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沙发底下。”我临走前对他说，声音有点哑。
1978年的冬天冷得刺骨，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雪没过脚踝，冻得人走路都打滑。我站在县重点高中的教室里，手脚冰凉，身上穿着两层单衣，冻得直哆嗦。同桌刘大壮瞅了我一眼，皱着眉头问：“林子，你咋不穿棉袄？”
“去年那件穿不上了，袖子短得胳膊都伸不进去。”我低头笑了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没事，冻不死。”
他盯着我半天，没说话，叹了口气。
那时候，我是从我们村第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人，全村人都说我有本事，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本事”是用多少苦拼来的。
我们家在山脚下，离县城八十多里路。每天早上，村里人赶集都得天不亮就出发。高中离家远，我只能住校，每个周末步行回家，背一大包煎饼和咸菜再返校。
母亲每次都起早推磨、烙饼，双手冻得红肿，磨推一圈就喘一口气。家里人口多，弟弟妹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煎饼不到几天就吃光。母亲常说：“林子多吃点，读书累。弟弟妹妹能扛得住。”可我知道，她说得轻松，心里比谁都清楚，家里一点吃的都来之不易。
那年冬天冷得不行，我的棉袄是五年前穿小了大哥的，袖子已经露出了手腕，肘子那里破了洞，风一吹，冷风直往里钻。母亲说等明年攒了钱，给我买件新的，可我知道，那不过是哄我的话。
我就穿着单衣加帆布褂子，每天在寒风中跑着去教室，冻得牙齿打架。课上，我的手都不敢离开书本，怕冷得写不出字来。
同桌刘大壮家比我稍微好一点。他家有三个姐姐，父母不舍得吃喝，所有好东西都留给他。冬天，他穿着一件新棉袄，母亲用厚棉布缝的，袖口还绣了几朵小花。当时我看着心里羡慕得不行，但嘴上从来没说过。
直到那天晚上，我实在扛不住了。感冒发了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直说胡话。同桌听见，赶紧从上铺跳下来，给我倒了杯热水，又翻箱倒柜找出了几片退烧药。
那药是他母亲给他备着的。他把药往我嘴里一塞，又用自己的被子盖在我身上。我躺在被窝里，鼻子酸得不行。
第二天一早，他从包里拿出一件崭新的棉袄，塞到我怀里：“林子，你先穿这个吧！这棉袄是我妈给我做的，我身上还有一件旧的，凑合着能过。”
我死活不肯接：“大壮，这哪行？这是你妈给你做的新衣服，我咋能穿？”
他皱着眉头，把棉袄往我怀里一塞：“你别废话了！要是再冻病了，考不上大学，回头你妈还不得骂死我！”
我看着棉袄上的细密针脚，眼睛一下子就湿了。棉袄穿在身上，暖和得让我想哭。
高考结束后，我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他成绩一般，没考上，回家帮父亲干农活。临走那天，我们站在校门口，说了很多话。他拍拍我的肩膀：“林子，好好念书，将来出息了，我去省城投奔你。”我点点头，说：“大壮，这棉袄我一定还你。”他说：“等你当了大官，再还不迟。”
大学那几年，我一边读书一边打工，家里弟弟妹妹的学费全靠我和父母攒的钱。为了省钱，我吃过最便宜的馒头，穿过最旧的衣服，可那件棉袄我一直留着。每次看到它，我就会想起大壮。
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在一家建筑设计院做工程师，后来又成了项目经理。日子慢慢好过了，我的妻子是省城人，家境不错，对我一心一意，还帮着接济老家的父母。
可在我最光鲜的时候，我却再也没能联系上大壮。他家的地址换了，信也寄不出去。后来听人说，他和父亲承包了鱼塘，但日子过得不怎么样。
时间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去年秋天，我打听到了他的下落，决定去找他。
那天，我开着车，带着妻子，辗转几个小时，到了一个小村子。鱼塘边有几间破旧的砖瓦房，门口晾着打满补丁的衣服。我敲了敲门，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出来了。
“林子？”他愣了几秒，大声叫起来，“是你？！”
他比我想象中还要苍老，脸上满是皱纹，手上的老茧像树皮一样厚。看到他那一刻，我心里不是滋味。
我们坐在屋里，他端出一碗热茶，拉着我的手说：“林子，你还记得我呀！我这几年老想着你，怕你嫌弃我混得不好，都不好意思联系你！”
我听着心里发酸，忙说：“大壮，你这话说得，我怎么可能嫌弃你？没有你，我当年可能连大学都考不上！”
他摆摆手，满脸笑意：“嗨，那点小事，你还记着呢。”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说起了高中时的事。他说这些年养鱼不容易，鱼塘亏了不少钱，还欠了债。家里条件不好，儿子没考上大学，现在出去打工了。
临走的时候，他非要让我们吃饭，硬从鱼塘里捞了两条鱼，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空手走。
我拿着那条鱼，心里五味杂陈。
车子开动前，我对他说：“大壮，等会儿看看沙发底下。”
车开远了，我透过后视镜，看着他站在门口，冲我挥手，脸上挂着笑。
回到家没多久，他给我打了电话，声音有点哽咽：“林子，你留了啥东西在沙发底下？这钱我不能收！”
我笑着说：“大壮，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嫂子和孩子的。你要是不收，下次我还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他叹了口气，说：“林子，你这人啊，还是这么倔。”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摸着那件棉袄的照片，心里一阵阵发热。
人生这条路，谁都少不了遇到点难处。可只要有人拉你一把，哪怕是一件旧棉袄，也能让人记一辈子。
后来，我经常带着家人去他家钓鱼、聊天，像回到了小时候。他总说：“林子，你这人心眼太实，没当官真是可惜了！”
我笑着说：“大壮，要不是你那件棉袄，我哪来的今天？”
做人不能忘本。那件棉袄虽然旧了，但它的温暖，却让我记了一辈子。
“你看看沙发底下。”我临走前对他说，声音有点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