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澄明幼时和家人住在上蔡县的一座山上，他时常能听到狐狸的叫声，别人却毫无感知。
和家里人说起这事，却被打趣道：“想必是那狐仙相中了你，将来要把女儿许给你！”
柳澄明少不更事，对此信以为真。他曾听说狐仙一族的女子都长得比花魁还要美艳，心中不免十分向往。
自此，便时常将一些瓜果吃食供奉于屋外。虽从未见过狐狸的踪影，但他一直乐此不疲地做这些事。
后来，柳家人搬走了，柳澄明还对那有关狐仙的传说念念不忘，一心想要与其结交。
他二十岁那年中了秀才，独自一人回到老家祭拜先祖。来到年少时住过的地方，他十分感慨，不禁在山上多停留了半日。
忽然，他听到狐狸急促的叫唤声，循着声源找过去，只见一棵大树根部起火。他急忙引水来救，最终将火给熄灭了。看看树干处已被烧成乌黑一片，幸好没看到什么动物的痕迹。
他正要离去，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喊他。他一回头，就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阿婆笑盈盈地向他招手，让他过去。
“感谢恩公救我一家老小！若不嫌弃，请到寒舍一聚。”
柳澄明觉得奇怪，如今这片山上早就没有人家住了，不知这老阿婆是要将自己带去何方。想着闲来无事，走一遭散散心也没什么，便答应下来。
结果，就看到老阿婆直直往方才被烧黑的树干走去。眼见着就快撞上去了，柳澄明想要提醒，却见对方通畅无阻地走了进去。
老阿婆走进去后，他才看到那处树干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大洞，成年人是完全可以进去的。
柳澄明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眨眨眼几番确认，最终半信半疑跟了过去，还真是毫无阻碍就进了大树里面。
道路是通往地下的，柳澄明越走越是惊奇，这里的建筑和人间完全不一样，都是由各种植物所建，看起来美轮美奂，如临仙境。
老阿婆走得极快，柳澄明追赶起来有些吃力。似乎是怕他迷路，前方五步之内还有萤火虫在为他指引。
不仅如此，道路两旁的高大蘑菇状路灯也一直闪着荧荧的暖光，虽然不比白天亮堂，但看起来十分温馨。
走到底后，老阿婆引着他到了膳厅，这里早已备好美酒佳肴，香气四溢，让人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
柳澄明喝下第五盅酒时，脑袋已有些晕眩，看着面前舞妓招摇的身姿都有了重影，耳边隐约听得老阿婆说什么“感谢恩公过去多年来的挂怀”，他这才知道，原来老阿婆就是他年少时期一直想要见上一面的狐仙。
隔日醒来后，柳澄明发现自己躺在在老家卧房的床上，心中暖意弥漫。昨日他醉得不省人事，想必是那狐仙婆婆送他回来的。
差不多到了下午，也就是昨日遇见老阿婆的时刻，柳澄明再次被邀请去狐仙家中做客，他欣然应允。
如此几日，柳澄明都在狐仙家里畅快逍遥，多年来备考功名的疲惫都在此间烟消云散了。
这天，柳澄明早早洗漱好，在家中等着狐仙登门来邀。可直等到天黑，狐仙才出现。来的却不是老阿婆，而是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告诉他，今日老阿婆有大事要忙，因此耽搁了，派她来接恩公过去。柳澄明并没有生气，仍是乐乐呵呵跟着小丫头去了。
下来后，柳澄明才知，原来今日老阿婆的女儿出嫁，因此没空去迎接他。老阿婆对此抱歉再三，还让新娘过来面见柳澄明。
看那新娘打扮得与神仙妃子一般，柳澄明连连向老阿婆夸她好福气，有个这么出色的女儿。
谈话间，原先扶着新娘的一位少女悠悠抬起头来，好奇地看向柳澄明。
少女月眉星眼，香肌玉肤，皓齿青蛾，虽穿着打扮不比新娘华丽，但姿容颜色并不比新娘逊色，甚至更为艳丽三分。柳澄明不觉看呆了。
老阿婆看见他们二人眉目传情，突然有些不悦，点点那少女，叫她先扶着新娘过去。
直到心上人离去好远，柳澄明还痴痴地看着她们离去的方向，竟连老阿婆的问话都没听见。
老阿婆见他如此神态，心中有些不屑，但面上还是十分客气地邀请客人前去喝喜酒。
闹洞房时，柳澄明悄悄找到那名少女，约她明日在某地相见。少女低着头没有作答，柳澄明更是着急，还壮起胆子去拉少女的手，不期然被老阿婆大声呵止。
这还是头一次，柳澄明清醒着离开了狐仙的家。他还想回去，可树干上的洞已经消失不见。他围着大树左右打转找寻，可连个蚂蚁洞都没看见，更别说能容纳一个成年人进出的大洞了。
他仍是不死心，一想起少女的花容月貌就心痒难耐，竟是想昏了头，以为那洞一直都在，只是看不见，他便一头往那树上撞去，当即撞晕在地，不省人事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柳澄明被额头上的一阵清凉触感惊醒，这才慢悠悠醒转过来。一醒来，他就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少女坐在床头看着他，手里还拿着块手帕在为他擦拭。
柳澄明经不住去捉那少女的手，少女有些娇羞，但这回却没有躲开。四只手紧握，绵绵的情意在两人中间流转。
少女告诉他，她的母亲——即老阿婆，并不希望她们狐仙一族与人类通婚。此前多次设宴款待柳澄明，也只是报答他的恩情而已。
但若是让母亲知道，有狐仙与人类私通，只怕人类会受到严厉的处罚。
原来，在很久以前，狐仙也曾热衷于与人类来往。一开始，双方都是秉承着真心实意结交的，但后来人类发现了狐仙的异能后，就利用他们为非作歹，为自己谋求利益。
狐仙发现后，怒火连天，自此斩断了与人类的来往，并告诫后代，一定要小心与人类接触，切莫被他们伪善的面具给迷惑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柳澄明幼时只能听见狐仙叫唤，而从没见过狐仙真身的缘由。
两人临别前，柳澄明得知了少女的名字是薇兰。薇兰与他约定好，每日晚上会找机会与他相约。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有天晚上，薇兰哭着来找柳澄明，说她已经怀孕了，被母亲发现后就将她关了起来，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若是再被抓回去，恐怕今后就再也不能与柳澄明相见了。
柳澄明大惊，一时没了打算。凭他一个凡人，如何有能力与那狐仙抗衡？
薇兰提议说去别的地方，离这里越远越好，只要母亲探闻不到自己的气息，他们二人就能过上安定的日子。
柳澄明有些心虚，但耐不住美人的诱惑，只好带着她奔赴外地。但却瞒着薇兰，一路上暗暗留下了踪迹。自以为留了一手，等他日狐仙婆婆找到他们，起码还能留他一条命。
两人连夜赶路，来到一个小镇上。后来用薇兰带来的银钱开了家小店做小本买卖，日子平平凡凡，却也十分幸福。还请周边的居民作见证，拜了堂成了真正的夫妻。
约莫过了半年，柳澄明发现妻子的身体越来越差。本就怀着身子，这更让他担忧不已。
薇兰道：“我们狐仙一族若要生下后代，从怀上到生产，起码要二十个月。如今我远离家乡，身体不行，只怕这一胎要保不住了。”
柳澄明有些意外，他骨子里极其重视香火，本以为对方是个狐仙，生出来的孩子也会比凡人更加优秀，哪知连落地都是个问题，脸上不禁露出失望的神情来。
薇兰看见丈夫的脸色，心里更加不好受。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真相告诉了他：
“这几日，我已感知到母亲她们的气息，恐怕就在附近。母亲不希望我们与人类通婚，更不会让我生下人类的后代，因此要让我堕胎。都怪我！没能给你留下个健康的孩子……”
薇兰一边说一边哭。若是往日，柳澄明还会贴心地上前安慰她，但如今却是完全没了耐性，还对妻子有些嫌恶起来。
过去，柳澄明的心思都在书本上，但内心其实十分向往外边大千世界的繁华。尤其是当友人在他面前描述那些勾栏瓦舍的糜乱之时，头脑早就被那些从未见过的画面给占据得满满当当。
后来见识了狐仙世界的美妙，又有了薇兰，他内心的躁动才稍稍平息下来，转而将心思放到了传宗接代上面。
而如今，连这个最大的心愿也破灭，他那些旧日的燥火也重新蔓延起来。
自上次妻子告诉他孩子无法出生，柳澄明就开始流连于烟花柳巷之地，整日与那些狐朋狗友出入。妻子好言相劝，还会遭到他的责骂。
这天深夜，柳澄明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见女子的交谈声。他屏息细听，辨别出其中一道声音是妻子的，而另一道女声似乎有些熟悉，但一时间想不起来。
那道熟悉的女声劝自己的妻子早点想明白，别被庸人耽误了。
柳澄明还欲再听，对面似乎有所察觉，已经没有了声音，他悻悻然重新躺回去睡觉了。
隔天，柳澄明仔细观察妻子，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还以为昨夜是自己做梦，便放下心来，仍旧是日日外出潇洒快活。
这天，邻居家的妇人登门来找薇兰，假装热络地与她聊了许久。等柳澄明出门后，那妇人仿佛松了口气般对薇兰道：“妹子！劝你赶紧收拾东西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薇兰不解，问她这是何意。
那妇人说，她无意间听见她丈夫与一个媒人的谈话。
那媒人本是来给她丈夫的侄女说亲的，那媒人看了小姑娘的样貌却是摇摇头，说那位大人恐怕会不喜欢。虽然是作妾室，但那可是多少人家求都求不来的好事，怎能如此敷衍。
后来，那媒人也不知是从哪看见过薇兰的样子，竟是让妇人的丈夫去把薇兰给要过来送给大人，好处绝对丰厚。
看妇人丈夫心驰神往的样子，就知他肯定是动了歪念，指不定这两日就要来拿薇兰了。
妇人说这些时，脸上显出些羞愧。
薇兰听后惊愕失色，她心中觉得奇怪，自己往日在店里都蒙着面巾，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那媒人是怎么看见自己的真实样貌的。
晚上，柳澄明回来，薇兰向他说了此事，她还想接着说些什么，却敏锐地发现丈夫脸上出现的一抹愧色，似乎是有事瞒着她。
薇兰心中了然，突然拿出一幅自己的画像狠狠甩到丈夫脸上：
“我原先只是试探一下，没想到真是你干的！为了满足你那些狐朋狗友的私欲，就擅自将我的画像分发给他们。若非是邻居告诉我，只怕我在梦里就要被你卖给别人了！”
柳澄明张大着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大伙也就是开个玩笑，没有要把你怎么的……”
听了这种话，薇兰已经彻底失望，她摇摇头道：“夫妻情分已尽，你好自为之吧！孩子我会自己抚养长大，但他不会知道有你这么个父亲。”
柳澄明呆若木鸡，还没明白妻子这话的意思，接着就看到许久不见的狐仙婆婆，由已经出嫁的女儿扶着，旁边还有一个侍女。几人居高临下嘲讽地看着他。
不等他说话，狐仙婆婆的女儿就厉声斥责他：
“枉费我小妹对你一片深情，甘愿违背母亲的命令，和你跑到这种地方过苦日子，可你却如此待她！不将她视作共度一生的妻子也罢，还妄图将她当物件与人分享，你实在不配做她的丈夫！”
柳澄明听见这道声音，立马回忆起来，这正是那天夜晚与妻子说话的女声，也是半年前出嫁的那位新娘。
原来，狐仙婆婆一家早已找到了他们二人。当初，狐仙婆婆气得想要直接结果了柳澄明的性命，只是薇兰一直求情，甚至以命相要挟，才能留他到如今。
狐仙婆婆深知人类的恶劣品性，不希望女儿涉险。二人便趁此作赌，让薇兰假装无法诞下后代，再看那柳澄明如何应对。
当发现丈夫对自己没了耐性与爱意时，薇兰仍旧没有放弃，还抱有一丝希望，请求母亲再给他一次机会。
可没想到，她满心满眼等来的，就是丈夫与外人一同对自己品头论足……
本以为都说到这份上了，那柳澄明怎么也该悔不当初、痛哭流涕了。
令薇兰一家更为失望的是，柳澄明非但没有半分悔意，且还在试图为自己辩解，死不承认那些画像是他散发出去的，还争辩说最近是因为身体疲累才对妻子疏于照顾……
最后，他想起了什么，急忙说道：“对了对了，离开的路上，我还特意留下了标记，让你们来找，我也希望薇兰能与家人相聚啊，又怎么会舍得害她！”
“你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看在眼里。你嘴上说是为了让我与家人团聚，实际上是怕我母亲发现你私自带我离开后，对你起杀心！你向来只顾自己，又何曾一心一意为我设想过？”
薇兰见他没救了，说完这话便不再看他，奋然转过头去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而狐仙婆婆的女儿却不肯放过他，还欲上前给他几掌，被母亲给拦住了：“罢了，念在他救过我们一家，这次就放了他。以后不再来往就是了。”
薇兰一家走后，留下柳澄明一个人。店里的生意他早就不顾了，之所以还有银钱在外面潇洒，皆是在花妻子带来的嫁妆。如今没了这部分的支撑，柳澄明很快就跌入困境。
渐渐地，他只能依靠向邻居讨饭过活。人们见到他，都说他不知好歹，把仙子般的妻子给活活气走了。
十八年后，当地新来一个县令，据说此人年轻有为，不但管理得当，且善心十足，时常自掏腰包买下猎人手中的动物放生。尤其是狐狸，不论价格多高，他都一定会将其买下，再放回自然。
柳澄明曾经远远地见过这位新县令一面，只觉得十分面熟。他想了许久，终于想起妻子曾经为他怀过一个孩子，还骗他说无法安然生下。算算日子，那孩子若是活了下来，也该这么大了。
想归想，但柳澄明从未靠近过那县令的仪仗队伍，每次都是混居于人群中远远眺望几眼。
他听说了县令的义举后，眼眶顿时红了。其他人不知县令的举动是何意，他却是再清楚不过。
想来，狐仙婆婆她们还是对人类抱有极深的成见，纵然让这有着一半人类血脉的子嗣诞下，也必定不希望他涉足人间。也不知这孩子花费了多少苦心，才说服她们让他回到人间。
柳澄明当年在他这个年纪，也只是中了个秀才，什么也不是，儿子却是比自己厉害得多。而且是真正的心思澄明，仅有的俸禄都用来买动物放生，并不为私欲，而仅仅为了缓和狐仙与人类的关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