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庶女》
作者:十鹿
简介:
高门大户的庶出之女,小心翼翼的活在狠辣嫡母的手下,掩藏自己的锋芒和一身好皮囊。
生母被害,亲妹反目,她决意报复,让嫡母也尝尝地狱的滋味;落魄将军的老来庶子,生母被嫡母诬陷,他堕入万劫不复的泥沼,熬出一身钢筋铁骨,让那些欺辱自己的人,都匍匐足下。
“天下人与我而言皆是尘土,唯有你是明珠。”
精彩节选:
百姓都说那那大户人家的宅院好,又大又漂亮。
花鸟鱼虫增趣,假山怪石添景。
可庭院深深,每到暮色四合的时候,若无烛火照耀,那可是怪瘆人的。
月光大盛时倒是还好,若无月色,那可就……
风声穿叶过,簌簌似鬼哭;假山窟窿眼,仿若暗中窥。
“呀!”女子惊慌失措的声音响起,紧紧的抓住身边人。
另一女子也被她吓了一跳,惊魂未甫的说:“钟姨娘,你怎么了?”
“没,没事儿,我踩到枯枝了。”女子的声音听起来细细弱弱,像是被吓的狠了,“巧娟,八娘在不在这里呀?我怪怕的。”
“姨娘,咱们还是使一根火折子吧。这样黑灯瞎火的,实在是寻摸不到八小姐呀。”
巧娟说着,从荷包里摸出一根火折子来,轻轻吹燃,借着这点子微弱的光芒,两人亦趋亦步的往假山里边寻摸着。
“八娘?八娘?”钟姨娘虽害怕,可毕竟担心孩子,一边轻声唤着,一边硬着头皮往里面钻。
自午后八娘去花园里头玩了之后,钟姨娘便再没见过这孩子,晚膳也不知道回来吃。
她赔着笑脸,好说歹说才留了两个馒头,这孩子到底是上哪去了呢?
“八姐儿?八姐儿你在哪儿?快出来吧。今日有雪菜鸡汤面,您跟着奴婢回去吃些吧。”巧娟哄骗道。
巧娟摸着粗糙不平的假山一步步走着,心里的不安感愈发重了,忍不住道:“姨娘,奴婢打听过了,说是六姐儿下午往椒园来了,不知道八姐儿是不是冲撞了,被夫人带回去罚了。”
“啊?不会吧!六姐儿来椒园做什么呀。夫人一向是不许的。”
钟姨娘紧紧的揪着巧娟的腕子,心里既担心又害怕。
“九姐儿不是种了好些香雪球吗?那花可招蝴蝶了,六小姐又一贯喜欢捉蝴蝶的。”
巧娟心里也不愿是这个事儿,夫人下手可重,便是最轻的一顿手板,没个七八日,也是捏不起筷子,捧不起碗的。
“哎,那咱们回去给她弄点碎冰敷敷吧。”
钟姨娘已信了七八分,只等着过几个时辰,安和居把孩子送回来。
“呦,姨娘,您可真是心大,咱们哪有那本事去弄碎冰呀?安和居的那几个大丫鬟自己还分不过来呢。”
巧娟知道自己主子的性子,就是个没脑子的,这宅子里,没脑子的人也就得靠运气,才能活得下去。
“那,那咱们回去等信儿吧?”钟姨娘怯怯的说。
巧娟也寻烦了,道;“成吧。”
话音刚落,火折子燃灭了,一片漆黑中,两人只能模模糊糊的瞧见对方的轮廓。
“咱们方才是这条路来吗?”两人在黑暗中互相搀扶着,这步子一迈,便岔了路。
巧娟正欲开口回话,下脚之处却柔软的诡异,像是踩在了一滩软肉上。
寒意从脚底心绕了上来,“啊!”巧娟惊惶的大叫了一声,连连后退,将那钟姨娘狠狠的撞在了假山上。
“怎,怎么了?”钟姨娘狠狠的打了一个哆嗦,也顾不上后背火辣辣的疼,赶紧问。
“火折子,火折子。”巧娟颤着嘴唇的,道。
那火折子明明在荷包里,巧娟却六神无主的上下摸索,终于从荷包里摸出了最后一个火折子。
火折子微弱的光芒,将这浓重的夜色里烧穿了一个洞。
巧娟颤着手将火折子往方才踩到的那滩软肉上靠,一双不甘心的死人眼睛,直直的撞进巧娟眼里。
比死人更加可怖的是,这个了无生气的少女,不久前还在膝下承欢,在你怀中撒娇。
巧娟忍不住尖叫起来,划破这夜晚安详的假面。
钟姨娘在瞧见那张面庞的瞬间,便身子一歪,重重的砸在了假山上,她额角有一道血迹蜿蜒而下,如红烛泪。
尖叫声散在黑夜里,似乎没有人听见。
椒园北边便是西苑。
西苑里与椒园仅有一墙之隔的那间小屋,正透出温暖的光芒。
屋内,一个雪玉玲珑的小女孩正坐在木桌旁习字。
她肤光极透白,烛光映照上她脸上,像是落在了雪地里。
但,雪空有其白而无其腻。
旁人若敷粉与之相较,则有其腻而无其光。
小女孩忽抬起了头,露出明晰美好的眉眼来,目如点漆,眉不画而浓黑,眼睫纤长。
她的眸子里倒映着烛光,显得眸光熠熠,灵动非常。有神又有形,真是个十足的美人皮相!
不过此刻,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露出些许疑惑来。
“娘,好像有人在叫。”小女孩转头对坐在桌边绕丝线的妇人道。
妇人脸庞丰盈,眉宇温柔,颇有几分姿色,她淡淡的看了小女孩一眼,没有说话。
小女孩抿了抿唇,略有几分不情愿的改口道:“姨娘,真的有人在叫。”
“我没听见。”手上的丝线似乎是顶天要紧的事儿,妇人垂着眸子只顾着手里的活计。
小女孩张了张嘴,还要再说,那妇人将线团往竹箩里一放,皱眉道:“郑令意,你还写不写字?心思怎么全在外头?白费了我给你弄来的这些笔墨纸砚!”
郑令意极宝贝这些纸笔,连忙用手臂拢了拢,生怕被姨娘收走。
妇人见状才满意了几分,起身去床边,小心的掀开帘子,看里边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儿睡得香甜,又偏首看了看桌边认真写字的大女儿,嘴角这才露出了一抹恬静满足的笑。
妇人也朝门的方向望了一眼,但只是一眼,她便将视线重新落回自己的两个女儿身上。
“蒋姨娘?蒋姨娘?蒋姨娘快开门呐!出大事儿了。”
门外巧娟的声音突兀响起,伴随着重重的拍门声,她平日里绝不会这样没规矩。
郑令意马上将木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收进了床底下,动作又快又熟稔,砚台里的墨汁没撒出来半滴。
蒋姨娘将郑令意搂在怀里,又伸手轻轻拍打着皱着眉哼哼的小女儿,镇定又冷漠的说:“巧娟,我两个女儿都睡下了,不便开门。你有什么事儿,就去寻旁人商量吧。”
她在说‘两个女儿’的时候,是一字一顿说的。
门外的声音歇了,再度响起时,便是巧娟离去的脚步声。
这宅院的下等人,活得如何艰难,彼此都明白。
“姨娘。”郑令意蹲在床边,有些惊惶的望着门口。
床上的小女儿也因睡梦被打搅而不安了起来,蒋姨娘一手抱着一个女儿,着实有些吃力,可她还是紧紧的搂着,轻道:“不怕,不怕。”
在这郑家,旁的都不要紧,只要自己能安生活着,两个女儿能平安长大,便是蒋姨娘的唯一所求。
郑令意这一夜睡睡醒醒,梦里都是巧娟那一声遥遥的尖叫。
她睡得很不安稳,陷在梦魇之中,浑身困乏,却还是被蒋姨娘用一张凉帕子给搓醒了。
“快醒醒神!不能误了给夫人请安!”
蒋姨娘没有给郑令意赖床的机会,直接将她从被窝里拔了出来,丢给她一套衣裳,叫郑令意自己穿,她则替郑嫦嫦换衣裳。
她一共有两个亲生女,排行十五和十八。
排行十五的叫做郑令意,排行十八的叫做郑嫦嫦。
郑令意只比郑嫦嫦大了一岁。
但,只大一岁也是姐姐。
两个孩子都是一样的襦裙,只是一个月色蓝,一个旭日红。
蒋姨娘打量着两个孩子的穿着,只觉还是太出挑了些,便拽了两根灰扑扑的绿腰带,束在了她们俩腰际,添了几分土气。
郑令意的脸被蒋姨娘抬了起来。
她十分习惯的闭上眼睛,由着蒋姨娘往她脸上扑了一层淡黄的粉,脖颈、手背,乃至耳廓,无一错漏。
这样装点一番,郑令意的雪肤便隐去了许多,人也瞧着没那么点眼了。
蒋姨娘才算是满意了,领着两个孩子一道去了西苑西北角的饭厅。
路上正遇见郭姨娘带着郑秋秋从房里出来。
郭姨娘也只有这一个女儿,排行十四。
因是秋日生的,就叫做郑秋秋。
郭姨娘一见蒋姨娘母子三人,便拽了拽郑秋秋,道:“快走,迟了就没饭了!咱们这儿多得是饿死鬼投胎!”
这话冲的莫名其妙,而且又难听的很。
郑令意反讽的话已经在嘴边了,远远瞧见谷嬷嬷束着手站在饭厅门口,便闭口不言了,做出垂首恭顺之态来。
谷嬷嬷严厉的看着每一个进来的人,仿佛她们是那牢房里头的犯人,合该被这般没有尊严的对待。
“你那头上戴的是什么劳什子?”
谷嬷嬷锐利的目光一扫,她身后的晴哥便一个箭步上前,将郑秋秋头上的一根玛瑙簪子给拔了下来,也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连着几根青丝也被扯了下来。
郑秋秋噙着眼泪不敢呼痛,郭姨娘急忙赔罪,赶在情哥动手之前就先甩了她一个耳刮子。
郑秋秋直接摔进了屋,屋里没人敢扶她。
郑令意和郑嫦嫦皆颤了颤,蒋姨娘眼疾手快的将郑令意头上的一朵小绢花给摘了下来,藏进自己的袖子里。
郭姨娘母女狼狈进屋,蒋姨娘带着一脸讨好的笑走上前,从袖中掏出两个十分精美的络子,底下各坠了红绿宝珠一颗。
“谷嬷嬷。”蒋姨娘小声赔笑道:“眼见的中秋就快到了,您往香包上拴个络子,也好应个景。”
谷嬷嬷扫了一眼,抬了抬眼,晴哥便上前收下了,从嘴角漏出一句,道:“去万姨娘边上坐着吧。”
蒋姨娘感恩戴德,忙不迭的领着两个孩子进去了。
万姨娘是个清瘦的美人,性子温和,平日里倒也能与蒋姨娘说上几句话。
她刚微笑了一下,道一声,“蒋姐姐。”
外边似传来了女子破碎凄烈的哭嚎声,这是钟姨娘的声音。
“我的妮子啊!”
反反复复仅此一句喊了三遍,声音忽便断了,再没响起来过。
“姨娘和姐儿们,可听见了什么?”
哭声一断,谷嬷嬷便踱了进来,三角眼寒光流露,人中边上的八字纹极深,挤出虚伪可怖的笑来。
她翘着手指放在耳边做聆听状,那模样恶心至极,“老身怎么觉得耳朵里有些什么声呢?”
“谷嬷嬷,大抵是妾肚子叫唤的太厉害,扰了您清静。”郭姨娘赶忙道。
谷嬷嬷放下了手,像看一只臭虫一般扫了郭姨娘一眼,转过身扔下一句,“开饭吧。”
万姨娘得了一碗白粥和一个白面馒头,还有一碟腌萝卜。
蒋姨娘跟前是两大碗白粥和两枚咸蛋,还有一小碟子凉拌鸡丝。
郭姨娘跟前却只有一碗杂米粥和一个窝头。
万姨娘小声的对蒋姨娘道:“看来还是姐姐的物件得谷嬷嬷喜欢。”
“吃得饱就行了。”蒋姨娘头不动唇动,轻声道。
她见晴哥转过身去,便赶紧对万姨娘道:“夹筷子鸡丝给十九吧。”
万姨娘感激一笑。
她的女儿十九娘唤做郑绵绵,她人如其名,是个瘦弱且怯生生的小姑娘,只听她声若蚊呐道:“谢谢蒋姨娘。”
郭姨娘怨毒的目光如影随形,蒋姨娘目不斜视,只看自己眼前。
她将一碗白粥分做两碗给女儿,咸蛋也是一个女儿一枚,自己就吃白粥,再配点那凉拌鸡丝里的胡瓜丝儿。
郑令意剥了蛋,轻声道:“娘,吃点咸蛋吧?”
蒋姨娘偏首摇了摇头,眼角余光觉察到郑秋秋艳羡嫉恨的目光,道:“你快吃。”
郑令意知道蒋姨娘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只好自己吃了咸蛋。
这用早膳的时间,只有两炷香,郑令意显然是惯了,喝粥的样子端方斯文,可却不磨唧。
郑嫦嫦可就慢了一些,碗里还剩了一些,她还想低头再喝的时候,却被郑令意给拽了起来。
饭桌最前方的香炉上,已经没有烟气了。
谷嬷嬷放下茶碗,嗤了一声,道:“走吧。还想让夫人等你们?”
众人规规矩矩的依次跟在谷嬷嬷和晴哥身后走着,丫鬟们在西苑门口候着,等姨娘们出来。
万姨娘的丫鬟名叫巧绣,巧盼则是郭姨娘的丫鬟。
郭姨娘一见她,便伸手狠狠拧了她一把,像是要把方才的受到的屈辱都发泄在巧盼身上。
巧盼已然是习惯了,并没有躲,只是默默的受着,整个人忍痛忍得身子都在轻轻发颤。
蒋姨娘落在最末,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有些不忍看的移开了视线。
郑令意发觉巧罗不在,便问:“姨娘,巧罗呢?”
“昨个晚上你妹妹发了冷汗,湿了衣裳,我让巧罗洗去了。”蒋姨娘错开视线,看向自己的女儿,道。
“哦。”郑令意点了点头,忽想到了什么,道:“娘,你把绢花给我吧。我戴上,说不准今日爹爹会来呢!”
蒋姨娘皱了皱眉,道:“方才没瞧见十四吃的亏吗?你爹爹一年见不了几次,今日也不会来。”
“可前日不就来了吗?”郑令意知道鲁氏的眼睛利,也知道郑国公来的机会不大。
可她心里,总还有那么一丝希冀。
“前日是大姐儿回来省亲,他又不是为着你们来的,咱们是什么东西呀?你爹也会在意?”
蒋姨娘的话半点情面也没留,她好似觉得这话还不够,又添了一句,“十五,你的心可别太狂,不然的话,有的是苦头吃。”
郑令意要的,不过是一朵水色的绢花,还是巧罗闲时用一块碎布给郑令意扎的。
这样的物件,便是有脸面些的丫鬟都看不上眼!
郑令意瞧着郑绵绵头上的一根缎子,稍有些羡慕。
平日里爹爹见万姨娘的次数还比不上蒋姨娘,而且这万姨娘也算是个谨慎的性子了,怎么她就敢给郑绵绵戴缎子呢?
郑令意没有再说什么,她心里有个朦朦胧胧的念头正在明晰。
郑国公的宠爱在这郑府,并不是什么护身的法宝,反而是遭人怨怼的元凶。
郑令意本来就是个早慧的孩子。
在这郑国公府的后宅活到这般大实属不易,逼的她早早的学会了伪装自己的心思和性子,也学会了压抑自己的渴望。
待她们一行人到了安和居时,东苑后脚便到了。
虽说大家脸上都没什么笑影子,可东苑的人明显更沉默一些,脸上晦气更重,连郑令意都瞧出来了,更别提安和居的大丫鬟俏朱了。
“你们是东家死了人,还是西家挨了抢啊?瞧你们这一个个丧气的样子!”
俏朱站在石阶上斥着她们,唾沫星子喷在万姨娘脸上,她动也不敢动。
郑令意藏在一个个低着头的大人身后,前头的人瞧不见她,她便放心的抬首看着俏朱。
从她的视角,只能瞧见俏朱的两个鼻孔不停煽动,她说话时,嘴又喜欢挤在一处,颇像一只啄食的鸡。
郑令意心里觉得很好笑,但是脸上的表情还是怯怯的。
她眼里狡黠的光芒稍纵即逝,化作一片无星的夜空。
有时候她会偷摸躲在床褥后边,学俏朱的样子逗郑嫦嫦笑。
蒋姨娘阻止了几回,郑令意还是偷偷的学,蒋姨娘便随她去了。
偶尔间,郑令意学得太过活灵活现,便能瞧见蒋姨娘坐在桌前一边绣花,一边悄悄笑。
郑令意最喜欢看娘亲这样笑,嘴角的勾像糖油的尖顶。
俏朱总算是斥完了,也让她们在太阳底下晒了半个时辰。
如今是秋日,倒也还不算难熬。
郑令意并不讨厌阳光,反倒希望阳光可以将自己晒的黑一些,也不用日日敷粉掩饰了。
但她的雪肤,便是在三伏天最热的时候,硬生生罚在太阳底下站了两个时辰,也只是稍泛红了一些,半点没有变黑。
只是所有的人都被晒的恹头耷脑的,那时候东苑的蔡姨娘还怀着孕呢,孩子直接就晒没了。
后来还是因为三姐儿说自己受不住大家伙儿的汗味,这才歇了门口这半个时辰的训斥。
三姐儿是郑国公夫人鲁氏亲生,叫做郑燕如。
鲁氏的三个女儿中,郑燕如的样貌最普通,眼睛太小,嘴巴太大,可郑令意却看她最顺眼。
她的性子很是爽快,而且不太喜欢鲁氏这种管教后宅的手段。
可她劝得了一回,也就只有一回了。
天儿一凉快,马上就又训斥上了。
“姐姐,我想解手。”郑嫦嫦憋红了一张脸,小声对郑令意道。
“啊?”郑令意也有几分不知所措,怎么偏偏就赶在这个时候。
众人缓步往正院偏厅去了,孩子们立在一旁,蒋姨娘和其他姨娘一同上前向鲁氏行礼问安。
一杯杯茶递过去,可鲁氏连接都不接,由丹朱接过去,放在一旁茶几上。
郑嫦嫦快要哭出来了,泪珠已经在眼眶里打转,郑令意一咬牙,朝郑燕如的方向走去。
鲁氏右首边的位置上只坐了郑燕如一人,郑燕回已经回了婆家,六姐郑燕纤今日并不在。
偏厅没多大,俏朱刚想阻拦,郑令意已经到了郑燕如身前。
“三姐姐,我和十八妹想解手。”郑令意扯着郑燕如的袖子,好似一母同出的亲姐妹那般亲昵。
郑燕如闻言放下手里的白玉方糕,起身牵起郑嫦嫦的手,对鲁氏道:“娘,我带两个妹妹去更衣。”
鲁氏看向郑令意,目光饶有兴致,似乎是在看那戏台子上的角儿,又像是在看新得的一只雀儿。
郑令意赶紧低下头,捏着自己的衣角,紧紧贴在郑燕如身边不敢说话,迈着小碎步跟着郑燕如走了。
郑嫦嫦解了手,这才松快了,红着鼻头带着哭腔,对郑燕如道:“谢谢三姐姐。”
郑燕如一笑,“谢我做什么?该谢谢你的亲姐姐才是。”
郑令意仍是一副怯怯的样子,眉眼低垂着,浑身都是胆小瑟缩之气。
她原不是这样畏畏缩缩的性子,这神情还是同郑绵绵学来的。
她自己对着铜镜学了许久,才在人前装成这个性子。
鲁氏今日似乎是没什么精神,早早的就散了。
蒋姨娘长舒了一口气,带着两个孩子回了西苑。
此时的安和居内,丹朱正在替鲁氏改发髻样式,换个家常些的,也好叫头上少些珠钗,少些负累。
“哼,十五姐儿真是好刁的心。瞧着咱们三姐儿心善呢!”
俏朱总爱赶在鲁氏之前,挑东西两苑人的错处。
有时候她的话正是鲁氏心中所想,有时候却没押对宝。
鲁氏睁开眼睛,看着镜中映照出一张年华不再的脸庞,没什么感情的笑了笑,道:“难不成叫她们溺脏了我的安和居?”
鲁氏从前还觉得国公爷对郑令意有些不同,连名儿也是亲赐的,如今瞧那畏畏缩缩的样子,能成什么用?
俏朱赶紧附和道:“庶女就是庶女,能上得了什么台面呢?”
鲁氏听了这话,也没什么反应。
俏朱见自己的话没讨到鲁氏的好,心里揣测她还在为六娘郑燕纤的事情头疼,便睇了丹朱一眼。
丹朱心领神会,开口道:“夫人还在想六姐儿的事?”
“叫我如何不想呢?”鲁氏有一双大眼,年轻的时候眼波流转,风光无限,如今却已经拖上了鱼尾,变得沉重而累赘。
一想起那少女灰败的脸庞,丹朱心里冒上一层寒意。
这些年,她替鲁氏料理了不少事情,实在说不上清白。
可郑燕纤在得知自己失手害死了自家姊妹之后的反应,也着实让丹朱胆寒。
鲁氏的一声叹,打断了丹朱的思绪,只听她道:“如今在这府里,她不论是闯了什么祸,我都能给她瞒得滴水不漏,保管外头的人听不见一丝儿风声。可日后若是嫁了人,凭她这样冒冒失失的性子,主母的位置坐不坐得稳,还得两说呢!”
“夫人多虑了,六姐儿还小,你带在身边多教两年就是了。”俏朱满脸堆笑,道。
“不小了!三娘一嫁,不就是她了吗?”鲁氏皱眉道,全然忘记了还有一个四娘郑楚楚。
丹朱捋了捋垂在肩侧的一缕发丝,道:“左右有夫人替六姐儿择郎君呢!大姐儿如今出嫁了,许多地方比在闺中方便些,咱们可早些托她开始寻摸,总能寻摸到一个好的。”
“也只能如此了。”鲁氏兴致缺缺的拿起一枚东珠耳铛放在耳侧比划,道:“钟姨娘的事儿怎么样了?”
“再简单不过了,她爹妈早就不在了,兄弟早年间到莒南做买卖去了,一直就住在那,没回来过。她是死是活,没人在意。”
这事儿明明是丹朱查到的,俏朱却抢在她前头说了,丹朱也没在意,只是瞧了俏朱一眼。
“嗯。”鲁氏点了点头,道:“她那丫头叫什么来着?”
“巧娟。”俏朱不假思索的说。
“以后就让她顶了钟姨娘的位置,也做‘钟姨娘’吧。”鲁氏漫不经心的说,随随便便就定了一个人命运。
丹朱一愣,没接上话茬,被俏朱捅了一下,才收起脸上呆木的神色,换成一脸恭敬,问:“夫人,这是为何?”
“女儿死了,生母第二日又死了,若有个多嘴多舌爱打听的,难免传出些风言风语。不过,也没关系。这‘钟姨娘’不过是悲伤过度疯魔了,如今已经好了。只是身子虚,不适合伺候国公爷,叫她好生养着吧。不必出来伺候了。”
这话轻巧的就像在吩咐晚膳的吃食一般,鲁氏一边说,一边捏着一只炭笔,将原本飞扬的长眉改的平缓而柔和。
“娘!娘!”郑燕纤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
鲁氏皱眉扫了俏朱一眼,俏朱连忙去外头迎她。
“六姐儿,您且消停些吧。夫人心里还不痛快着呢。”俏朱压低声音,飞快的对郑燕纤道。
郑燕纤横了她一眼,撇开她的手,嘟着嘴道:“娘亲不痛快什么?这事儿不都了了吗?说到底还不是那八娘自己不小心……
“纤儿!”鲁氏听见郑燕纤如此口无遮拦,急急的起身到门边斥她,眉毛一边浓一边浅,极为可笑。
“哈。”郑燕纤捂了嘴笑,道:“娘,你这什么模样呀?”
她如此没心没肺的样子,叫鲁氏心里气极,想起自家大女儿如此工于心计,却还是得在婆家步步为营。
再想到郑燕纤日后到了婆家的处境,不免又急又气,伸手便打了郑燕纤一个耳刮子。
郑燕纤自有记忆以来就没被打过,先是懵了一瞬,随后便大哭起来。
她的模样最像鲁氏,一双水波粼粼的杏眼,看着最是无辜,一张色如花瓣的嘴,总爱说些甜话。
所以鲁氏平日里也最宠爱她,对她的要求皆是无有不依的。
今日这一巴掌,连鲁氏自己也惊着了。丹朱和俏朱赶紧劝着。
鲁氏痛心疾首的说:“待你下月过了生辰,便大了一岁。真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吗?如此胸无城府,口无遮拦,日后如何在婆家立足?”
若是不知道这事儿背后的两条人命,光听鲁氏这番言辞恳切的话,还真以为她是一派慈母心肠呢。
郑燕纤先是梗着脖子不肯服输,后禁不住俏朱和丹朱一个劝一个吓,终于扑到鲁氏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鲁氏也跟着赔眼泪,不知道还以为是她们俩受了委屈呢。
“娘,我真的只是推了八娘一把,是她自己摔下去的呀。谁叫她不把那一网蝴蝶给我,这时节蝴蝶可没几只了。”
郑燕纤抹了抹眼泪,一脸天真之色,没有半点懊悔和后怕。
“娘知道,那个小贱人自己作死。”鲁氏轻轻拍打着郑燕纤的背,道:“可你也不能就把她留在那儿,总也得先告诉娘一声。”
“我以为她是装晕呢!”郑燕纤鼓了鼓腮帮子,委屈道。
“行了。如今事情也已经了了。你记住,八娘是吃伤了东西,病死的。至于她的姨娘,身子太虚弱了,所以常年在屋子里养病。”鲁氏抚了抚郑燕纤的发丝,道。
郑燕纤对其甜甜一笑,道:“我知道了。娘亲,我想要一样东西。”
鲁氏轻轻拍了她一下,宠溺道:“刚闯祸就想讨东西?”
“我不是想要娘的东西,我想要九娘种的那丛香雪球。把它移栽到咱们西清园里头,可好?”郑燕纤搂着鲁氏的脖子,道。
“我当是什么事儿呢。”鲁氏拧了拧郑燕纤的脸蛋,道:“丹朱,去办吧。把那花挪过来,也省的这丫头成日往那腌臜的院子里头跑。”
丹朱领了命令,去院子里点了伺候花草的两个丫鬟——侍兰、侍桂一道去了。
椒园在正院后边,中间隔着正院丫鬟婆子们的住所,西苑和东苑各在这椒园的西东两侧。
郑燕回、郑燕如和郑燕纤则住在正院西侧的意欢阁里,十哥儿郑容礼和十三哥儿郑容尚的则住在东侧的常祥阁。
意欢阁和常祥阁西墙和东墙后头,分别就是西清园和东清园。
所以,这平日里,嫡女们是绝少去椒园的。
郑燕纤也是无意中听侍兰说起,说那椒园里如今这时节竟还有蝴蝶,这才引得她去。
丹朱没去东苑寻九娘和蔡姨娘,而是径直去了椒园挖香雪球。
没想到在九娘郑秧秧正拿着花锄在椒园里忙活呢。
一般的世家小姐总嫌这事儿污糟,虽爱花,可鲜少有人亲自动手打理。
丹朱来的时候,郑秧秧正小心翼翼的翻动着泥土,拔去杂草,忽听得身后有人咳嗽,便回过身去。
那是一张额上有微汗的粉白面庞,像那夏日雨后的荷花一般清丽。
郑秧秧见是丹朱,身后还跟着侍兰、侍桂,心里已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她缓缓的站起身来,看着对面三人。
“九姐儿在这忙活呢?您算是有福了,日后这丛香雪球挪到了咱们西清院,有的是人伺候,就不劳动您了。”
丹朱虽说是一口一个您,可语气随意,并没半分尊重。
她眼睛往身后一扫,侍兰、侍桂两人便上前挪花。
侍兰和侍桂与九娘一样,同是爱花惜花之人,私下偶尔也会说上几句话,算是有些交情。
这丛香雪球九娘当孩子一般照顾,养的极好。
侍兰和侍桂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比得上她,再加上植物移了地,自会伤根,若是开的不好,又是一桩,麻烦差事!
“九姐儿,对不住了。”侍兰蹲下挖根时,偷摸说了一句。
郑秧秧没有说话,只是偏首望了望那从白如雪,粉如霞的香雪球,对丹朱道:“这丛花的运道如此之好,九娘能看顾些时日,实在是九娘的福气。”
这阿谀奉承之话,没有人是不爱听的。
丹朱笑了笑,道:“九姐儿一贯是个懂事的。今个儿小厨房剩了些桂花糕,等下让人给蔡姨娘送去。”
“多谢丹朱姐姐。”郑秧秧垂首一笑,将手里的花锄扔到竹篓,拎着便走了。
一碟子剩下的桂花糕,还得要丫鬟来赏,自己算是个什么小姐!
郑秧秧呕心的很,面上却是云淡风轻。
‘罢了,一丛香雪球换她们母女的命,也算是笔划算的买卖。’
郑秧秧一面想着,一面走着。不知不觉间,已到了东苑门口。
“九姐儿回来了。”巧染正拿着个铜盆立在树下,树下的泥土深了一块,想来是刚泼了脏水在这。
“嗯。”郑秧秧点了点头,道:“姨娘好些了吗?”
“好些了。”巧染跟着九娘进了东苑。
蔡姨娘自从那回在太阳底下暴晒失了孩子之后,身子就大不如前了。每日强撑着去给鲁氏请安后,回来便只能躺在床上了。
郑秧秧进屋便喊了一声,“姨娘。”
“诶。”蔡姨娘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
郑秧秧心疼的看着她苍白无血色的面容,接过巧染递过来的红糖生姜水,喂了一勺给蔡姨娘。
刚喂了小半碗,丹朱赏的桂花糕便到了,由安和居的一个小丫鬟送来的。
“好好的,赏你这个做什么?”蔡姨娘许久不吃这些糕点了,十分高兴的咬了半口,细细咀嚼着。
郑秧秧见蔡姨娘高兴,心里也舒坦了些,道:“要了我那丛香雪球,便补我一碟子桂花糕。”
蔡姨娘知道郑秧秧有多宝贝那从香雪球,闻言也吃不下桂花糕了,细长寡淡的眉毛深深的蹙着。
“姨娘,你别这样,那丛香雪球也算是派了大用场了,不亏。”郑秧秧起身掩上了房门,对蔡姨娘道。
“什么用处?”蔡姨娘不解道。
郑秧秧在蔡姨娘耳畔轻语几句,蔡姨娘惊道:“六姑娘是你设计来椒园的?”
九娘点了点头,眉宇间却并没什么得意之色,只道:“八姐跟她那姨娘一样是个没脑子的,遇到六姐那个莽撞性子,不闹起来才怪了。我只是没想到,会叫她死了。”
末了一句,泛出些许悔意来。
“秧秧。”蔡姨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唤了一句九娘的名字。
郑秧秧勉力笑了笑,悔意与戾气交杂在她眉头。
“娘亲,我没事。谁叫钟姨娘在鲁氏跟前漏了您有身孕的事儿?若不是她那般早说出去,鲁氏也不会用这么恶毒的法子来算计您!害的您下红不断,总也好不利索,吃尽了苦头。”
“钟姨娘确是个没脑子的,”蔡姨娘这些年在钟姨娘身上栽的跟头的确是不少,“从前国公爷送我一根簪花,也叫她在夫人跟前给说了出来,害的我在安和居的青石板上跪了两个时辰,如今想起来,膝盖还一阵阵的发酸呢!”
蔡姨娘想了想,又道:“你和八姐儿只差了几个月,她从小就喜欢占你便宜,但凡你有个什么过得去的玩意,她总要想方设法的夺了去。”
郑秧秧听蔡姨娘絮絮的说着,知道她是为了宽自己的心,便也做出一副释然的样子来。
可她心里,却有一个想法在悄悄的冒头。
原不过想叫八娘吃个苦头,现却叫她们母女丧命。
这两条人命,不过是因着她有意无意对侍兰说的一句话。
这借刀杀人,顺水推舟的法子,可真是妙啊。
得知这件事儿与郑秧秧有关,可叫蔡姨娘提心吊胆了好一阵。
可八娘、邱姨娘和巧娟这三人,在这郑国公府里活了这么些年,说不见人影就不见人影了,也没人问上半句。
‘邱姨娘’依旧在东苑住着,只是再没人见过她,没人与她说过话。
有的人是不在意,有的人是不敢问。
蔡姨娘渐渐放下心来,再加上郑燕纤生辰过后立马就是中秋,鲁氏忙着筹划,便免了早上的请安。
这让蔡姨娘得以好生休养了几日,身子也渐渐好了些。
看来这嫡女生辰,对姨娘庶女而言,也是有些好处的。
郑令意就很盼着她上头这几个嫡姐姐、嫡哥哥过生辰。
没了早上的请安,再加上蒋姨娘隔山差五的‘进贡’,她可以睡得迟一些,蒋姨娘能从饭厅把早膳端回来,再不紧不慢的让她们两个起床。
郑令意觉得,这日子比过年还要舒服。
只是这几日舒服过后,却有一日要难捱了。
那便是生辰当日。
嫡女的生辰,一贯是热闹的。
鲁氏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之人,朝中各位重臣的夫人,即便不与她交好,也是能说上话的。
她只要一发帖子,绝大多数人都会给她这个面子,保管叫这场生辰宴热热闹闹的。
也只有在这些时候,西苑和东苑的两个院子的庶女们才能在人前露脸。
若再不露露脸,只怕鲁氏要传出个刻薄后院的名声来。
要知道,这郑国公的三个儿子皆是嫡子,没有庶子。
半点怀疑没有,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除了已经不在世上的,他的庶女有七个,一个庶子都没有。
怎能不叫人生疑?
鲁氏虽刻薄庶女,但极看重自己名声,在她苦心经营之下,这么些年过去了,她的狠辣手段,虽有人怀疑,零星也有议论,但到底没成什么风浪。
有些夫人还说她‘治下有方’,向她讨教一二呢!
这不,赶着开席前两个时辰就来了国公府的吴家乔氏,可不就打着这么个主意?