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当实习医生开始，我就知道了医院里的各种等级。生活在一个充满等级的现实中，我并没有对医院的等级体系表示出任何的惊讶。相反，我倒觉得很正常。做个假设，如果没有了等级，我这个实习医生与主任医师都被一视同仁，我自己都会觉得不好意思，当然也会觉得十分不合适，所以根据技术分出三六九等来，我觉得很有必要。但是，到了某一天，当我知道很多人并不是靠技术的实力获得了技术上高级别的职称时，我会感到疑惑，并对职称的必要性表示深刻的怀疑。
我是在中山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做的博士后，按照博士后工作的规定，我可以在此期间正常晋升高级职称。中山大学对职称管理相当严格，晋升条件同样苛刻，但严苛的条件一点都不可怕。只要有标准，只要有尺度，只要能单纯与医生特定的硬件和能力挂钩，而不是能力之外的东西，一切都不可怕。这样才可以相对客观地体现出晋升的公平。我去过很多单位，我的感受是，中山大学职称评定应该是最客观、最公正的。很幸运，在我遇到难度最大的职称晋升门槛时，我来到了中山大学。我最喜欢的就是靠实力说话，于是我很容易就完成了副主任医师的晋升。我曾经不止一次为这次晋升而感到庆幸。
我是2004年晋升的副主任医师，当时的年纪是37岁，与很多天才少年相比，我这样的年纪算是较为落后了。但与更多的人相比，尤其我的那些倒霉的前辈和师兄们相比，我算是太早了，早得几乎让我觉得不好意思。在他们面前我显得格外年轻，甚至不得不处处收敛，怕伤了他们的自尊心，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每次晋升职称都受益于我读书的经历，这让我避免了其他人忍受的那些煎熬。没有切身经历，我并不能真正感受到其中的艰辛。既然不太艰辛，我便十分不看重职称的价值，尤其对于外科医生这种职业来说，我始终坚信，职称只是一个面子而已，最重要的是手艺。如果医生手艺不行，手术都做不利索，即便早早有了高级职称又有什么用呢？不但得不到大家的尊重，反而会成为笑话。这样的人其实在临床中经常会遇到，几乎每个医院的每一个科室都有。
从副主任医师到主任医师的最低年限要求是3年。很多对职称格外在意的医生会紧跟年限的步伐，一到3年时间就立马拿到主任医师。这样的人总让人无限羡慕并嫉妒。而直到2009年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晋升主任医师的事情。因为对于没有职位的普通医生来说，晋升主任医师完全没有可能。既然没有可能，我也就省了心思，反而不用操心了。那几年我几乎已经满足于我的副主任医师了。
从2009年起，我到了现在的单位，那一年我评上副主任医师已满5年，早已有资格参与主任医师的评定。从硬件方面讲，我已经满足晋升的条件。当时和我一起被任命为科室主任的其他几位副主任医师都在这一年光荣地晋升为主任医师，但我没有。不是我没有评上，而是我根本顾不上参加评审。这期间，我经常会看到其他科室比我年轻得多又比我晚晋升副主任医师的医生们纷纷成了主任医师，我会无限感慨，但没有一丝一毫的羡慕。我的观念显然影响了我自己职称晋升的进度。好在我毫不在意，并没有把这问题当成真正的问题。我甚至还想，如果我一辈子都当个副主任医师，我也心满意足。但是，我自己不考虑不等于这样的事情真的没有必要，因为这个问题有时已经不再是我个人的问题，而成了影响科室发展的大问题。
记得有一年，医院要求科室申报一个特殊的教学基地。这个基地被医院领导看得很重，要求我的科室一定要申请成功。但申报条件对基地负责人的职称有要求，必须是主任医师。我只是个副主任医师，这严重影响了我们的申报工作，最后不得不让其他科室的主任来负责才获得成功。这让我第一次感觉到职称的重要性。尤其当因此而影响了科室的工作时，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到了后来，在主办一次非常重要的学术会议时，我再次感到了职称对我工作的影响。那是一次全广东省的专业会议，我是大会主席，但只是个副主任医师，而在台下就坐的却基本上都是主任医师。尽管大家都在学我的技术，我的职称却不如人。这感觉十分不好，我甚至没有了底气，不是因为我的技术，而是因为技术之外的东西。
到了后来，又出现了另外一件十分尴尬的事情。我科室的一位医生，比我小五岁，硕士学历，2009年才提的副主任医师，却很快晋升了主任医师，而我这个博士后的主任还是副主任医师。他给我带来了太大的压力，让我不能再因为职称的事情而淡定了。
但是，当我真正想要做些努力的时候，我发现评职称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从硬件来说，不管是文章还是课题我都绝对没问题，而让人受不了的是烦琐的申报程序和接下来的诸多事宜。那段时间是我最忙的时候，我每天都在全心全意地做手术，实在抽不出时间去做那样的工作。于是我又一次放弃了，继续当我的副主任医师。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2017年底，南方医院要挖我过去。他们的院长和书记在对我的技术表示完无限的赞美后，开始毫不客气地对我那诡异的副主任医师职称表示出疑问。他们实在搞不懂，要学历有学历、要硬件有硬件、要资历有资历的我为什么在当了漫长的13年的副主任医师后，依然是一个副主任医师。
他们的疑问并不稀奇，之前其实很多人会对我的职称表示出疑问。每到这样的时候，我总会非常真诚地说：“这些年来，我只顾工作了，实在没有时间考虑自己职称的事情。”说这话的时候我经常会感到很心虚，尽管我说的都是事实，却总担心别人会把我说的大实话当成假话，说我在装。我不会说假话骗人，可惜实话很多时候更容易招人怀疑，因此说完这些话之后我还经常会有一种顾虑：会不会有人把我职称的问题与某些见不得人的错误联系到一起呢？我为此不断地担心，怕被别人误解。好在后来开始释然。心长在别人身上，我无法阻止别人去遐想，只要我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只要我有了好的技术，即便别人把我真的想成一个五毒俱全的坏男人，那又何妨呢？
到了2018年之后，我需要做更多的事情，比如成立胸壁外科、胸壁外科专业委员会、中国胸壁外科联盟等组织，还要主持召开很多全国性的会议，我不能继续忽视我的职称了。如果依然只是个副主任医师，恐怕会严重影响工作的开展。
长期以来，我一直很不在乎一些虚的东西，我只看中手术，只看中手艺，只看中我的技术，但现实不断教育我，使我最终不得不成为一个十分现实的人。到了这样的时候，我终于认识到，如果我还坚持不把职称的问题解决好，受影响的不仅是我个人，我的科室，还会包括很多其他重要的东西。很显然，我的职称问题已经不再是我个人的问题。为了更加伟大的目标，我必须做出“牺牲”，尽快解决职称问题。
于是，在当了15年的副主任医师之后，我终于在2019年开始着手申请主任医师了。幸好，我没有让自己失望，也没有让很多关心我的朋友们失望，经过不懈努力，我终于变换了身份，成为一名主任医师。
当15年的副主任医师本身并不奇怪，也不少见，我知道很多人自从晋升了副主任医师后便直接躺平，一直干到退休都依然是副主任医师，所以这一切都极其正常。但是，对于我这个很特殊的人来说，正如很多人问我的问题那样，倒成了一件十分奇葩的事情，多数人都会觉得不可理喻。大家之所以有这样的印象，出发点其实都是蛮好的，大家普遍的想法是：这么优秀的外科医生，手术做得这么棒，还是博士后，还是科室主任，还有文章，还有科研，还有一切该有的条件，因何不是主任医师呢?从大家的疑问来看，都是对我工作的肯定。如果我很差，技术不行人品还不好，即便我当了一百多年的副主任医师，大家可能也不会觉得奇怪。所以我首先得感谢那些关心我职称的人。但是，人存在于社会中，必然要按照固有的游戏规则做事情。职称评定有弊端，不能否认的是，其作用是不能忽视的，因此我不想对这样的做法表示不满。我之所以15年没有被评上，完全是我个人的原因。这种事情不值得提倡。相反，在现实中，我非常清楚职称的重要性，因此我经常会提醒科室的同事们，如果有可能，一定要尽早解决好职称的问题。
（本文选自《手术与手艺：我的外科生涯》，暨南大学出版社，2023年7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