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骗子》，[美]托拜厄斯·沃尔夫著，孙仲旭译，收录于《北美殉道者花园》，译林出版社，2016年10月)

玛格丽特在《骗子》里是一个要强的角色。这个角色作为妻子还是作为母亲，她在家里都占据着一个强势的主导。相比之下，父亲则以软弱的形象存留在詹姆斯的记忆里。可这个家的四个孩子，唯有詹姆斯和父亲最亲近，从个人气质上来说，詹姆斯先天柔弱的心力和父亲同出一源，他们有着“共同的恐惧感”。

恐惧感体现于父亲的怕事，这让他的一生格外谨慎。由于同丈夫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玛格丽特不怕事，做起事来干练、利落、风风火火，甚至无所顾忌。

詹姆斯至今还记得，父亲生前，他们一家去优胜美地国家公园游玩时，遇见熊的那天夜里的事。这段记忆极为重要，其中的每个细节詹姆斯都如数家珍，历历在目般表述的情真意切。那天夜里的熊，只有詹姆斯和父亲真正感到了害怕，那就是父亲和最小的儿子之间长久的拘谨感得以消除的时机。父亲在这个家终于有了一个同盟，詹姆斯对父亲也有了不同于以往的理解。

在理解的角度上重新观察父亲，得到的认识绝然不会像哥哥迈克尔以及两个姐姐那样冷漠。这三个孩子欣赏母亲朝熊扔石头的英勇行为，而对父亲害怕的让大家保持镇静冷眼相待。其实，在父亲的世界里，不会有一头可憎的熊，那个世界，只有鸟语花香。熊，会出现在母亲的世界。在玛格丽特和丈夫之间的问题里，具体的差异性表现在玛格丽特是面对黑暗时会点燃蜡烛的人，丈夫则是个咒骂黑暗的人。这让他们实现了性格上完美的互补，有效的规避了玛格丽特的急性子会给家庭带来的恶果。

性格上的互补没有什么刻意的指向，玛格丽特急躁，丈夫安静，前者的激进往往被后者的耐性反噬，不会向外寻找释放多余精力的突破口时，便向内开启了经年累月的絮叨。玛格丽特鼓励丈夫找项活动，参加团体。丈夫不肯，玛格丽特也不便独自出门，把丈夫丢在家里。这才是他们很少社交活动的原因。这个原因无碍正常的生活，他们还是有几个朋友，几个除了在玛格丽特家里，“从来不会在别的地方碰面”的朋友。

父亲只有在这几个朋友面前，才会表现的很随意。他给他们调制自己独创的鸡尾酒，还给这些酒起了别致的名字。父亲给朋友们讲又长又复杂的故事，会指出朋友们所讲的故事里其中的寓意。可以这么说，父亲在世时，玛格丽特家里的客厅环绕着一派宽松、安祥的氛围，它给了詹姆斯观察父亲更开阔的角度，一种重塑中的成长也与詹姆斯的认知紧密相伴。

喜欢说双关语，詹姆斯这方面的本领仅次于父亲。家里只有玛格丽特听不懂，她平时只读除了书本以外的东西，这让她不喜欢那些绕来绕去，需要开动脑筋才能心领神会的言谈。如此，玛格丽特和詹姆斯之间的关系长期处于紧张的状态下，丈夫身故后也未得到缓解。

这种母子间的紧张状态在《骗子》里有若干示例，它们统统可以归纳为母亲对儿子的不信任。在对詹姆斯的不信任里，玛格丽特迫切地实施一种强势的主动，顾不上掩饰内心的厌恶。头脑简单的玛格丽特有着简单的认识，主张生活中的一切真实、可信。这是同生活搏斗了一辈子的玛格丽特不变的信念。丈夫死后，这个信念受到了挑战，它来自詹姆斯，来自这个没有了父亲，变得爱撒谎的孩子。

詹姆斯的撒谎令这对母子疏远，加上对儿子的不信任，詹姆斯自然就成为母亲眼里的骗子。詹姆斯把同样的谎言说了好几年，在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后，他告诉不同的人，母亲身染重病。那些人都相信了詹姆斯的故事，其中有人还好心的施以援手，前来相助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把儿子说谎看成了要紧的事，那是一种病态，一种必须根除的顽疾。只有墨菲医生提出了有趣的看法。詹姆斯不偷、不打人、不顶嘴，作为母亲，就够得上该向生活表示感恩。詹姆斯能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他好几年只说同样的谎话，正是对自己负责的成长意识在约束着他的行为。那么，这样的谎话就是善意的。

一生都躁进的玛格丽特不明白谎话为何还分善意和恶意。这个进入老年，还在以顶风疾行的步态迈着小碎步的女人依旧没有多少耐心，她一味的担心着詹姆斯长大了撒谎更拿手了怎么办？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在于没人能消除玛格丽特的担心。玛格丽特的丈夫用自己的软弱所独具的耐性安放着妻子的激进，他同生活妥协了一生，也把妻子性格中急躁的一面牵制了一生。他一生的功绩就在于让自己一家得享平安。他死了，詹姆斯顶上了父亲的位置。总要有人留住平安，即使编造和事实不符的故事，总是家人间守望相助的方式。

这就是《骗子》一文围绕“双关语”的概念设计出的主题。明面上以儿子撒谎引出母子间疏远、紧张的关系，牵动出母亲对儿子未来的担心这一无解之问，辅以回忆父亲生前的往事，勾勒出儿子继承了父亲心性的成长意识。只是儿子做的不小心，让母亲知晓了他的谎言。母亲不理解儿子的用心，年仅十六岁，还在成长中的儿子也不知道如何向母亲解释他已然具有了父亲为家人着想的心性。《骗子》的暗意义即在玛格丽特和詹姆斯这对母子关系紧张的故事张力下，舒展开对亲情这一古老题材新的突破。突破的是技巧，不变的是真诚。

真诚给《骗子》注入厚重的底蕴，编造故事不仅仅是对亲情的重视，人生路上处处需要故事的慰藉。玛格丽特担心儿子长大了撒谎更拿手了，那是她厌恶看见的儿子的未来。可那个未来在詹姆斯的主动创造下已经显现，不管玛格丽特信还是不信，它无限地拓宽了詹姆斯的成长意识。

尊重母亲的要求，詹姆斯去洛杉矶，他哥哥迈克尔那里住上一两星期。迈克尔在洛杉矶做义工，帮助出走儿童。玛格丽特希望詹姆斯能更多地跳出自己，更多地考虑考虑别人。这趟洛杉矶之旅，是母亲对詹姆斯的期望，在帮助别人中把关注点放在现实的人生上来。

玛格丽特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头脑简单的她不会懂得，现实的人生离不开故事的慰藉，如此，人生才有停留，有休憩，有温暖，它们是避风港，让人生在某一时刻的昏暗转向明亮。

詹姆斯不等长大就会撒谎更拿手了。在去洛杉矶的大巴上，他给一车的乘客讲了一个他编造的故事。他又在撒谎，又在凭借谎言支撑他那生性柔弱的心力。心力柔弱，意志刚强。那就是詹姆斯，说着善意的谎言，在大巴车于半道上抛锚后，车窗外下着大雨的时刻，“用一种想必古老而神圣的语言唱起来时”，一个有温度的故事慰藉了凄风苦雨的人生。

2024.8.21

——文中图片均为网络配图，与正文内容无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