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对的事情》(节选自《胸壁外科的极简法则》)

水云康康 2024-04-19 07:08:47

作为一个外科医生,或者任何其他专业的医生,大家会有很多事情要做,但凡要做的事情都有做的理由。有的事情是医院要求做的,有的是科室要求做的,有的事情是工作中要做的,还有的事情是自己喜欢做而与工作无关的。各种事情堆积在一起,会让每一个临床医生都感到忙碌。在如今的临床工作中,也许大家都身不由己,必须做很多事情。但是,这些事情是不是都有意义便需要反思了。

某一天,一位领导在医院的中层群里转发了一个帖子,题目是《2018年XX大学高水平论文统计》。按照这位领导一贯的观点,不用看帖子内容就知道这所谓的高水平文章都是些什么东西。其实不管在哪个医院,只要大家看到类似的题目,都会知道这高水平指的是什么。医院领导把类似的内容频频发到医院的骨干群中,意图非常明确,是为了刺激大家的自尊心,让大家奋起直追。领导这样的良苦用心可以理解,我也理解当领导的不易,因为在如今的大环境中,医院的排名总让领导们有很大压力。其实不光我们的医院领导有压力,很多次与国内一些著名医院的教授交流,甚至与其医院领导交流时,发现他们也总是念念不忘一个排名,那便是某旦搞的那个排名。排名依据各种指标的权重做积分,然后把全国的医院分成三六九等,医院的优良中差因为一个排名而罗列清楚。这样的排名如果大家都不在乎倒也无妨,关键是当全国太多的教授和领导将其格外看中时,问题便会十分严重。这等于是让这个排行榜制订了游戏规则,全国的医院领导都不得不按照这样的规则安排自己的工作。这成了这些年医疗圈子里极不正常的游戏。

某旦弄排名的机构不过是一个商业机构,如今竟然为全国的医学院校和医院制订规则,这传递了一些十分不安的信息,也许像其他很多东西一样,真正学术的东西被学术外的东西绑架了。

这个排名究竟是靠怎样的指标打分的呢?很多人都知道,其中的一个大项目就是论文,另外的指标包括科研基金、奖励、学术任职等内容。如果将这样的东西全部加起来,会占很大的权重,而真正论起临床的一些指标,则几乎要被忽略了。

搞过科研的人都知道,科研基金、奖励、学术任职这样的东西与科研论文是紧密联系的,有了好论文,基金、奖励、任职都不成问题。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只要有论文,就能在医院排行榜上有好名次。排名本是一个民间的物件,不具有任何官方权威性。但是,不知道背后经历了怎样的骚操作,竟然使全国的医院领导都被牵着鼻子走。这现象既不科学也不符合逻辑。按理说,医院的领导都是智商偏高的人士,而现实中却被这种东西牵着鼻子走,这不能不让人对领导们的智商有所怀疑。

医院的领导们无限钟情于排名之后,接下来的事情就麻烦了,他们会逼着所有的医生都参与到写论文的伟大事业中。论文上来了,排名提高了,随之而来是不是可以带来物质方面的好处不得而知。但是,起码出去露脸的时候领导的面子上会有更多的得意与自信,这应该是一定的。

但是,这对一线从事临床工作的医生们极不公平。在从事医疗事业的人群中,大家的分工各不相同,有的是专门做实验室研究的,有的是专门开刀的,有的是专门抓药的,有的专门是打针的。做实验室研究的人士主要的任务就是做实验,写文章,而对于其他的人,大家的本职工作并不是写文章,而是做临床,看病。如果将做研究和看病的人放在一个指标下衡量,用同样一个发文章多少的尺度去评价其水平,那对临床工作人员显然是最大的不公。因此,客观地说,凭良心说,从道德的层面说,都不能用发文章的数目来评价医生的水平。由此再推演出去,教学医院和普通医院相比较时,同样不能用发文章的数目来比较医院水平的高低。既然如此,上述那位领导将某大学高水平论文的数量拿到我们医院的群里来分享,显然是拿错了地方。

如上是最客观也是最朴素的分析,我相信很多医生或者旁观者都会赞成这种看法。但是,领导往往是不会同意这种看法的。我非常理解他们的无奈,不过也不能排除某些领导从骨子里对那种文章的膜拜与痴迷。这种思维的主导下,会在各种级别的医院中形成一种风气,那就是只攀比文章,而不看医术,不看治疗结果,更不看治疗水平。

发了高水平文章的医生水平一定高吗?拿上面那个频频发表高水平论文的大学来说,我想就其真正的水平说说我的看法。我之所以敢做这样的评价,是因为我曾在那里工作过,我非常清楚其真正的医疗水平。

一些年之前,这个大学附属医院的心脏外科与胸外科在一个科,并没有分开,后来科室发展开始分开专业时,一位特别能写SCI文章的年轻教授当了心脏外科一个病区的主任,另一位从国外回来的更年轻的博士当了心脏外科另一个病区的主任。两人最厉害的专长就是写文章,而且都是很多基金的评委,自己手头也有大量的基金。按照两个人这样的优势,可以想象一下他们在如今的大学里会多么风光。但两人都羞于提及手术,因为其手术真的不行。对心脏外科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做心脏手术不是用笔杆子做的,文章写得再好,如果操作不行,当主任绝对是个灾难。果然,两个主任上任后,连基本的手术都不敢自己做,这弄得自己极其尴尬。做不了手术就没有底气,没有底气在科室说话就约等于P。科室主任说话约等于P的时候科室就会如群龙无首的江湖,就会大乱。于是底下的教授们开始纷纷闹事,闹得鸡犬不宁,大家每天只顾扯蛋不顾做手术。不过并不影响写文章和拿基金,各种高水平的文章频频见刊,各种大额度的基金屡屡擒拿,拿到手软,拿到疲惫。SCI与基金事业遥遥领先同行业,俯视业界无对手,却唯独手术不行。每次出去开心脏外科学术会议时,两位主任连坐主席台的份都没有。那种丢人,那种现眼,那种无奈,那种哀伤,每每让人心疼得想哭。那样的景象也一定会给两位主任留下十分深刻的痛楚,但他们从内心深处却一定不觉得丢人。“老子拿基金拿钱花钱的时候,你们TM还在为一点可怜的奖金打拼呢!”这些主任一定会用这样的想法来安慰自己。

其实对于两个主任的实力医院的领导是相当清楚的,但领导有领导的构想。某旦的排行要求医院写文章,如果不逼着主任们写,谁能给医院撑面子?于是乎,医院的决策者就不得不牺牲临床的权重了,手术少做几台不要紧,病人做死几个没关系,因为并不影响排名的次序。在他们的眼里,只要会写文章,即便牵头驴当主任,也是合适人选。

医院是用来看病的,在当今这种大的格局中,尤其当医院需要自己养活自己的时候,医疗其实应该放在第一位才是。医院不重视医疗工作就会直接影响医院的效益,这一点医院的领导们应该相当清楚。但是,领导们似乎并不担心病人不上门。领导们的胸怀与眼界不得不令人敬佩。他们一般的想法是,只要我能把论文搞上去,只要我能把医院的排名搞上去,病人就会如潮水般涌来。病人看病其实就如去庙里烧香,大家看的是名气,不看某个和尚的道行。医院排名上去了,自然就出名了。医院出了名,病人哪里晓得是因何而出名的啊?于是只管蜂拥而至,治好病了说是物有所值,治不好也不会怪医生。病人的想法十分善良:“这么好的医院这么好的专家都治不好俺的病,只能怪俺病得不轻啊。”即便病人最终不治身亡了,大家也会觉得医生已经尽力,死得其所,连医闹的念头都觉得邪恶。

医院的领导算是摸透了病人的心理,而某旦排行榜的炮制者更是摸透了院长们的心理,于是此唱彼合,某旦因排行榜红遍大江南北,某些医院因排行榜牢牢霸住江湖头把交椅,不会看病开刀只会写文章的医生们因排行榜而当了教授,当了主任,当了著名专家甚至当了其他,大家各得其所,围着形形色色的高水平文章而狂舞,舞得不亦乐乎,舞得高尚且伟岸,甚至还十分卑鄙,而吃亏的只有那些默默在一线开刀的医生们,当然,最倒霉的其实是所有的病人。

种种迹象表明,对论文的过分追捧已经成了当今医学界最荒唐的一幕。为了让医生发文章,每个医院都会给予非常丰厚的激励。一般的做法是,影响因子每一分奖励一万元。有的医院奖励额度更高。医生只要有了论文,几乎可以说有了一切。基金、奖励、晋升等等都不成问题。论文如此重要,医生自然会拼命去弄。对于临床医生来说,写文章本来是很困难的事情。而没有素材的时候就只有编造,编造不出来的时候就只有拿钱买。有很多聪明人士早看到了其中的商机,于是专门做这方面的生意。

医生知道自己在造假,领导知道医生在造假,医生也知道领导知道医生造假,领导也知道医生知道领导知道医生造假。但是,医生还在造假。谁给了医生造假的胆量?原因很清楚,大家都在造假,造假有很多好处,每一个人都是利益链条上的共同体。谁可能去追究?

网上经常会有某领导或者某大人物造假的证据,这样的事情对于科研工作者来说本不可饶恕。但是,这些人却不会受到任何处罚。领导继续当,各种荣誉继续拿,有的甚至会更加飞黄腾达。领导做了好的表率,就怪不得下面医生去学习表率。

几年前,医院组织全院骨干到广州一个很大的会议中心听某位知名人物做演讲,非常幸运,我是听演讲的人员中一位。这位名人来自西部某省,曾经的校长,知名院士。他讲的重要内容之一是写论文。他自己介绍说,他总共发表了200多篇SCI论文,还写了2000多万字的专业书籍。他发言的时候情绪激昂,好似自己得了诺贝尔般激动而自信。下面的听众也都热血沸腾,我看到一个护士长激动得都哭了。但我却用一种不怀好意的心态仔细斟酌着他每一个功绩,我不觉得这是个值得大家学习的榜样,恰恰相反,这是个绝对的骗子。

他是一个大学校长,当校长的人有多忙大家都清楚。SCI论文那么容易写吗?200多篇能经得起推敲吗?更不要说那2000多万字的书籍了。仔细计算一下,让其一天写一万字,风雨无阻,节假日也不消停,需要写大概5年半时间。而这样的时间安排几乎没有可能。既然不可能,这200与2000不成吹嘘了吗?当然,当校长和院士的人是不可以随便吹嘘的,那么唯一的可能就只有一个了,即造假。

曾经的某个特殊时期,疫情突然发生,对医学界带来了挑战。某高人第一时间在国外发表了论文,引起民众义愤,认为此君只写文章不救人。随后其简历被扒出来,说此君竟然发表了500多篇SCI论文。发表如此多论文,不需要用脑子考虑,用脚后跟都能想出来都是些怎样的东西,由此让人鄙视必是情理中的事情。而极其可笑的是,为了突显另一位高人看病的功绩,有人在网上对两人做了对比。后者发表SCI文章的数量只有区区的200篇,200篇对500篇,少的论文数量成了良心大夫的铁证。社会一片叫好与赞美,他们眼中200篇论文才是好医生最真实的论文产量。我相信,这些叫好的人士中绝对没有读过硕士或者博士的成员,如果有的话,会恶心得把大便都呕出来。

我本人是博士后出身,我经历过做学问的种种艰辛与不易,我知道写一篇SCI论文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因此当有人动辄拿出几百篇论文炫耀时,我是极其反感的。有道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如今这些事情为什么会大行其道,原因有很多。他们清楚很多内行知道他们在造假,但可悲的是,很多内行自己也都在造假。当大家集体做着相同不光彩之事情时,同流合污的感觉会让大家有一种十分舒坦的安全感,彼此心知肚明,心照不宣,共同发财致富,携手飞黄腾达,那感觉不是一般的美妙,几乎相当于快感。

2000年,我博士毕业的第一年,被分配到广州某医院心胸外科工作。那年冬天,科主任请了一位来自澳洲的心脏外科专家来做手术。这位专家非常出名,是澳洲某著名大学医学院的心脏外科主任,也是国际知名的心脏外科大夫,手术做得非常漂亮。这医生来之前,为了对其技术有更好的了解,我在专业的数据库中查了他的文章。令我极度震惊的是,这家伙竟然只发表过两篇论文。我几乎无法淡定了,我甚至想怀疑他的手术水平。如此大名鼎鼎的重量级专家只有两篇文章,如果放在我们伟大的医院里,不要说出名,估计连主治医生都评不上,天天拉钩,拉到退休都变不了身份与地位,更不要说当主任出名了。而在他们的体制中,也许他一篇文章都不需要发也照样出名,照样当主任,这一切还不影响当一个好医生。相比之下,在我们的医院中,这种只发了两篇论文的老医生,最多只能算是个笑柄。

在国际舞台上,中国医生的地位一直十分尴尬,很少有出名的医生。而中国医学生的文凭甚至不被很多国家承认。按理说,大家那么能写,在杂志刊物上那么出名,应该也都是十分有名的名医的,但为什么连仅发表了两篇文章的医生都不如呢?这是个值得深思的话题。

在某种现实的背景下,能混到博士后,如果不会写SCI是不可能的,因此照理说我应该最适合写,或者最应该去写那东西。但是,非常幸运,我没有把精力放在写文章中,我做的工作与很多其他医生或者专家不同。

我于2009年当了现在的科室主任。在我上任之前,科室业务一片空白,我的首要任务不是写文章,而是要开展临床工作,做手术。这要求我首先必须是一个管理者,然后是一个外科大夫,而不是编造SCI文章的骗子。

我很清楚,我的科室要生存,要有尊严,不能靠文章,更不能靠吹牛差,而必须靠真正的临床业绩。正是因为这样的认识和压力,我几乎没有可能去搞那些虚无缥缈的所谓论文,我把所有精力都用到了临床中。我眼里只有医疗,只有手术,只有病人。论文不考虑,自然会影响我很多的东西,比如职称,比如各种头衔,比如各种社会的荣誉,都会深受影响。但十分幸运的是,我从来都没有在意,我骨子里只认可手术,只认可技术。而正是因为我拼命做手术,才使我的科室异军突起,很快成为耀眼的明星。我没有因为写文章出名,也没有因为拿基金出名,我只是做了自己的本职工作,我只是每天专注于开刀而已,但对于我这个外科医生来说,这其实已经足够。

在中山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做博士后期间,我于2004年获得副主任医师的资格,当时我才37岁。在这样的年纪有了这样的资格虽然不是太早,也算是很了不起的进步了。但是,从此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我几乎忘记了我自己的职称问题,说句十分装X的话,我是真没有精力搞那东西。而当我身边的很多人都早已进步成主任医师、教授,甚至我的手下都已经成为主任医师时,我感到了压力。

2017年,也就是我任副主任医师13年后,原第一军医大学南方医院的领导因为我手术做得漂亮而想把我挖到他们医院去工作。当书记和院长问我的职称时,我羞答答地告诉他们我只是个副主任医师。这让他们感到非常吃惊。书记当时说的原话是:“看你的简历,你很多年前就有了博士后经历,SCI文章也写了,还有几十项的专利,另外,你从2009年开始都一直当科室主任,为什么这么好的条件却依然是个副高呢?”没错,同样感到吃惊的还有院长。看到两位领导如此惊奇,我不能淡定了,我必须给他们做解释,不然他们也许会猜测是不是因为某种见不得人的原因导致了我无法晋升主任医师的。

我的回答是:“两位领导,今天你们之所以看中我,想请我到你们医院工作,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的职称吗?显然不是,你们看中的是我的手术。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每天都把精力放在如何弄职称、如何弄各种荣誉的话,我可能在这个高手如云的胸外科领域中脱颖而出,引起你们的关注吗?说句你们也许不相信的话,我从来没有把那东西当回事,因此才没有去弄的。我不想因为繁杂的申报评审事宜耽误了我的手术。”

我的回答不知道有没有让这两位领导从内心深处相信,但起码我是发自肺腑告诉他们原因的。而他们的态度证明,职称在他们的眼里其实与我的看法一样,就是个P。他们一路绿灯,院务会通过,党委会通过,最后直接发函到我们医院要人。对于我这个只是个副主任医师的外科大夫来说,当大家都认识到我的价值时,没有任何一个人在乎我的职称,大家在乎的唯有我的技术。我们医院的院长当然清楚我的价值,因此坚决不放人,我也只好留下,继续为我的医院做贡献。

聊了如上许多,我是想说出我一贯的观点,那就是关于本职工作的问题。社会上有很多的工作,有三百六十行,社会分工不同,大家应该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工作,而不能跨界。老师应该老老实实教学生,研究人员应该老老实实做研究,顺便写写论文。单纯写文章是作家的事情,比如才毕业的时候我在《南方都市报》上开过专栏,那时我一有时间就会写文章,我觉得那是分内的事情,不等于我捞过了界,相当于我有两份工作。写文章的工作与我开刀的工作毫不相干,是平行互不交叉的两个事业。只要人的精力允许,我认为值得提倡。但是,如果我以一个外科医生的身份去写所谓的专业文章,且用这样的文章去充业绩,去获得外科医生应有的物质或精神方面的利益的话,便真正捞过了界。那是最让人唾弃的东西。好在我并没有那么做,我厌恶那样的人。

2018年暑期,我在公众号上发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王文林就是个手术匠》,写这篇文章的起因,是因为当时手术太多,把手硬生生磨出了老茧。对心胸外科手术有所了解的朋友都知道,这个专业的手术一般都是比较精细的,把手上磨出茧几乎没有可能。但是,暑假期间由于每天都要做大量的手术,我的双手起先是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再磨出水泡,然后就逐渐成了老茧。

手上磨出老茧本是一些做手艺人才有的标志,比如石匠,木匠,泥瓦匠,铁匠,这些人士都有一双劳动人民的手,磨出茧是他们最引以自豪的事情。但是,我这个外科医生的手上都磨出茧了,这着实令我感到吃惊。而当我真正摸着那老茧时,心中又充满了莫名的感动。

有一天,《人之初》杂志的主编采访我,采访的主题是我的Wang手术和我的发明。此杂志是广东省卫计委官方的杂志,以前其主编已经对我做过一次专访,内容也是手术方面的内容。广东省是全国经济发达地区,广州市更是全国三大一线城市之一,整个广东地区的医疗资源相当丰富,医院这个圈子中更是高手林立。且不说其他专业,仅就胸外科这个圈子来说,每次开各种各样的学术会议时,看看台上端坐的那些个所谓的大师,大专家,所谓的领军人物们,几乎都数不胜数。但是,为什么当媒体瞄准手术技术这个专题时,想到的不是那些大专家,而是我这个来自并不是太大医院的医生呢?

其实,生活中或者工作中的我从来都十分淡定。在我没有出名的时候,每次开学术会议,我几乎连个发言的机会都没有,我与其他来自基层医院的医生一样,当大师们端坐于主席台上拿着台下的医生过瘾时,我和其他医生一样心平气和地坐在台下被大师们过着瘾。想当初,没有人会以为我可能出名。可是到了后来,为什么我这个只配坐在台下被大师们拿来过瘾的医生却会因为手术而出名呢?这里我又要回到这本书的主题了,我想想谈谈极简法则对本职工作的要求。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如果把有限的精力全部放到工作中的话,肯定会对工作十分有利。外科医生的工作是开刀,如果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手术相关的事情上,肯定会磨练出一把好手艺。但是,在如今的这个时代里,外科医生似乎很难静下心来做手术。前面提到的写论文、做科研之类的事情,是很多外科医生本来不太情愿做的东西,也不是大家应该做的本职工作。外科医生从骨子里都想安安静静做手术,外部的力量却逼着大家分心出来做别的事情。这样的做法自然不是好事情。老老实实做事的医生很难在临床之外的事情中有所作为,而从另外的方面讲,却恰好给一些投机钻营者创造了难得的机遇。另外一些医生倒是希望从临床中分出些心来,做一些与开刀无关的事情。

在一些胸外科专业的群里经常会看到一些所谓的大家在分享一些会议的信息,会议的主题极少提及手术的话题,而经常看到的倒是精准治疗、靶向治疗、机器人、3D打印等等东西,更有甚的是,有些专家专门负责制定指南、共识,没有机会制定的时候他们会负责解读。不能说这些专家做的事情与手术毫无关系,更不能说这些专家闲得球疼。但是,仔细想想看,作为著名得一塌糊涂的外科专家,当自己十分体面而又高尚地坐在主席台上俯视一干开刀的同行时,如果不拿出点开刀的本领来降服大家,会成为怎样的笑柄呢?没错,这样的形象确实会催人发笑,但他们自己却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有多可笑,于是会让人想到一个很贴切的词汇,即恬不知耻。很多频频出没于各种会议的所谓大师其实是不懂得什么叫耻辱的。

外科医生要想出名,老派的做法几乎全都是靠手术出名的。即便到了今天,这样的标准其实并不过时。但为什么一干又一干草包会坐在主席台上呢?这便涉及到一个词汇,即江湖。外科界虽然是一个学术的圈子,却也如当今所有的学术圈子一样,早就成了真正的江湖。江湖是鱼龙混杂的,任何时候都不乏有真功夫的剑客,但滥竽充数的家伙从来不会缺席。

在各种级别的胸外科群里久了,经常会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有一位来自北方某城市,其署名的单位每每是国字号的疾病中心。关于这样的中心如何确立我不清楚,但我相信这位专家的名字会印在每一个胸外科医生的心目中。之所以如此深刻,是因为这位专家总是出没于各种胸外科学术会议的主席台上,且更让人感到蹊跷的是,此专家几乎从不谈论手术,他是个专门负责点评、总结或者做前瞻性展望的高手。如此医生频繁出没于各种学术会议,我在想,会耽误多少功夫啊?他哪有时间做手术?后来从一个同行那里了解到,此君果然不会做手术。但为什么会混迹于胸外科圈里呢?这便是江湖。原来,此君确实在某国字号研究机构做过一段时间工作,后来不知道攀上了哪位胸外科界的大佬,一经引荐便直接走到前台,成了著名胸外科专家。而他也是毫不客气地以国字号专家自居,再加上此君天然的酒量与社交能力,结果一发不可收拾,于是一切乌七八糟的景象便都变得合情合理了。

还有一位高人,给胸外科医生一致的印象是专门负责赶场开会。几乎所有胸外科的学术会议上均可以看到此君的身影。有时在其他专业的会议上也会看到其端坐于主席台中央,鹤立人群。如此热衷于开会,究竟有什么秘密技术要与大家分享呢?听了他报告的都相当清楚,几乎全都与手术无关,他专门负责制定规则、指南、共识以及扯淡。有一次在某省开的一个胸壁外科会议上,我看到其做的报告题目竟然是《肋骨骨折手术专家共识》,这题目看了让人感觉匪夷所思,后来其同一个省份的医生看了这题目后竟然发出十分邪恶的嘲笑。从本质上讲,人们对邪恶的东西会有感觉上的共鸣,嘲笑之声应该是较为一致的声音。

肋骨骨折是怎样的手术大家都知道,这样的手术连乡卫生所的医生都会处理,而且处理得相当娴熟。这样的经验需要在一个省级学术会议上分享吗?但最重要的是,他讲的内容竟然代表了专家们,而且是专家们的共识。我在想,本国的胸外科医生们看了这样的题目一定会不同意其共识,因为丢不起人。

每个省都有很多的学术团体。对于医生来说,最资深也是最正统的应该是医学会,后来又有了医师学会。医师学会的成立,说是多了一个交流的平台,却开了一个不好的头,这为之后雨后春笋般涌现的各种山头打下了基础。

在以前的医学会里,头把交椅只有一个,屈居于次的老专家也许自以为能力不差,不应该居于其下。而以前只有那么一个组织,只要头把交椅的人不死,下面的人便到死也不可能上去。这会让不少人带着种种没有坐上头把交椅的遗憾与愤恨离开人世。于是后来有了医师学会,那屈居于二的人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头把交椅。有人得到满足了,会有新的人不满足,结果便有了新想法。既然医师学会的人可以另立山头,为什么不可以再立新山头,让自己也成为霸主?

但是,学术圈里彼此鄙视的事情实在太多见了。A医院的看不起B医院的,B医院的看不起C医院的,C医院的又看不起D医院的,当不同医院的医生彼此都以为自己比别的医院的医生更了不起的时候,如果一个山头容不下众老虎,则一定会另立山头。于是乎,如今的每一个城市都会有许许多多的山头。几乎每一个大医院的胸外科主任都可能弄自己的山头。胸外科医生本来就没有太多的人,当所有大医院的主任都想过瘾时,同一地区的其他小医生就倒霉了。由于谁都得罪不起,谁的山头都要去朝拜去磕头,于是各种会议会此起彼伏,会议不再是会议,而成了某种排列座次的仪式。

外科医生本来是用来看病开刀的,如今既要弄论文,又要弄江湖,外科医生突然间多了很多的身份,需要做很多开刀之外的工作。如此丰富多彩的人生,如果放在社会活动家身上,也许是求之不得之事。但是,对于外科医生来说,我不敢说不合适,至少对于我来说一定不合适,我是极其不赞成的。

外科医生应该做什么工作呢?我认为还是要简单些,非手术的工作少做一些,非学术的场合走远一些,让自己的心静一静,让整个人纯粹一些,纯碎得像一个不经人事的傻子,不要那么复杂,这也许才能让医生更像医生,更善于为患者治病。

学术圈不仅是江湖,更是名利场,除了学术的东西外,尚有很多其他的诱惑。但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要想做好医生,就必须把有限的精力放到临床工作中,这才是真正的极简,是极简法则最完美的体现。

非常幸运,这些年中,除了老老实实开刀外,我并没有做非开刀之外的事情,于是便有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做这样的工作了。花精力多了,勤能补拙的效果就会显现。我不敢说自己比别人聪明,当我比别人更专注于开刀时,至少会显得比别人勤奋。既然这么勤奋,大家都知道天道酬勤的道理,于是我便得到了老天的眷顾,终于做出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始终认为,人活在世界上,如果想让自己的人生更有意义,那就要做对的事情。对的事情其实非常简单,就是自己的本职工作。既然大家做了这一行,就应该把工作做好,否则最好去做自己认为合适的工作。

对外科医生来说对的事情就是做手术。如果手术都没有做好便忙着去做各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首先不符合极简法则,其次也不符合常理,于是便有投机取巧的嫌疑了。我不否认有人因此发了财,有人因此当了领导,甚至当了院士。但是,那绝对不是对的东西。就拿院士来说,即便真的有了那样的头衔,是不是就名垂千古了呢?但愿不是骂名吧。每个人都会死,普通医生会死,一些大佬岁数大,死得更快,但医生们留下的文字不会死,那些动辄数百篇的SCI会永远存留下来。那些东西经得起推敲吗?很显然,不光是院士,凡是热衷于弄那些东西的人都应该认真掂量一下,自己留下的那些文字会不会成为造假的罪证,而不要总想着那是可以四处炫耀的资本。

人们都知道金子可以发光,为了让别人把自己当作金子,不少人总是绞尽脑汁让自己发光,但为何不先让自己成为金子然后再去发光呢?SCI也好,基金也好,各种江湖地位也好,都可以让外科医生以最快的速度放射出光芒来,都可能把大家以最快速度装扮成金子的模样。但是,外科医生终究是要开刀治病的,手艺练好了,才是外科医生应该有的素质,才能让大家成为真正的金子。如果没有好的手艺,万一光芒散去,万一露出一坨屎的原型来,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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