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军:《中国古代小说的精神世界》

古代小说研究 2023-12-25 07:05:41

《中国古代小说的精神世界》,李明军著,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23年10月版。

内容简介

该书选择不同历史时期具有代表性的古代小说名作如《搜神记》《世说新语》《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聊斋志异》《红楼梦》《儒林外史》等,阐释其艺术成就和文化内涵,并从不同的视角,探讨其对今人的启示,如神话中对世界和人类起源的思考,志人小说中的人生态度,志怪小说对另外世界的想象,唐宋传奇中的人生梦幻和感慨,《三国演义》的历史观,《水浒传》的江湖世界,《西游记》的心路历程和人生寓言,《金瓶梅》对社会的批判和对欲望的反思,《红楼梦》的爱情观和人生感悟,《儒林外史》的文化反思和人格理想等。

这些古代小说名作描绘了广阔的社会生活画卷,成功营造了一个个小说世界,真实、形象而深刻地折射了当时的社会文化思潮。作为人生理想的最佳载体,小说编著者将自己的人生梦幻和思考感悟通过小说这一虚拟世界加以形象展示。

该书既有学术性、知识性,又有趣味性,适合古代小说研究者和对古代小说名著感兴趣的读者阅读。

目  录

第一章 神话: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盘古、盘瓠与不可言说的“道”      女娲形象与图腾、生育崇拜      “天裂”与“补天”的各种阐释      从神话到历史的后羿      嫦娥、蟾蜍与长生      西王母、不死药与汉武故事

第二章 《搜神记》:发明神道之不诬

神仙的世界和要素

仙凡恋故事的类型和衍变

鬼故事的文化内涵

人鬼恋与复生故事

从地府到地狱的衍变

物老成精观念与精怪故事

狐崇拜与狐妖故事的文化隐喻

传说故事中的现实伦理

毛衣女故事的民俗意义和文化内涵

第三章 《世说新语》:乱世风流乱世情

乱世中的颓废与觉醒

药物五石散的文化功效

饮酒中的任诞和娱情

啸中的壮怀与隐忧

容止中的人格风度

清谈中的辩才展示与玄理思考

乱世中的生命体悟与人伦情感

雅量的内涵与意义

放达世风中的贤媛和妒妇

第四章 唐传奇: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魏晋风度之余音与唐传奇

《古镜记》中的天命观与六朝志怪遗风

《补江总白猿传》与白猿故事的流变

《柳毅传》中的士人理想与现实讽喻

爱情传奇中的功名与情欲

写梦传奇中的人生反思与政治批判

剑侠与侠义精神的蜕变

遇仙小说的世俗化

《定婚店》与命定观念

第五章 《三国演义》:是非成败转头空

天下分合规律的探讨与伦理政治观

人才笼络与择主而事

智谋的层次与形象展示

正统观与道德悲剧

历史叙事中的梦和空

天数和天道的矛盾

人性的弱点与悲剧

历史演义小说的典范

历史人物形象画廊

第六章 《水浒传》:不如山林聚义长

《水浒传》的未解之谜

主旨理解中的歧异

江湖世界、市井理想和文人情怀

宋江形象的复杂性

招安悲剧的反思

林冲的隐忍与情怀

快意恩仇与市井人生理想

李逵的“天真”与残暴及其反社会人格

女性形象描写中的男性心理变异

鲁智深的慈悲情怀与侠义精神

燕青形象的独特意义与文人隐逸思想

《水浒传》的艺术与影响

第七章 《西游记》:灵山只在汝心头

从历史到玄幻的演化

《西游记》的作者之谜

主旨阐释的多种可能性

三教合一下的“心”意象与“心学”

孙悟空与自由的寓言

神仙描写的世俗化

菩提祖师的神秘性与复杂意蕴

人间女性描写中的儒家伦理

集大成的妖魔描写及其现实讽喻意义

女妖的文化隐喻

牛魔王家族和龙王家族的结构意义

诙谐与奇幻之美

物、人、神合一的形象及其文化意蕴

游戏笔墨和讽刺手法

《西游记》中的玄机与解读空间

第八章 《金瓶梅》:银屏金屋梦魂中

成书、传播与作者之谜

两种版本的差异

《金瓶梅》的故事和读法

“恶之花”潘金莲形象的深层意蕴

西门庆发迹史的社会政治批判意义

李瓶儿和庞春梅形象中的欲望和反思

对纵欲主义的批判

官场、儒林描写中的道德批判

冷、热意象的主旨表达意义

“笑书”《金瓶梅》

世情描写的典范意义

谶言、物象与曲词穿插的作用和意义

对《金瓶梅》认识的深化

第九章 《聊斋志异》:料应厌作人间语

料应厌作人间语

鬼故事中的情怀寄托和隐喻

花妖故事中的寄托与爱情婚姻反思

动物精怪故事中的生态伦理和因果观念

狐妖故事的新变与人狐恋的文化意蕴

神仙的叙事功用和仙凡恋的深层意义

狂生和痴男的文化内涵

知己情结与知己之爱

婚恋故事的男性中心意识

乡村文人的白日梦

科举功名反思的局限性

深刻尖锐的社会政治批判

《聊斋志异》的传播和评价

第十章 《儒林外史》:功名富贵无凭据

对势利之风、功名富贵观念和八股科举的批判

对文人出路的思考和人格理想的探索

“文行出处”与“礼乐兵农”救世思想

“一代文人有厄”与对文运的哀挽

非读书人形象的作用和意义

女性形象的复杂意义

独特的沈琼枝形象

独具特色的结构艺术

叙事艺术的新变

真正的讽刺之书

第十一章 《红楼梦》(上):枉入红尘若许年

百年未解之谜

“旧红学”与“新红学”

曹家的家世

两套版本系统

石与玉的象征意蕴

“大旨谈情”与情欲之辨

“使闺阁昭传”的深层意义

第十二章 《红楼梦》(下):沉酣一梦终须醒

梦的审美效果与主旨表达意义

悲凉之雾笼罩下的个体悲剧

“盛筵必散”的家庭社会悲剧

一僧一道与“万境归空”

说不尽的世情

谶言与预叙

诗词穿插与诗化叙事

象征性意象的运用

贾雨村形象的意义

后四十回的作用与问题  参考文献  索引  后记

后  记

想了想,还是写一篇后记。

《古典小说名著解读》

之所以写后记,是因为在讲古代小说时,学生问了不少问题,有的问题我在微博等网络平台上给以回答,日积月累,竟有十几万字。我想在后记中就学生问得比较多的问题谈谈我的想法。    古代小说多写爱情,年轻人也比较关注爱情婚姻问题,所以学生问得最多的是爱情问题。婚姻对社会来说很重要,因为有婚姻才有家庭,而家庭是社会的细胞。    但对个体来说,如果爱情和婚姻无法合一(在很多情况下爱情和婚姻是分离的),那么爱情可能比婚姻更重要。在很多人看来,爱情显得虚幻,不能带来实际的东西如荣华富贵,没有爱情也可以生活。

但正如一部电影中的台词所说:“所有你觉得重要的东西都不重要,所有你觉得不重要的都重要。”你觉得可有可无的东西,可能是你庸碌人生中的一丝光亮,比如爱情。人生中有的东西有意义但没意思,有的东西有意思但没有意义,人生中有意义且有意思、让人快乐的可能只有爱情。

爱情中融汇了人生一切美好的东西,包含着很多美德。爱情是无私的关爱,这是“仁”;可以为所爱做出任何牺牲,这是“义”;发自内心,这是“信”和“诚”;心意相通、灵魂共鸣,这是“忠”和“恕”。

爱情中包含着哲学。柏拉图的《理想国》中,阿伽松认为爱是所有品德的推动力,是一切正义的源泉。苏格拉底认为爱是对美与善的追求。

《理想国》

黑格尔认为爱情是一个辩证过程,相爱者通过否定自我重新获得了自己,通过献身于对方而在更深的意义上意识到了自我的存在,这是一个否定之否定、先异化再消除异化的过程。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反复歌咏爱情。

爱情被视为幸福的重要源泉。英国哲学家罗素说,对爱的渴望是其人生的三个支撑点之一。明朝戏剧家汤显祖说,有了真情,可以“生死死生”;有了真情,可以悟道。明清文人大力张扬情,认为情是维持世界的力量,没有情早已天崩地裂。

他们的说法也未必是夸大。如《红楼梦》所写,爱情可以作为人生的精神寄托。爱情当然不是万能灵药,但爱情的荒芜是很多社会问题的根源。爱情会让人向善,没有爱情,世界就会充满戾气。没有爱情,丧失了爱的能力,人就会用其他东西填补,比如权势地位、名望虚荣和贪欲。    值得注意的是,古代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极少谈爱情,只谈婚姻,而谈婚姻的时候又只谈责任义务;中国古代文学中所描写的男女之情也大都不是爱情,更多的是情欲。

今天很多人把七夕当作情人节是有问题的,因为牛郎织女的故事中并没有爱情因素。将七夕当作情人节也是不得已的,因为中国古代确实没有几个像样的爱情故事。古代小说、戏剧中的情爱故事总与世俗欲望纠缠。    唐朝的爱情传奇很有代表性,《霍小玉传》《李娃传》《莺莺传》等小说中所写的根本不是爱情,而是情欲,而这些爱情传奇对后世的情爱故事影响很大。《长生殿》的作者洪昇说:“情之所钟,在帝王家罕有。”

从《长恨歌》到《长生殿》,李杨的帝妃之爱被演绎成千古绝唱。但无论如何净化,李杨之间只有权力与性的交换。汉宫秋月、钗盒情缘,都是后世文人的想象。

邮票《长生殿》

值得玩味的是,中国的月下老人系红绳的故事与丘比特之箭射中两颗心的故事有很大不同,月下老人系红绳强调的是姻缘而非爱情,系在脚脖子上的红绳子很容易解开,即使在脚脖上留下一线勒痕,很快也就消失,这其实隐喻了中国人的爱情婚姻观。

中国也并非没有真正的爱情故事。真正的爱情是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明朝的一篇文言小说《心坚金石传》就是这种爱情理念的形象化,再如一首民歌《我侬词》中所唱的“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

到明末清初,一些小说、戏剧才开始探讨爱情的本质,无论是才子佳人小说,还是《聊斋志异》中的情爱故事,都强调爱情中的知己因素,但对知己的内涵理解得又比较肤浅。到了《红楼梦》,对爱情的意义和本质、对知己的内涵才有比较深刻的理解。

《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也未必是理想化的爱情,特别是小说后四十回中对宝黛爱情的处理是有问题的,但这部小说将爱情描写为前世有约、今生知己、三观相合还是比较深刻的。“三观”相合说起来简单,实际上不是一般的难。现代社会离婚率之所以高,之所以有那么多夫妻同床异梦,主要是因为人生观念不合。

红楼梦剪纸

到底什么是爱情,很难说得清。小说《第二次握手》中有句话曾被传为警句:“一个人的爱情只有一次,只能有一次,也只应该有一次。”有人有无数段情,却没有一段是真情;有人邂逅,一生真情不渝。

《红楼梦》中的木石前盟是寓言,但现实中确有一见即似曾相识的故事。宝黛前生相识,今生再遇,互为知己,最后没有成就姻缘,确实让人慨叹,如歌中所唱:“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但爱常常是没有理由的,说不清楚的。为什么爱?不需要回答,也无法回答,正如美国女诗人艾米丽·狄金森在诗歌《我为什么爱你,先生》所咏叹的。金人元好问在《摸鱼儿·雁丘词》开头问:“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记得深秋的一天晨跑,看到路边杂木丛中的一棵小草,在寒风中孤零零开着小花,想到了《红楼梦》中的绛珠仙草。神瑛侍者看绛珠仙草那么柔弱,心生怜意,就想给它浇水,爱护它。绛珠仙草转世的林黛玉那么孤零零,那么病弱,那么敏感,心胸那么小甚至有点尖酸,但贾宝玉就是爱她。

爱一个人,会不管对方相貌多么平常甚至丑,不管对方多么平庸,不管对方有什么缺陷,无缘由地就是爱他(她)。爱是一种怜,就像看见路边杂木中的这棵小草,不由心生怜爱,感觉我不爱它还有谁爱它?

爱情也不需要什么平等,像舒婷诗《致橡树》中的橡树和木棉树,它们更像战友,不是爱情。现实中的所谓爱情总挟带很多东西,如金钱、门第、权势、名誉等。

《歌德谈话录》

歌德说:“爱情如果不是生根于对社会共同的信心与事业的志趣上,那是浮萍的爱,极易随风扬去。而单独靠感情冲动所造成的爱,则像是建筑于泥沙上面的塔一样,总是要倒塌下来的。”

在现实中,有很多人为了实际的利和虚幻的名维持名存实亡的婚姻,有很多人用对权力财富虚荣的追求来弥补生命的缺憾,或者在喧嚣浮华中用纵欲狂欢来消解深入骨髓的孤独寂寞,这是真正的悲剧。

一次到杭州,晚上看“宋城千古情”表演,第二天下暴雨,外面电闪雷鸣,很像“宋城千古情”表演中的金山寺场景。据说杭州很久没下这么大的雨了。现实中有很多类似白蛇许仙的悲情故事。而断桥飘雪,意境优美感伤,与西湖的调子很搭。

雷峰塔倒了,现代人又重建了,很有象征意味。如今阻断现代白蛇许仙爱情的是精神观念的雷峰塔。记得一个深冬的傍晚,我站在街头,看着车水马龙,却觉得整个城市异常空旷。路灯亮了,街道边歌厅的霓虹灯开始闪烁。

《文统与政统之间:康雍乾时期的文化政策和文学精神》

风起了,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牌下,一对情侣在瑟瑟寒风中拥抱着取暖,看了竟有一丝感动,城市中这样充满温情的拥抱很少见到了。    讲神话、志怪小说、唐传奇、《红楼梦》等,涉及世界源头、生命本原、长生不死、死后世界、人生价值等,学生问得比较多的还有人生意义问题,实际上人生意义和生死问题是紧密相关的。

古今中外无数哲人思考人生意义。人生如花开花落,花开花落有什么意义?但人生又需要意义的支撑。关于人生意义,有血脉传承、精神超越、不朽追求等说法。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在时间之流中,一切都会化为烟尘,即使是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也属芸芸众生。身后是非谁管得,历史上应该有很多蔡伯喈一样的故事,青史上留下的只是一个名字。

《红楼梦》对人生的感悟是消极的,但又是有几分道理的。如《好了歌》所说,只要一想到或面对死亡,现实中追求的一切,包括功名富贵、娇妻儿女、钩心斗角、耀武扬威等等,都显得虚幻,追求这些东西很累,因为不知道追求这些东西的意义,会很迷茫。如海德格尔所说,只要想到死亡只能一个人独立面对,就会认识到个体的重要,反思生活就会发现很多事情是无意义的。    孔子有一句很有名的话:“未知生,焉知死?”实际上对死亡的思考很重要,因为死生问题关系到人生价值和终极意义。    死亡被认为是可悲、可怕的。我读《苏轼传》,读到苏轼病死常州一段,放下书,感慨不已。一个人无论多么旷达,仍然会为死亡而悲伤。即使圣人孔子,也会为弟子之死悲伤不已。

《苏轼传》

达观如庄子,可以鼓盆而歌,宣扬齐物气化之说,但他不愿做牺牛神龟而宁愿曳尾于污泥之中保全生命,可以看出他对死亡的畏惧和伤感。

无论是古代中国哲学所说的方死方生,还是西方哲学所说的向死而生,都对死亡充满了无可奈何。龙牙禅师感叹说:“此身一往知何处?三界茫茫愁杀人。”庄子说:“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也正因为对死亡的无知,人们才做出好多令人费解之事,比如买高价墓地,上坟烧纸钱。人的死亡是精神和肉体与草木同腐,应该将一抔骨灰撒入大海山林,回归自然,在心里纪念即可。万物都有成、住、坏、空,死亡是无法避免的。

《根本说一切有部毗那耶》中说“有命咸归死”。生是偶然,死是必然。唐朝王梵志有诗:“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庄子》中说:“生为附赘悬疣,死为决𤴯溃痈。”

庄子大讲死亡之乐,死亡绝对不可乐,但对死亡过于畏惧也大可不必。据说上古时代的人死、病不分,将病当小死,将死当大病。《庄子》中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庄子集解》

《孔子家语》中记载孔子和学生子贡的一段对话,子贡问孔子怎样才能够“息”,一个人要学习事君孝亲养家交友,太累了。孔子说人只要活着就要做事,没有“息”的时候。子贡说躬耕田园总可以吧。孔子说躬耕也很累。子贡问:“然则赐将无所息者也?”孔子说:“自望其广,则睪如也;视其高,则填如也;察其从,则隔如也。此其所以息也矣。”

也就是说,人只有死了,才可以休息。子贡感叹说:“大哉乎死也!君子息焉,小人休焉。大哉乎死也!”清朝学者洪亮吉在一首回忆亡友的诗中说:“劳劳生计本无涯,生倘多愁死亦佳。”这句诗令人震动。杜牧在一首诗中说:“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论语》中记载孔子骂原壤“老而不死是为贼”,这是孔子气愤时说的话,但人如到了一定年龄,仍不知天命,仍争权夺利,损人害人,真的不如死了。正因为有死亡,人们才会珍惜人生,珍惜生命。

据说明朝康海在北邙山麓建了一座园亭,开门就能看到坟墓,有人问他:“日对此景,令人何以为乐?”他回答:“日对此景,乃令人不敢不乐。”造物不仁,使人对死亡充满恐惧,造物又很仁慈,用死亡时刻提醒人,劝人及时行乐。人生百年三万六千日,即使天天都快乐,时间也有限。    生命至关重要,没有了生命,一切都失去了依托。明末清初思想家王夫之就认为君子保全个体生命第一重要,个体生命在,道统道义就有存续的希望。

英国作家雪莱说:“帝国的盛衰更迭,王朝的土崩瓦解,以及扶持帝国王朝的高见宏论,同生命相比,何者为重?我们所居住的星球的旋转,连同构成它的种种要素的运作,同生命相比,算得了什么?”

《雪莱散文》

生命之所以珍贵,并不是因为生命只有一次且很短暂,而是因为可以用这短暂的人生追求有意义的让人快乐的事。

中国古代文化中反复强调长寿,将长寿作为“五福”之首。但比起长寿,快乐更重要。王国维说,人生在痛苦和倦厌之间摇摆,所以总是烦恼的。实际上人是可以快乐的,而快乐与否虽与物质条件有关,但关键还在于内心。

清朝的李渔说:“乐不在外而在心,心以为乐,则是境皆乐;心以为苦,则无境不苦。”值得注意的是,宋朝之后的理学家喜欢谈“乐”。程颢有一首诗:“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程颢、程颐兄弟受学于周敦颐,周敦颐让他们思考颜回之乐。贫贱不可乐,但颜回超越了贫贱富贵,知道人生中有比富贵更重要的东西,就不会为贫贱或富贵而身心失衡,就会获得一种内心自足的持久的快乐。

《明清时期通俗小说的情感叙事研究》

汉朝的杨恽说:“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晋朝的张翰说“人生贵得适志”。如果富贵不能带来快乐,那么富贵就没有意义。程颐认为,只要是君子,都会很快乐,不快乐的就不是君子。

对于快乐,各人有各人的理解体验,常常是可意会而不可言说的,如王阳明所说,他“有不可言的乐”。快乐又是共通的,那就是平常平淡,不以物累心,如《中庸》所说:“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很多人不快乐,归根到底是因为将欲望的满足作为人生追求,永远不知足。《佛遗教经》中说:“不知足者虽富而贫,知足之人虽贫而富。不知足者常为五欲所牵,为知足者之所怜悯。”

为欲望所驱使,会活得很累。《菜根谭》中说:“人生只因欲字所累,便如马如牛,听人羁络;为鹰为犬,任物鞭笞。若果一念清明,淡然无欲,天地也不能转动我,鬼神也不能役使我,况一切区区事物乎?”

人不可能无欲,但可以适度克制欲望。如伊壁鸠鲁所说,应该消除不自然的非必要的欲望。奥诺安达集市中心的石碑上刻了几句话:“超过自然之财富,其无用犹如溢出容器之水。”

叔本华说:“财富就像海水,饮得越多,渴得越厉害;名望实际上也是如此。”罗斯金说,世上四分之三的欲求都是不切实际的。在现代社会中,除了原本的欲望,人们不断产生新的欲望,增加不必要的需求。

大多数哲学和宗教都强调禁欲或节欲。欲如尘土污染人心,如绳索束缚人身,如大海深广难测使人沉没,故称“欲尘”“欲缚”“欲海”。

《禁忌与放纵:明清艳情小说文化研究》

明朝大德高僧袾宏禅师有一篇《七笔勾》,就是把俗世追求的五色金章、鱼水夫妻、贵子兰孙、富贵功名、家舍田园、盖世文章、风月情怀一笔勾销。

道济禅师的《圣训歌》、顺治帝的《归山词》、《红楼梦》中的《好了歌》,说的是同样的意思。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懂,但没有几人能参透。功名富贵的用途可能只有炫耀,满足虚荣之心,如果无处炫,就会很失落。古代的文人高士之所以要隐逸,是因为隐居到荒山野林,功名富贵就没意义了,因为无人可炫示。    真正的快乐来自做有意义的事。季羡林说过一段话:“根据我个人的观察,对世界上绝大多数人来说,人生一无意义,二无价值。”

很多人的一生之所以无意义无价值,是因为庸庸碌碌活着,甚至蝇营狗苟地活着。大多数人所认为的幸福,是包括物欲、肉欲等在内的个人欲望的满足,而欲望满足的快感常常转瞬即逝。

《中国十八世纪文人小说研究》

大多数人的幸福感来比较,别人骑驴子,自己骑大马,别人住平房,自己住别墅,就觉得自己幸福了。很多人有了权势财富还是不满足,还是没有幸福感。实际上,帮助他人,造福社会,会很快乐。

对普通人来说,为温饱而奔波,可以理解,但也要知足而止,取之有道。中国文化中经常提到文人精神。文人的理想是兼济天下,成为帝王之师,即使做臣子,也如范仲淹所说的“君臣共理天下”,如黄宗羲所说的,君臣平等,同是为天下百姓服务的公仆。文人即使不能兼济天下,也有济世情怀,不会对个人私利斤斤计较。

宋朝理学家陆九渊到白鹿洞书院讲学,给朱熹的学生讲《论语》中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指出有些读书人追求名利,虽“读圣贤之书”,实则“官资崇卑、禄廪厚薄是计”,走上了与圣贤背道而驰的小人境地:“今人只读书便是利,如取解后,又要得官;得官后,又要改官。自少至老,自顶至踵,无非为利。”

朱熹的学生很受震动,旁听的朱熹也当场表示自己“负愧何言”。士阶层和统治者如只求利禄,把“私利”当作一切行为的动机,就会深陷追逐“私利”的泥潭,巍巍然似乎为大人物,实则已经堕落为小人。    讲神话故事后羿嫦娥的时候,恰逢中秋将至,于是我讲了嫦娥与月亮和中秋节的关系,学生对后世文学作品中的嫦娥形象所体现的人生寓意感兴趣。

嫦娥与月有关。上古时代有月崇拜,祭月是为庆丰收、谢神灵,又与生殖崇拜有关。到秦汉时,月亮与长生相联系,与嫦娥有了关联,传说后羿之妻嫦娥偷吃不死药,升天化为月精蟾蜍。

到魏晋时,嫦娥由蟾蜍恢复女性形象,且有玉兔陪伴。到了唐朝,嫦娥变成了一个美丽寂寞的少妇,中秋与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玉兔捣药、唐明皇游月宫等故事结合,很有浪漫色彩,中秋玩月之风大兴。

《从书坊到书斋:明清通俗小说的雅化研究》

唐宋诗人喜咏嫦娥,由自己的孤独、清冷、高处不胜寒,对孤寂地生活在荒凉清冷的月宫中的嫦娥寄予同情:“白兔捣药秋复春,姮娥孤栖与谁邻?”成了仙又能怎样?如此寂寞难耐,还不如留在人间,嫦娥应该有后悔之意:“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宋咏月诗词之意境多清冷悲凉,澄明虚空的月色流光与思妇闺怨、孤客乡愁融为一体,即使明月清光也掩饰不住深沉伤感。

到了明朝,中秋节开始被称为“团圆节”。中秋之夜,夜空澄净,星疏月朗,一家人团团围坐,天伦之乐融融。但很多人千里求名,万里求利,与家人聚少离多。现代交通发达,有各种通信工具,但空间隔阂还是常常让人体会离别的感伤。

人生短暂,虽说天涯共此一轮明月,虽说千里可共婵娟,虽说明月何曾是两乡,但离别还是让人黯然。未必素娥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

《边贡诗文选》

后世常以嫦娥比喻清高的文人才士、身居高位的权要和嫁入豪门的女性。明朝边贡《嫦娥》诗云:“月宫秋冷桂团' ,岁岁花开只自攀。”即使乘风升入天上宫阙,高寒之处只有寂寞,别人仰视艳羡的目光,只不过满足一点虚荣,后悔了,想回到平凡,已不可能。    讲《世说新语》,谈名士风度,学生问得较多的是名士风度的本质,对魏晋士人的饮酒和旅游之风感兴趣。

名士风度的本质是一种不为物役的生活方式,是对自然和真的追求。在假人盛行的时代,真是异常可贵的。

魏晋名士可能有缺点,有各种怪癖,但他们都有真性情,都是真的人。有真性情的人才可交,明末的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魏晋名士服用五石散,更经常饮酒。酒的起源很早,但酒进入日常生活,则是在魏晋时期。魏晋时社会动荡,个体意识觉醒,礼乐精神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以饮酒为代表的狂欢精神。

魏晋名士们嗜酒如命,一饮即醉,一醉数日,真的是但愿长醉不愿醒。他们借纵酒狂欢表达对儒教伦理的叛逆,对真率自然的道家人生境界的追求,又以饮酒自我麻醉,疏离政治,逃避灾祸。

唐朝文人喜欢饮酒,更多的是追慕魏晋风流,模仿魏晋名士,但本质已发生了变化,他们对功名富贵充满热望,在诗中表达求取功名富贵而不得的牢骚。

进入中唐,青春朝气不复存在,酒神精神随之枯竭,茶文化随之兴起。中唐文人喝酒,也饮茶,酒茶调和反映了中唐文人在功业追求和人生适意之间的纠结。

宋朝以后,文人更多地由酒转向茶。宋朝文人多嗜茶成癖。饮茶可消尘虑,使身心平静安宁,可冷静清醒地面对人生忧患,显示的是中年的深邃圆融,代表了一种出世的生活哲学。

《宋茶》

魏晋名士还喜欢山水,借观赏山水解脱苦闷、逃避现实、对抗黑暗和寄托情志。魏晋士人以庄老玄境观照山水,使山水带上了一层哲学色彩。

魏晋之后,山水成为士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山水代表自然,与庙堂都市形成鲜明对比。北宋郭熙《林泉高致》阐述了君子的山水癖。真正的旅游是小众的,目的就在于远离世俗,暂离名利场上的激流险滩,躲避城市的喧嚣嘈杂,从山水中品味自在逍遥的精神愉悦。

游山玩水最好是一人一笠一杖,其次是三两好友,行看林壑烟雨,坐看风卷云起,心领神会,相对一笑。李渔写过一副对联:“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来者,往者,溪山清静且停停。”现代社会中的假日旅游,人们匆匆来去,很难停下脚步,没有旅游所需的心境,不仅望峰难息心,反而炫耀争竞之心更炽。    唐传奇中,爱情传奇、写梦传奇和剑侠传奇最有特点。有的学生对剑侠传奇特别感兴趣。我也喜欢剑侠故事,

在读中学时就特别喜欢读武侠小说,将生活费节省下来,攒够了钱就买武侠小说,古龙、梁羽生、金庸等人的武侠小说都看,尤喜欢金庸的小说,对金庸小说中描写的凌波微步、六脉神剑、独孤九剑很是神往。

《天龙八部》

中学时曾有两个梦想,一个是成为武侠小说中的侠客,一个是写一部武侠小说。现在不看武侠小说了,但仍童心未消,有时做梦,竟然还梦到使用六脉神剑,剑气纵横。

千古文人侠客梦,侠义精神应该是文人精神最重要的成分。文人有慈悲情怀,总想着锄强扶弱,匡扶正义,是潜在的侠客。行侠仗义必须有武功,所以武夫可以不习文,但文人必须习武。清朝的学者颜元说,文人必须文武兼修。

唐传奇中的写梦小说有时代特点。唐朝文人感叹人生如梦,因为在现实中无法追求到的功名富贵,可以在梦境中实现,但梦是虚幻的,也是短暂的。宋朝范成大说:“窗外尘尘事,窗中梦梦身。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

《庄子·齐物论》说:“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

《金经大乘法》中也说:“世即是梦,梦时所见,又是梦中之梦。”憨山大师说:“生前枉费心千万,死后空留手一双。悲欢离合朝朝闹,寿夭穷通日日忙。休得争强来斗胜,百年浑是戏文场。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

宋朝的文人就看得比较明白,洪迈的《容斋随笔》中有一段话:“士之处世,视富贵利禄,当如优伶之为参军,方其据几正坐,噫呜诃棰,群优拱而听命,戏罢则亦已矣。”

这个世界可能很难改变,要想过得快乐,只有改变我们自己,顺其本然,调适内心,节欲自守,淡泊名利,超脱争斗。人生如同一场盛宴,饕餮之后,总是狼藉,繁华过后,归于萧瑟。《枕中记》等写梦小说告诉人们,要以出世之心态做入世之事。

《唐宋传奇集》

讲《三国演义》时,学生对小说中的智谋并没有多大兴趣,这是出乎意料的。确实,小说中过多的智谋描写是有问题的。

对小说中的人物,像诸葛亮、关羽等家喻户晓的人物形象,其评价已有定论,学生没有多少疑问。

学生问得较多的是对曹操以及曹操集团中人物的看法。就小说中的描写来说,与刘备集团中的很多人物相比,曹操集团中的人物显得更真实,特别是曹操,虽然小说对曹操有意丑化,但曹操仍然让人觉得是个英雄。曹操能文能武,横槊赋诗,慷慨一世,能写出《观沧海》《龟虽寿》之类诗的人绝对不是小人。

曹操说“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刘备也确实不容易,没有根基,屡败屡战,竟然也成就了一番事业,做了几天皇帝。曹操一直没有废掉无能的汉献帝,既为利用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又为曹操觉得当皇帝也不过如此。

曹操有私心,但看曹操的诗文,读者会发现他确实有胸怀天下的大志。谁都有私心,刘关张结义时发誓要“同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但从小说中的描写看,他们心里想的是王图霸业、功名富贵。称曹操为“奸雄”,是带有封建正统观的偏见的。

白庚延绘曹操

刘备打着汉刘旗号,这也是诸葛亮愿出山辅佐刘备的一个重要原因。小说中反复强调刘备的所谓皇叔身份,认为他代表正统。实际上这一观念是有问题的,天下本不是一家一姓的,有力者夺之,有德者居之。

小说作者也觉得单凭出身和正统难以服人,于是反复渲染刘备的宽仁信义,但小说中的刘备自己也承认,他讲宽仁信义是一种政治手段,而小说对刘备如何关爱百姓,写得比较空泛。

实际上,曹操也关心百姓,只要稍有头脑的政治家都知道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曹操杀了很多人,这是他的污点,显示了他的阴狠,但有的时候属于政治斗争,是不得已的。

至于笼络人才,曹操、孙权、刘备都重视人才,相比之下刘备笼络人才写得不那么自然,甚至显得矫饰,不如孙权对周瑜那样推心置腹。曹操部下之所以人才济济,很多将士谋臣之所以投靠曹操后很忠诚,也是因为曹操爱才惜才。

曹操死前,对妻妾有分香卖履的安排,反映了他对妻妾的人道关怀。相比之下,刘备每一次战败,都抛弃老婆,自顾自逃命,在老婆殉情而死后不久就想另娶美人,还不如曹操。    对于《水浒传》中人物的看法,学生在认真阅读小说后改观最大的是李逵,争论最多的是林冲,观点最统一的是鲁智深。

明朝后期的《水浒传》评点者喜欢李逵,因为李逵很真,不知道作假,但同时也承认李逵杀人不眨眼,是个恶魔。实际上,李逵是个具有反社会人格的人物,以打人杀人为乐,不管杀的是无辜百姓还是贪官恶霸。所以认为李逵天真可爱的人是有问题的。并非真的就是好的。

孙忠会绘李逵

林冲最大的性格特点是隐忍。妻子被欺辱,他忍;自己被陷害刺配,他忍;直到草料场被烧,他只有死路一条,才爆发一下;投奔梁山王伦,被王伦百般刁难,他又是忍;到晁盖等人上山,他觉得有了帮手,又爆发一下,杀了王伦;但后来高俅带兵攻打梁山被俘,林冲见到害得他家破人亡的仇人高俅,不仅没有提报仇之事,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并不是顾大局,而是因为他的隐忍中一直含有自私的成分。

小说中最有光彩的人物是鲁智深,这一点学生都同意。鲁智深有慈悲心,他救助弱小,毫无私心,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悲悯,为了救助他人甚至不顾自身安危。没有任何目的,不求任何回报,这样的慈悲情怀是高于儒家所说的“仁”的。

对于梁山好汉接受招安的原因和结局,讨论得较多。梁山一百零八好汉,上自将军郡马,下至渔夫猎户江湖浪子,各行各业各阶层,无所不包。

《贯华堂本水浒传》

八十回后写梁山好汉被招安后替朝廷出力西征南讨,为的是封妻荫子荣华富贵,但也是不得已。招安后的情节写得特别潦草,真的是狗尾,几乎没有细节描写,似乎就是为了让好汉一个个死去而方便收尾,有时为了加快进度,作者安排几个好汉一起死。

即使如此,还是写出了梁山好汉的悲凉。死去的荣华成空,活着的心灰意冷。朝中奸臣依然当权,皇帝依然昏庸。

宋江也应心生悔意,但兄弟们或死或病或心冷而退,只余不到三成,手下兵卒亦死伤大半,如何能再回梁山?也只能任人宰割。宋江临死前所说的“即使朝廷负他,他也忠心不负朝廷”,应该也是不得已。    由《水浒传》中的情节衍生出的《金瓶梅》是完全不同的一部小说。这部小说一直被很多人认为是色情小说,这是极大的误解。如张竹坡所说,很多人称这部小说为淫书,是因为这些人不会读,没有读懂,或者心思不正,修养不够。

《金瓶梅》写的是世情,批判社会政治,反思人性,很有深度。清初的张竹坡评点《金瓶梅》,认为这部小说的主旨是“独罪财色”。这部小说表现了金钱的力量,描写了金钱对朝廷、官府、人性的腐蚀。

小说作者感叹“功名全仗邓通成”。很多人在金钱面前丧失了廉耻。西门庆倚仗自己的钱和用钱买来的权,为所欲为,无恶不作。在金钱社会里,贵族走向没落,皇亲到西门庆的典当铺中典当东西,王招宣的遗孀林太太在“节义堂”匾额后的卧室里与西门庆私会。

这部小说在后世引起争议的一点是情欲描写,因为情欲描写而受到查禁。实际上《金瓶梅》中的情欲描写不多,而且这些描写并非像有的学者所说的删除了也无所谓,这些描写是批判政治、反思人性、塑造人物的重要视角。

词话本《金瓶梅》

《金瓶梅》反思了人的欲望,对欲望不加节制,为欲望所驱使,会造成人格变异,道德堕落,失去了人的本质,人不成其为人,令人厌恶,也让人怜悯。

张竹坡认为《金瓶梅》是一部愤书。这部小说将社会政治写得过于黑暗污浊,将人性写得过于阴暗,让人读了感到压抑。但这部小说反映社会现实的广度和深度是超过《红楼梦》的。     与《金瓶梅》产生于同一个时期的《西游记》是另一类型的小说。很多学生以为读懂了《西游记》,认为《西游记》的主旨很浅显。

实际上《西游记》写得很深刻,而且其中蕴含着很深的感慨。小说写的是神魔故事,反映的是社会政治、世俗生活和哲学思想。

清朝的小说评点者认为这部小说揭示了儒释道的修行之道。这部被认为是成人童话的小说,又是一个关于自由的寓言。

被称为心猿的孙悟空是第一主角,心之官则思,而思想必须自由,所以孙悟空反抗一切束缚压制,追求绝对自由,这让人想到《庄子》中的逍遥游。

邮票孙悟空

而孙悟空为了重获自由,忍气吞声,低声下气求人,又是令人唏嘘的,他最后以皈依秩序为代价重获相对自由,又是令人感慨的。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孙悟空可以说是个悲剧英雄。自由非常重要,是幸福的本质,是人格独立的前提。

裴多菲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生命和爱情如此珍贵,但为了自由甚至可以抛弃生命和爱情,没有自由的生命是无意义的,没有自由和独立人格,是不可能有真正的爱情的。

古今中外的哲人都反复强调自由的重要性,道家的庄子追求无所待的逍遥,儒家也强调自由,“曾点之乐”实际上就是一种自得自由的人生,“颜回之乐”是摆脱物质限制的道德精神自由。

关于自由,康德说,自由是不要做什么就能够不做什么。自由就是控制自己生活的感觉,但很多人每天都做着不想做的事。即使是高官富豪,也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生活,或者说更不能控制自己的生活。神仙之所以令人神往,不仅是因为长生,还是因为神仙逍遥自在。而神仙之所以能够逍遥自在,是因为无欲无求,无功、无名、无己,甚至连饭都可以不吃。     中学语文课本中曾选过《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中举”一节,不少学生认为《儒林外史》是批判科举制度、讽刺读书人的。这部小说从功名富贵的角度反思科举,确实对沉迷于科举的士人有所嘲讽,但对士人的嘲讽是笑中含泪、充满悲悯的。

《儒林外史》严厉批判的是社会势利之风,周进之哭、范进之笑,是社会势利之风逼的。从薛家集、五河县到省城、京城,到处都是势利。

《儒林外史》群玉斋活字板

真正的士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势利,楔子中的王冕,正文中的杜少卿、虞博士、庄征君等真儒名贤都不势利,即使如马二先生、王玉辉,虽然或呆或迂,但都不势利,所以他们有资格参加泰伯祭祀大典。

不势利的人很少,不势利的人就是君子。最后一回中的市井四奇人都身居下层,他们之所以奇,是因为在势利成风的时代,他们偏偏不势利。

势利有时很难理解,比如有的人见到有钱有权的人就不由自主地卑躬屈膝,虽然有钱有权的人也不会给他好处。

司马迁在《货殖列传》中说:“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

康有为在《大同书》中说:“夫富相什则下之,富相百则事之,富相千则奴之。在富者则骄,在贫者则谄,骄极则颐指气使,谄极则舔痔吮痈,盖无所不至矣。”

现实生活中处处是势利。俗语说:“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欣羡富贵,无非可利用、可炫耀。有酒有肉皆兄弟,患难何曾见一人?患难之时伸手相助的往往是君子之交。

《康有为全集》

学生问得最多的是《红楼梦》。因为学生喜欢《红楼梦》,我专门开设了一门《红楼梦》欣赏研究课。

《红楼梦》的流行,虽有炒作的因素,但主要原因是这部小说写得确实好。《红楼梦》将各种题材类型融而为一,思想内涵显得丰厚。

我第一次读《红楼梦》是在中学时,后来多次阅读,对《红楼梦》的理解随着人生阅历而变化。小说《红楼梦》开篇一回中的诗“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年”的深沉感喟是理解这部小说的关键。

文人想做一番事业,但很难有机会,最后只好选择退隐,山林既不可退,于是自建园林,在园林中终老是不得已的。

《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就是作者的退隐之地。小说中的贾雨村虽然是个配角,但在小说中是非常重要且值得玩味的。冷子兴嘲笑贾宝玉时,贾雨村为贾宝玉辩护。贾雨村拜访贾政,都想见见贾宝玉,也未必只是为了讨好贾政。贾雨村虽然堕落了,但他内心深处还是惦念着文人的本真,这代表了不少文人官员的心态。

明清时期不少文人官员是贪腐的,但吊诡悖谬的是,他们贪腐是为了有足够的财富可以买田置地、回归田园,过朴实自然本真的生活。

贾雨村这个次要人物身上蕴含着作者的深沉感慨,联系那个时代的其他小说和诗文,了解那个时代的社会政治状况,会对贾雨村形象有更深入的认识。

在封建时代,文人即使进入官场,也并非就能够施展抱负,贾雨村的堕落有不得已的成分,官场中的关系网有如大染缸,如墨子所说,“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文人的堕落是文人的不幸,也是社会的悲哀。

邮票墨子

《红楼梦》中人物的人格大致上可以分为金玉之性和木石之性,木石之性就是自然本真重情的人格,如贾宝玉、林黛玉、晴雯等,金玉之性就是做作、矫饰、功利的人格,贾雨村应该属于金玉之性,属于金玉之性的还有薛宝钗、袭人等。

相比之下,还是木石之性的人可靠。像贾雨村、薛宝钗、袭人这样的人,社会上有不少,这类人看起来很好相处,和蔼可亲,身边围着很多人,呼朋唤友,称兄道弟,可一旦涉及利害,这类人就会变得冷漠无情,会坑人害人。

袭人的功利之心是直露的,薛宝钗的势利比较含蓄,但也未必不露痕迹,贾母表面上夸薛宝钗,实际上内心里是不喜欢她的,贾母几次暗示不赞同金玉良缘之说,即使没有林黛玉,她似乎也不愿意让贾宝玉娶薛宝钗。

但不得不承认,像薛宝钗这样懂得人情世故的女子,如果走仕途,会如鱼得水;如果居家,未必不是一个贤妻,所以作者也是矛盾的,才会有“钗黛合一”之说。

戴敦邦绘宝钗

暮春时节开始整理这部书稿,不知不觉中夏天就过去了,“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到了晚上,站在阳台上,一阵风吹来,竟有了凉意。仰望星空,忽生伤感。秋天有着独特意义,悲秋可以说是古代文人的一种情结,文人甚至被称为“秋士”。

文人之所以悲秋,是因为草木花叶之陨落让人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体悟到繁华的消逝衰歇,“觉人间,万事到秋来,都摇落”。

更主要的是,由无边落木萧萧,感受到时光流逝,而光阴虚掷,一事无成,又时不我待,“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怀才不遇、壮志未酬的悲慨,加上天涯沦落的哀愁,百感交集,悲秋主题由此而形成。人生如同季节。少年如春,青年如夏,都很短暂,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年,青丝中现白发,在历经世事后变得沧桑。

每次学生毕业离校,我都有点伤感,几年前还因此写了一首打油长诗。甚至期末考试后放假,学生离校,走在突然变得空旷的校园里,我也会感慨万千。

回想大学毕业后到一所中学教书,教的第一届学生如今也已届中年,有了白发。博士毕业后到大学任教,教的第一届学生如今也已届不惑。就是最近几年毕业的学生,也都结婚生子了。

人生代代无穷已。年龄渐大,我的心态日渐平和。学生毕业离校时,我心里虽依然不平静,但不再那么伤感。人生喜聚不喜散,但筵席终有散时,聚散皆平常。

回首往事,烟霭纷纷。年轻时意气风发,要干一番事业,到后来觉得能做几件自己喜欢的且有意义的事,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也就可以了。

《心灵桃花源:中国古典诗文中的人生哲理》

还记得我四十岁生日是在北京的博士后公寓中过的。那天晚上在床上盘腿静坐,月光如水,倾泻床前,窗外是一片竹林,微风吹过,沙沙作响,忽觉心中一片空明,回想以前,很多原本很在意之事,觉得不再重要。虽然还做不到对名利毫不动心,但不再像以前那样艳羡了。

四十而不惑,孔子不我欺也。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我一直有着一个桃源梦,多年前还写了一本《心灵桃花源》。

陶渊明在诗中说:“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英国诗人蒲柏在诗歌《平静的生活》中写道:“数亩祖传地,足于过生活;故乡空气好,呼吸胸怀阔。有牛可供奶,有羊供衣裳;供粮有田土,更有树几棵;夏可献阴凉,冬可供柴火。无忧又无恙,斯人最幸福;岁月如流水,日日轻松度;体健心宁静,昼安夜眠熟。”

古代文人总想着归隐田园,田园并非一定就美好,但田园可以让人感到宁静。这样的生活,在古代是理想,在今天也许更难实现。

《中国古代的隐士》

读《儒林外史》,读到“共百年易过,底须愁闷”,感慨万千。在无尽的宇宙中,人类如此渺小,人生如此短暂,孔子有川上之叹,庄子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在时间的洪流中,任何人都是沙尘,无常易逝的人生中,还有许多的迷茫、无奈。即使圣人达者,也难免感伤,感叹人生如朝露、似流电、若飘尘。最后集古人句而成打油诗一首以抒怀,不讲格律,仅押韵而已:忆昔少壮时,求学多行游。香山赏红叶,看云灵鹫峰。穿行长短巷,凌波芳尘送。断桥隐烟雨,涌浪看奔鲸。少有侠客梦,意气颇纵横。两鬓渐斑驳,蹉跎无所成。墨子悲染丝,歧路泣杨生。颠狂休相笑,仙佛两未成。莼菜慕张翰,驾车学嗣宗。登临感游目,磊坷难为平。繁华终萧瑟,草木有枯荣。天地只一瞬,莫怀千岁忧。婆珊婆演底,梦幻亦人生。

李明军2023年9月

作者简介

作者近照

李明军,山东郯城人。2001年6月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2006年至2008年到中国人民大学做博士后研究。现为临沂大学教授,省级精品课程主讲人,硕士生导师。为中国聊斋学会(筹)常务理事、山东省古典文学学会理事、山东省王渔洋研究会理事、山东省水浒研究会理事。为国家社科、教育部人文社科、省社科、市社科等各级专家库专家,为山东社科名家。

主要研究方向为元明清诗文、中国古代小说和传统文化。近几年来主持国家社科项目、国家社科重大招标项目子课题、省社科项目、市厅级社科项目等10项,出版学术著作12部,主编、参编各类文化类图书40余种,获省、厅、市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11项。这些研究项目和学术成果,皆于大历史文化的背景上探讨文学,将文学研究与历史文化研究紧密结合,将古代研究与现代社会紧密结合,形成了自己的研究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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