑着小电动的老辈子，和他聊了聊撇火药房子和住在这些房子里的年轻人。
以下根据老辈子的讲述整理。
“撇火药里的天花板”
300块钱一个月，抢手得很
我叫老辈子，今年49岁，是“撇火药房子”中介，人称春熙路包租公，手上的房子从“撇火药房子”到正规的套一套二都有，一般都是楼龄超过50年的老破小。
这些房子大多藏在成都最高大上的地段，也就是IFS国际金融中心那个熊猫屁股下面。
（春熙路是成都最繁华的地段，熊猫成为了热门打卡地。图源：视觉中国）
2018年，我从四川遂宁来成都投奔我的亲哥哥，到今年在成都待了6年，就做了6年的撇火药房子中介。
我和亲哥哥专门找市中心地段的老破小，从中介所那里、问小区门卫大爷或者贴小广告收来这些“撇火药房子”，租给大学刚毕业来大城市找活路的年轻人。
他们身上没什么钱，贵的房子租不起，先来撇火药房子过渡一段时间，等找到稳定工作了，就会换去住好一点的房子。
我收来的撇火药房子有两种类型。
一种是用厕所、厨房或者阳台、露台改造而成。这种属于“撇火药里的天花板”，价格最便宜也最抢手。租金通常在300元上下，但环境不好，去年最抢手的一间撇火药房子，之前只是个阳台，刚好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床前面有个凹槽可以放行李箱。
撇火药房子的天花板：有窗户，能放下一张单人床
还有一种是由老房改的撇火药群租房，这种叫“中等火药”，7到8个人合用一个厕所和厨房，有的单间里没有窗，只能把墙壁凿开一个小的洞透点气，有的只有半扇窗户，连卧室也被隔断成两个单间，需要和别人共享。
蹲坑旁边就是床
“中等火药”性价比没那么高，500块钱左右一个月，经常要空上大半个月才能租出去。
收来的房子我一般不怎么改动，有空间放张床就能租出去。反倒是正规的套一套二，有些家具比较老旧了，为了租出去，我会把旧家具扔掉，换新的家电和床上用品。
给大家介绍撇火药房源时，我对房间内部的条件从来都是实话实说。
有的房子是瘦长条结构，只有身材苗条的才能住；有的厕所地板黢黑，蹲坑也一股味道，我会劝介意卫生条件的不要来；还有些房子好多“偷油婆”（四川话指蟑螂）和耗子，女生一般不愿意住；楼层高的，心脏不好不得行；房间里没空调的，怕热的不要尝试。
老辈子手里瘦长条的房子
最近有个貌似精装修的房间，墙壁和家具都雪白，价格1000出头，评论区有人怀疑是串串房，我给那条评论点了个赞，也默认了这一点。
老辈子点赞串串房的评论
找我租房的一般都是年轻人，刚出社会，容易被骗，他们还没赚到钱，我也不想骗他们赚钱，能说实话就说实话。
春熙路上光鲜亮丽的帅哥美女
手里连500块都拿不出来
租撇火药房子的人80%都是男生，20%是女生，大多是20岁到30岁，30岁的人都很少。市中心工作机会多，好找活路，他们又租不起正规的套一和卧室，就只能租撇火药房子了。
租客里有4成是做外卖员的，电瓶车放在楼下很好认。
剩下的一部分搞餐饮去了，春熙路这边好多火锅店奶茶店，随时都要人手，流动也大；一部分去“搞金融”，给网络借贷公司做接线员和销售，公司都不太正规；还有一些是要上夜班的，在美容美发店，洗脚城，夜场工作。
餐饮行业大多包吃包住，找到这类工作的租客会立马搬出去住员工宿舍。有的“撇火药房子”小区不用给停车费，晚上回来保安大爷不收开门费，这种我就会专门介绍给外卖小哥和夜班族。
来找我租房的年轻人好多都长得漂亮，打扮精致，他们也需要工作，有的是主动要求上镜的，知道我有流量，老板会看到。所以后来我就专门开了一个系列，拍这些刚从小地方来成都的年轻人，开头讲的话从“各位帅哥美女”变成“各位老板”，也帮他们宣传一下，找找工作。
前阵子，有一个长得像罗志祥的小哥，住了几天“撇火药房子里的天花板”，他这个人挺勤快的，平时过得也比较节约。后来很快找到火锅店的工作，搬去员工宿舍了。
长得像罗志祥的小哥和长得像王祖贤的女生
有一个做摄影师的男生，他有才华，发布在网络平台上的照片好多人点赞，前段时间突然失业，来住过一阵子撇火药房子。他后来发了视频感谢我，还帮我拍了一组照片。
摄影师给老辈子拍的照片
还有些家里有钱的“富员外”（指富豪）找上门来。一个看着挺内向的男孩子，父母把他送过来，还给我转了好几百块，说他平时好吃懒做，不争气，让他来这吃吃苦。这个男孩家里有三套房一个门面，在有偷油婆和耗子的房子里没住几天就走了。
来体验生活的“富员外”
还有一位女生和男朋友吵了架，家里有别墅，把男朋友弄到这里一起住了几天，我也搞不懂他们是什么心理，可能是体验生活吧。
住撇火药房子的年轻人经常拖欠房租，一半的人都是这样。有的是来住了几天，没找到工作半夜拖着箱子跑路了，有的本来打算长住，结果把押金住满就消失了，有的一个月房租分好几次交，实在拿不出来了，就求我宽限几天，我一般都会答应，凑不整就抹掉零头。
这些年轻人也不容易，平时看着都朝气蓬勃的，一到交房租那天就低声下气。
“叔叔对不起，这个月没有钱了，遇到困难了”。
“9号才上班，到时候发了工资就给你，请你宽限几天”。
最近我还在街上遇到一个前房客，拖欠我三个月房租，我拉住他，让他还我欠的1500块钱。他说莫得办法（四川话的“没有办法”），自己父亲得了脑瘤住院花了60万，“现在吃饭的钱都没有，不然你把我送去派出所吧”。
有些年轻人心气比较高，又吃不下苦。如果不挑，住在市中心是很好找工作的，怎么会连400块钱的房租都交不起？但是他们读了几天大学放不下身段了，一般的工作还看不上，找不到活干就在房子里躺平，等到要交房租了才手忙脚乱。
我视频下有一条评论写得很好，“那些街上光鲜亮丽、潮到爆炸的男男女女可能在住撇火药房子，身上掏不出500块钱”。
我的粉丝基本上都是年轻人，他们觉得我像家里的长辈，口音听着亲切，喜欢在评论区开玩笑，吆喝要帮我找对象，对黑粉喊话让他们别欺负我。
我开了直播之后，经常有人打赏钱给我，我想这些年轻人生活这么困难，有的晚上睡网吧，都没地方洗澡，就安排了几间爱心小屋，他们需要的时候可以来我这落脚，都是撇火药房子，条件不好，但免费给人住。
住爱心小屋的95%是男生，一般都能住满，这属于做了件好事，但我内心感觉有点矛盾。
免费住进爱心小屋的人中，有些人真的遇到了困难，被骗去外省当管理，偷偷跑出来坐火车到成都，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有一个）我专程去火车站接他，还给他买了一箱泡面。他在爱心小屋里住三四天，找到活路了会自觉搬走。
但也有态度比较嚣张的，有人开口问我借钱，借500我给300，他还生气，之后我就直接拒绝了。有外卖小哥住进来，免费住了半个月，还想多住半个月，我就跟他说，爱心小屋要留给有需要的人，你找到活路了就搬出去。
繁华的CBD与堆满垃圾的撇火药
城市在这里折叠
我来成都之前在老家遂宁安居区摆地摊，做点小生意，卖花椒木耳，10块钱3件的锅碗瓢盆等等生活用品。
刚来成都的时候，我手头没资源，生意做不起来，手里压了十几套空房子，结婚15年的老婆打麻将认识新的相好跑了。我一个人把女儿抚养长大，女儿现在在浙江上班，我又变成了老光棍一个。
我自己就住春熙路旁边一套撇火药房子里，占5个房间里的2间，剩下3间住的都是年轻小伙子。
我平时的生活也很简单，有人来问就带人去看房子，和粉丝聊聊天，介绍下撇火药房子，偶尔唱唱伤心情歌。
隔一段时间我就要去出租屋里扔一下垃圾，年轻人白天工作忙，回来也懒得收拾，厕所里的卫生纸都倒出来了，苍蝇到处飞，臭得很。有时候有人退房也要自己去打扫，一般付了押金按时退房的租客会打扫干净再走，把押金住满人就消失不见的那种最闹心。
我遇到过一个女房客，平时用着昂贵的化妆品，高级的香水，电脑桌上也放着一套高档的音响设备，欠了我20天房租跑路了。她的房间是一个loft房型，有两层，我走进房间一看，简直无处落脚。
从客厅到楼梯全都是垃圾，堆满了沙发、电脑桌和地板，H&M的购物袋、冬天的被褥、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和塑料瓶，有的里面还盛满了黄色液体。按理说男生住的房间才会出现“冰红茶”，合租的人懒得出门抢厕所，就把小便拉到瓶子里。
垃圾满屋的女孩
其实不光是男孩，女孩也是这样。大城市的角落里都是这样的故事，上面那样的女房客，我们做二房东的哪个没见过？还有女生把尿拉在热水壶里，只是之前大家不知道。
我去打扫卫生的时候看到一个外卖小哥，别人都出去了，他躺在屋子没出门，我猜他就是网上说的躺平的年轻人，送一天外卖耍三天，手头上的钱用完了再去送，没什么上进心，或者曾经也有过吧。
我经常劝年轻人不要躺平，莫啃老，刚出来工作要能吃苦，公用厨房有煤气灶台，平时下了班自己做饭，既营养又卫生又节约钱，“勤俭节约，存到钱才是你最后的底气，莫要轻易挥霍生命换来的金币”。
每年住“撇火药房子”的租客都有看上眼搞对象的，今年有好几对，女租客和男租客耍朋友，问我能不能退一个房间出来，两人住一个房间，好省钱。我说，没问题啊。但其实住一起不一定能省钱，成都夏天天热，两个人住不开空调不得行，电费算起来也是一笔开销。
去年有个房客好像混得还不错。刚来的时候穷得喝不起稀饭，后来“搞金融”，赚了蛮多钱，混成了“富员外”。一开始住300块一个月的单间，后来搬到了每个月房租够原来住半年的房子。可是不久后那个人就回来了，现在还是住300块的单间。
成都这么大，我每天在城市最繁华的地段讨生活，有的撇火药单间，只要站在窗户边就能看到IFS的熊猫屁股、PRADA专卖店、3D大屏幕，但我觉得这一切都和我无关。
年轻人经常在我视频底下评论说，“我都住这种房子了，还逛什么太古里春熙路哦”。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我的心情。
熊猫屁股下面，城市中的人过着不同的生活。
图源：视觉中国
最近有位做广告设计的男粉丝帮我写了一段rap，说我唱这个肯定火，开头就是“这里是IFS熊猫屁股下面租房子的AKA撇火药”，里面有几句歌词也是我的心声：
金钱欲望名利那些虚伪的表面
现实刻骨铭心
耗费着青春来变现
有时候明明很努力
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同样住在撇火药房子里的老辈子
房价这么贵，年轻人买不起，我这个快50岁的包租公也买不起，要说对未来的生活有什么打算，每天能按时收到房租，手上的房子有人住，对我来说就是幸福。有余力的话，我期盼能谈一场黄昏恋，最好对方（的孩子）也是个女儿，这样我们就可以过两个人的小日子，不用操心给孩子买车买房了。
（除特殊标注外，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