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的老辈人常说，梅雨时节最易招惹邪祟。
光绪二十三年的谷雨刚过，城东周家宅院便闹起了蹊跷事。檐角铜铃无风自响，雕花窗棂上凝着的水珠还未滴落，便惊得檐下筑巢的紫燕扑棱棱飞远。
周家老爷周秉义缠绵病榻月余，请了七八个郎中都不见好。这日晌午，昏沉多日的老爷子突然睁开眼，枯枝似的手指死死攥住锦被，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快……快叫文远来……”
女婿陈文远踩着湿漉漉的青砖往岳丈家赶时，正撞见药铺伙计抱着红木匣子往周宅跑。匣缝里漏出几缕人参须子，被雨水泡得发胀。“陈相公且慢走，”伙计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张大爷方才又加了三钱犀角，说是吊命的方子……”话未说完，周宅后院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陈文远心头一颤，袖中握着的素娥遗物——一枚鎏金银镯子硌得掌心发疼。三年前那个雨夜，产婆从血房里端出的襁褓早已冰凉，素娥最后攥着这镯子说的“护好爹”，成了扎在他心口的倒刺。
刚过垂花门，便见姐夫张永昌在廊下煎药。紫铜吊子咕嘟作响，蒸腾的热气里，那人宝蓝绸衫上金线绣的貔貅若隐若现。“文远来得正好，”张永昌掀开药吊盖子，氤氲水汽漫过他腰间羊脂玉佩，“岳父方才还念叨你。”西厢房里艾草呛人，周老爷枯槁的手突然暴起青筋，鹰爪似的扣住陈文远手腕：“今夜……宿在东厢……”老人喉间痰音嘶嘶，浑浊眼珠死死盯着雕花窗，“莫闭户……莫闭户啊……”话音未落，窗外炸开惊雷，陈文远分明瞧见一抹水红裙角从窗棂外掠过——那滚银边的缠枝莲纹样，与素娥下葬时穿的别无二致。
子夜梆子敲过三响，陈文远和衣躺在东厢拔步床上。雨打芭蕉声里，忽听得廊下木屐轻叩青石板的脆响。他摸黑坐起时，正对上门缝外一张惨白的脸——眉间点着朱砂，鬓角簪着白兰，可不就是素娥生前的装扮！那身影忽地化作青烟，只余雕花门扇吱呀摇晃，带起阵阵阴风卷着纸灰打旋。“定是这几日累着了。”张永昌举着烛台推门进来，烛泪在宝蓝绸衫上洇开暗斑，“当年素娥妹子最爱那件水红衫子……”话说到半截，后院突然传来裂帛般的脆响。二人提着灯笼追出去，却见周老爷房内的青花梅瓶碎了一地，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出个扭曲人形，脖颈处赫然有道勒痕。
此事惊动了城南玄真观的玄真道长。老道踏进周宅那日，檐角铜铃突然齐齐坠地，摔成十八瓣青瓷。供桌上三清像无端蒙了层血雾，吓得小道士连滚带爬去禀报。“好重的怨气！”玄真道长鹤发童颜的面庞泛起青气，朱砂笔在黄符上走龙蛇。蘸着雄鸡血的墨斗线刚弹出个八卦阵，青石板缝里突然渗出黑水，腥臭扑鼻。老道拂尘一甩，三柱线香齐齐拦腰折断，香灰在地上聚成个“冤”字。当夜月隐星沉，玄真道长剑指北斗正要作法，东南院墙突然渗出血水，蜿蜒如蛇爬过青砖，渐渐汇成个三丈见方的血字。陈文远举着灯笼凑近细看，浑身血液瞬间冻结——那殷红刺目的“冤”字笔锋走势，竟与素娥生前练字的手迹一般无二。
“这宅子下头埋着东西。”玄真道长罗盘指针疯转，朱砂符纸刚贴上影壁，砖缝里突然钻出百十条红头蜈蚣。老道咬破指尖凌空画符，蜈蚣群霎时化作黑烟，“三年前可有人动过祖坟？”陈文远猛然想起素娥下葬那日，城西黄老爷带着百十号家丁围了坟地。金丝楠木棺椁入土时，黄家管事往坟头压了块泰山石，说是镇风水。待众人冒雨赶到祖坟，但见棺椁歪斜在泥水里，坟头石块裂成两半，露出里头密密麻麻的符咒。“好个镇魂术！”玄真道长剑尖挑起石块下的黄符，朱砂写就的生辰八字让陈文远眼前发黑——正是素娥的命数。老道冷笑：“将新丧魂魄封在至亲坟茔，借血脉怨气养尸，这是要断子绝孙的毒计！”
张永昌闻言踉跄后退，腰间玉佩撞在石桌上叮当作响。玄真道长眼疾手快扯过玉佩，对着月光细看——羊脂玉内里透出个暗刻的“黄”字，边缘还沾着星点朱砂。“三年前黄老爷扩建别院，”陈文远突然想起旧事，“是姐夫牵线买的周家荒地。”话音未落，张永昌扑通跪地，宝蓝绸衫沾满泥浆：“那日黄家送来千两白银，说只要在素娥棺椁入土时……时在坟旁埋个玉匣……”
是夜乌云蔽月，三人换上夜行衣潜入黄府。绕过九曲回廊，东跨院里赫然立着座三层小楼。飞檐上七只青铜睚眦眼冒绿光，檐角铜铃里塞着符纸，夜风一吹便发出鬼哭似的呜咽。玄真道长以柳叶沾无根水开天眼，惊见楼内黑气凝成九道锁链，尽头拴着个红衣女子。“锁魂楼！”老道倒吸冷气，“七煞方位镇冤魂，黄家这是要炼阴兵啊！”破门刹那阴风扑面，陈文远踩到个硬物，拾起竟是素娥陪嫁的鎏金银镯。镯身缠着几根雪白狐毛，在月光下泛着诡异蓝光。藏书阁暗格里翻出本《苗疆巫蛊录》，泛黄书页间飘落张婚书——四十年前黄老爷之父与周家小姐的婚约，末尾朱砂批注“负心者断子绝孙”，落款处印着周家祖传的牡丹纹章。
二楼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众人冲上楼梯，菱花窗外月光如练，照在个九尾妖狐身上。那畜生尾尖系着素娥的银镯，碧绿眼瞳映出陈文远惊恐的脸。妖狐张口吐出团黑雾，雾中浮现素娥面容：“文远，他们把我困在画里……”玄真道长甩出八卦镜，镜光化作银索捆住妖狐。孽畜嘶吼着现出原形，竟是只通体雪白的九尾狐，左耳缺了半块，露出森森白骨。老道桃木剑刚要刺下，妖狐突然化作素娥模样，眼角淌下血泪：“当年产房那把锁，可是张永昌亲手落的啊！”陈文远如遭雷击。三年前的雨夜忽然清晰起来——张永昌捧着药碗劝他歇息，宝蓝绸衫袖口沾着星点朱砂。产房里突然传来落锁声，等他砸开门时，素娥身下的血已经浸透床褥……
妖狐趁机挣脱束缚，利爪直取玄真道长咽喉。老道咬破舌尖喷出精血，桃木剑霎时红光暴涨。但见剑影如织雷光闪动，九条狐尾应声而断。最后一剑刺入妖狐心口时，畜生竟又化作素娥模样，指尖轻轻拂过陈文远面颊：“牡丹花开时……”话音未落便化作青烟，唯留银镯滚烫似火。五更鼓响时，黄府地窖押出个蓬头垢面的女子。那疯子腕上银镯与素娥的正好成对，口中反复念着：“七月十五，牡丹泣血……”玄真道长以符水泼面，女子突然清醒：“我是周家表小姐！黄老贼为破诅咒，把我炼成生桩埋在锁魂楼下……”
话未说完，黄老爷带着打手围住院落。老道冷笑挥袖，九张雷符凌空结成天罡阵。惊雷劈中锁魂楼时，万千冤魂呼啸而出，黄老爷在火光中化作焦炭，怀中掉出本泛黄的账簿——上面记着二十年来与张永昌勾结的罪证。三载寒暑转眼过。清明细雨里，陈文远高中举人归乡。素娥坟前牡丹开得正好，并蒂双花沾着晨露，像极了新嫁娘鬓角的珠花。庆功宴上那位神秘相士又来讨酒，捋须笑道：“周家祖坟东南三里，有株枯木逢了春。”
众人打着灯笼寻去，但见虬结老树绽新蕊，并蒂花开十八朵。有人瞧见月下两道影子绕树起舞，一红一白，腕上银镯叮咚作响。自此青石巷多了条规矩：待字姑娘出阁前，都要往牡丹丛里系条红绸——说是月老座下的花娘子，最见不得负心人。每逢梅雨时节，仍有老者指着周家老宅的雕花窗，说起那夜铜铃乱响时，隐约可见两道身影倚窗对望，水红衫子与宝蓝绸衣被雨水浸透，化作青石板上两道洗不去的暗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